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吕嘉的宁波布七现场

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听德国和意大利指挥演绎得较多，自己常听的版本中一般可分为偏向大音量、大架构、史诗感（富特文格勒、卡巴斯塔、克纳佩茨布什、滕斯泰特、蒂勒曼、西诺波里等）和修长线条、悠长气韵、雕塑感（朱里尼、奥曼迪、瓦尔特等）两“派”，以及相对居中，以活力与均衡见长的约胡姆、伯姆、阿巴多。然而今晚吕嘉指挥宁交的布七，对我来说是脱出了这些范围——他的立足点在我听来，是纵深和空间感。一场具有启发性的演出

“人来源于自然，最后也回归到自然”，这是吕嘉开演前现场导聆时针对布七说的一句话，这也决定了他今晚这场布七，充分尝试和挖掘音响空间感的立足点不是在浩渺无垠的宇宙，而是在哲思意味的、人所能立足的大地上

直观地看，这是一场非常细腻柔和的布七，拥有绵延的慢速、舒缓的节奏，各乐器组具有足够的空间和层次来展现音响色彩，以及随之而来的极其敏感和谐的色彩变换接应。这场布七自然也是慢速的，但绝不是某些玄之又玄的布鲁克纳指挥家那种似乎用演绎者自身强烈主体意志来创设一个时间“空筐”，再把乐思抻长了一点点往里填——吕嘉的“慢”，不如说是站在自然的心中那个虔敬的谛听者怀着好奇与珍惜的心态，一点点收集四面八方的光线、色彩和声音，同时聆听自己内心被激发的回响和沉思这样的一种后台化主体存在的“慢”

第一乐章呈示部结束前小提琴组一段悦耳的咏唱收束，旋律性很强，听过的大多数版本保持着基本的进行曲式节奏，不会放松，今晚指挥家充分挖掘它的歌唱特质，让它彻底松弛下来，使其成为展开部前段迷人的木管组各种音色相互应答的先导，为展开部预留了充足的情绪空间，要知道这一段如清风般松弛的轻吟之后，是全乐队的沉寂，木管组各声部沉吟着如初醒的晨鸟纷然涌现，今晚的演出在此呈现的漆黑背景使得木管啁啾的生机别有一番芭蕾音乐的色彩和律动，就像《达芙尼与克罗艾》中段“哑剧之舞”中活脱脱涌现出来的。想到指挥家擅长的法国印象派音乐，我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他通过对节奏和空间感的把控和强调，发掘了布鲁克纳音乐中经常为人忽视的色彩感——天籁般的木管组“密接和应”会让人想到，如果安塞美、蒙都这些法派指挥家假如指挥布七，会不会呈现这样的音响效果

吕嘉的从容和细腻（分别事关音乐节奏和音响色彩）在第一乐章最后高潮前所有弦乐那声深呼吸与悠长喟叹中得到今晚的极致展现，从弱音到渐强再回归渐弱的一阵震颤如同一枚巨大和光明的羽毛从心头拂过，我流泪了

震颤，与自然和生命本质相连的震颤，原本就是布鲁克纳音乐的精髓

著名的第二乐章时常被人为地附加了太多氛围和联想，太多人在这里情感泛滥地大显身手，导致我们几乎忘了它在布鲁克纳笔下首先是一首葬礼进行曲。吕嘉把握了这一点，即使旋律性最淡的经过句，他右手也不放松地打着行进节拍，牢牢把握着声部内里的律动。这一章从音乐效果来看有一定的圣咏风格，因此歌唱性不可或缺。与一些意大利指挥修长和流畅的线条感不同，吕嘉的歌唱性是通过各声部分明的层次应和中达成的，他强调了织体的纵深。由于节奏的匀称冷静，整个乐章的氛围并不晦暗，虽然在布鲁克纳笔下是一个纪念瓦格纳的乐章，但今晚的演出听来与其说接近瓦格纳，不如说接近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慢乐章，那种清峻的哲思氛围

谐谑曲乐章紧接着葬礼进行曲，不知道指挥家是否想到了马勒第二交响曲同样接着葬礼进行曲的次乐章，马勒表示这个乐章展现了葬礼结束后归途中想到故人往事时内心渗出的一点轻松和微笑，吕嘉的节奏把控依然缓和，手势表情却丰富起来，有几次甚至出现面对爵士乐般的摇摆姿态。舒缓和细腻的演绎充分发掘了中段兼具沉思与留恋的弦乐合奏的魅力，以及加深了中段最后木管悠远的空间感。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终曲结尾，这是两个沉寂中万物复苏的乐章，各种自然的音响和行走在自然中的人内心的回忆和信念全部交织起来，全曲最后的高潮在指挥家演绎中并非经常性的金光四射，而是像蔷薇色的曙光一样充满温柔和朝气

总的来说，今晚一百块的三等座极其超值。吕嘉的布鲁克纳现场，我想以后还会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