由《坠落的审判》想到的

今年实验室里招了蛮多新PhD student，我当时力荐了一个学生，让我们称其为Y1。Y1最初来组会上给个了talk，我喜欢他的选题和研究策略，觉得他问出了一些“有深度”的问题，很看好他未来的发展。没想到入学不久后Y1就开始和别人闹矛盾。一开始我凭着最初的好印象，内心里或许还偏袒了他。直到有一天，有人挖出了Y1的小红书小号，他在上面维持着“北美PhD学霸”人设。这还罢了，关键是他有一段话写着：

我刚来的这个实验室还可以。有一半人学术水平还不错，组里Postdoc也能找到北美Top 50教职吧，剩下一半就比较菜了。

这让大家哑然失笑。谁也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内心里居然时刻在judge你的学术水平。大家纷纷说自己绝对是菜的那一半。Y应该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号被发现了，而且背地里有了一个外号：“一半一半”。

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能力、自我实现与“失败者”之间的关系？我看到《坠落的审判》的评论区里，有很多人在批评丈夫Samuel的无能和无赖，读起来颇让我感到恐慌。就我个人而言，也许幸运地，并不常被别人视为一个弱者。而在那些少见的被质疑的情况中，我已开始学着微笑地反击，坚守自己的阵地，夺回自己的话语权。然而在很多辗转反侧的深夜，我也害怕失败，我也或自卑或内疚，我也常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因而剧烈地逃避——就像Sameuel一样。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如果有个人，尤其是我欣赏的、爱的人——就像Sandra一样，指着我的鼻子说，“It is YOU who put yourself in this position, it is your own trap”，我真的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实际上，一个人在某刻的“一事无成”，可以有无数种归咎。性格的弱软固然是一个理由，但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变化那么多的随机性也可以导致这种“一事无成”。我为陷入这种境况的人抱着由衷的悲悯，更无法用犀利的言辞推着他们往深渊中心里再走一步，因为说不定哪一刻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就是我自己呢？

是的，我觉得绝大多数人都有可能站在深渊边上，在不确定的时间。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时，似乎总有某种机制要把大家分个高下，总有人是“菜”的那一半。据我观察，最健康的心态是总把自己定位为“average”，主打一个中正平和。

我们系要求PhD学生每年都写self-review问卷，衡量自己的能力与得失。博一的时候我不会写，就要来Huiyu的看。

问：Comment on your own strengths and weaknesses in broad knowledge of computer science, presentation skills, research skills......

答：My broad knowledge of computer science is at an average level...I have average presentation skills...I have average research skills...

我以为他在敷衍了事，然而他告诉我他是认真思考后觉得自己就是average。实际上，Huiyu的高中就读于上海中学最好的那个班，他的同班同学有IMO的金牌，有现在的硅谷独角兽CEO，也有Alan近十年来最欣赏的学生之一、我最仰慕的师兄。在那群怪物中间，Huiyu早就学会快乐地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普通人——average person。

主动做普通人有极大的好处，那就是站在深渊边上的可能性被大大降低了，因为他们没多少分别心。一个把自己定位为“厉害的那一半”，而攻击所谓“不厉害的那一半”的人，这只说明他们有这种分别心。如果哪一天不走运，或者干脆点说，被规则耍了，落到了菜的那半，这种分别心要么会转化为自我攻击，要么就自欺欺人。Samuel自我攻击到寻死，而不客气地讲，我认为Sandra在每一个她自认为有一丝丝不够成功的时刻，也会自我攻击。比如她和父亲的矛盾，比如她痛恨自己的家乡也痛恨Samuel的家乡。只是她更迟钝，还不至于走上绝路，但也绝不是真的快乐。

更可怕的是，如果一个人坚决地拒绝失败，或者拒绝承认失败，那他就会无所不用其极，霸道地欺负身边的人。本实验室近来属实不太平。一半一半这个算是小事了。去年十二月还发生了一段闹上知乎热搜的事。简单来说，主人公——我们称其为Y2——用各种不太decent、manipulate很多人的方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随之而来的是受害者的指责。以至于我们导师挨个联系和Y2有关的所有人打电话进行调查，包括我。调查的结论是Y2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被学术条例定罪的事——她只是“不太好”——“bad, but not extremely bad"。就像Sandra并不被法律定罪，但也很难说她和Samuel的死亡没有关系。

我听说，在获得这次的成功后，Y2给别人讲，说她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可怕，言下之意是她之前一直生活在窒息中吗，在她还不太“成功”的时候？那么在下一个没有聚光灯的时刻，她会再次窒息吗？她又将踩着多少人获得她的聚光灯呢？这就像一个循环的诅咒。

而且，夫妻关系甚至将这种摧毁性的竞争放大了。因为这是一个二人世界，非黑即白、非赢即输的冲动格外自然和强烈。这让我再次想起陈朗的文章，和她的“零和博弈”理论。感谢她的坦诚，提供了这样一个可以多面解读的案例。陈朗说自己怨恨“父权结构”——那种迫使婚姻里的女人成为社会评价体系的失败者的结构。我想“父权结构”是我所说的“竞争结构“的一种——那种迫使某一方、某一半人成为失败者的结构。摆脱竞争结构，那就得主动地抛弃分别心地把自己和对方都定位为一个普通人。如果陈朗打心底里不觉得晓宏是“成功的那一半”，或者不在意他是否成功，会不会自己也就不再是比较之下“失败”的那一个呢？考虑到“管孩子、报税、理财、做饭”是客观存在的，抛弃成功/失败的叙事，是否能跳出竞争的漩涡呢？

以上是我给自己的失败者教育。当我们鼓励自我实现时，总也会遇到自我实现遇挫时如何自处的课题。也许长久以来我都是那个分别心最重的人，想赢就会怕输，我也终于遇到不得不向Y2服输的那一刻，也许晚了一点。不巧的是，最近正好要找工作，技巧上就是得向committee证明自己是本领域最强的那一个——至少是强的那一半吧，可是我刚刚说服自己是一个average person哎！所以每每怠于准备、在面试时言不由衷，这便是新的痛苦了。

也许现在我可以重新好好工作了。

并没有，并无法好好工作（🐶）。

也许《婚姻故事》和《坠落的审判》是不同内核的影片，但你不得不承认两个片子的最的精彩段落都是写实派的夫妻吵架。而这两个段落从人物设定、双方立场、对对方指责的逻辑、乃至用词都有相似的地方，只不过男女对调了而已。举例一些台词：

强势方：《坠落的审判》女 Sandra；《婚姻故事》男 Charlie；

指责对方的软弱

Charlie: You wish you have a different life, but this is what happened. You don't want a voice. You just want to f* complain about not having a voice....You are pathetic.

Sandra: You are incapable of facing your ambitious and you resent me for this....And you wake at your 40s and you want someone to blame. You are the one to blame. You are patrified by your own f* standards, and your fear of failure. This is the truth.

是否是Victim

Charlie: You want to present yourself as a victim because this is good legal strategy? Fine. But you and I both know you chose this life! You wanted it until you didn't. You used me and you blamed me for it.

Sandra: I see you very clearly. I just don't see you as a victim....You made youself a victim! You are not a victim, not at all. Your generosity consealed something dirtier and meaner.

关于孩子

Charlie: “He tells you because he knows this is what you wanna hear."

Sandra: "He's telling you what you want to hear."

两个人都出轨了

Charlie: "You shouldn't be upset about I f*ed her. You should be upset about...that I had a laugh with her!...I don't love her. But she didn't hate me. You hated me."

Sandra: "I refused to rot inside. So I find a solution. At this point, sex was just a question of personal hygiene“.

关于性

Charlie: "You stop having sex with me since last year..."

Sandra: "Be honest who's been refused to f* after the accident?"

弱势方：《坠落的审判》男Sameul；《婚姻故事》女 Nicole

关于对方的自私/冷漠

Nicole：You are so merged with your own selfishness, you don't even identify it is selfishness anymore. You are such a dick!

Sameul: You are cold-hearted. You have no pity. I can't stand anymore of your f* ice.

另外，Sandra剽窃了Sameul关于小说的idea，Charlie也同样把Nicole在家给他讲的观点当作自己的讲了出去。

最后的最后，《婚姻故事》里的Charlie怒吼: “Everyday I wake up I wish you are dead...I hope you get illness, and you get hit by a car and die." 然后《坠落》里的Sameuel自杀了。哎。

我又想起了一段高光的夫妻吵架戏！《继承之战》里Shiv和Tom的天台互撕片段：

《继承之战》是一部电视剧，其包含的东西就不仅仅是夫妻了，还有亲子、兄弟姐妹，也许还有一些商业和政治。Shiv和Tom的关系可以宏观地理解为Shiv强势、Tom弱势，但也不完全，因为Shiv的强势不仅来源于自身的性格，更多地来源她的父亲，她的姓氏，她的“DNA”——用Shiv自己的话说，来自一些她也不能完全掌握的东西。而他们之前的对抗在最终又一个逆转，也许远未终结。

不过这对的吵架似乎还是没有特别远离另外两部的逻辑。Shiv依旧指责Tom利用了自己，Tom的一些付出都是Tom主动offer的，因此Shiv完全不需要负责，任何要求她负责的人都是pathetic的阴险的小人。而Tom依旧指责Shiv冷漠无情，"not capable of love"，以及“not a good person to have children"。

一连举出三段被大家公认为“有深度”、“真实”的夫妻吵架桥段，竟然如此相似。不太确定是否是追求戏剧张力的策略让三者殊途同归，还是这本就是最常见的生活矛盾在影视作品中的不同折射。我只能说，在对比后，我对这些逻辑变得特别敏感，这绝对将给我个人生活带来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