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即将降临—Note
《午夜降临前抵达》
刘子超
18个笔记
◆ 上部 夏
>> 当你看到一具尸体的时候,你想到的只是这个人在此特定时刻正处于不良情况下,但他在其他许多时刻却活得好好的。
>> 走出餐馆时,我不由感慨东欧乃至中欧国家的当代史,就是一部学习如何忍受俄国的历史。
>> 没想到走出车站最先看到的是“南京饭店”。戴着高帽的厨师正蹲在门外打电话,一口四川话,我对这家餐馆的信心一下子消失了。
>>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拥有一个主业之外的身份,一个公共层面的身份。”
>> 一个国家的年轻人如果都以拥有“公共层面”的身份为荣,那么这个国家无疑是充满希望的。
>> “必须去美国读书,匈牙利人才认可你的能力。”
“匈牙利人都这么认为?”
“是的。”
我叹了口气,因为总算找到了匈牙利和中国的共通之处。
◆ 下部 冬
>> 或许因为她那张孤艳的照片?或许因为她是独自生活在捷克的罗马尼亚女人?或许仅是一时冲动?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要承受相应的后果,夜晚到达布尔诺后找到玛丽亚的公寓,而所能凭借的只有一张捏得汗津津的、写有地址的字条。
吃炸鸡的少年已经戴着耳机睡去。啤酒罐插在座椅前的网兜里,T恤上尤有炸鸡的碎屑。车上的大部分人也都睡了,他们是回家的本地人,再睁开眼就是温馨的家,因此大可无忧无虑地酣睡。
>> 我试图想象在这样的城市长久居住的生活。我会从超市买回很多食物和酒,每晚自己做饭,然后打开台灯阅读。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去街角的小酒馆喝上几杯。我会找到一个好姑娘,与她一起生活,生儿育女。除此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可能性。
我会喜欢这样的日子吗?我边走边想,然后意识到,这里也是赫拉巴尔和雅纳切克的老家。
>> 玛丽亚的公寓同样位于一栋两层小楼里,只有一层的房间亮着灯。我按下门铃,一个女人快步走来的声音。
“嗨,你好,我是玛丽亚。”开门的女人说。
她和照片中的样子相差不远,只是肤色苍白,如同时光久远的油画,褪去了一层色彩。她穿着白色家居服,红色拖鞋,大概刚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潮乎乎的香气。
她领着我走进我的房间,就在她房间的对面。
>> 也许有那么一天,不知道是过了多少个和平日,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未来,我回到那有连绵群山的国度去,就是梦中我骑着白猪飞去的地方。人们说,那里就是我的家乡。
——赫塔·米勒,《呼吸秋千》
玛丽亚掐灭烟蒂,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喝上一杯。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布尔诺之星”,递给她一罐,然后切了一小块奶酪,又用袋装蔬菜简单地做了一份油醋沙拉。我们小口喝着啤酒,那种微带苦味的捷克比尔森啤酒。
>> “你大老远从中国来,我怎么能拒绝你?”
我和她碰了一下杯。和刚才相比,她的脸色似乎已不那么苍白,但有一种细碎的、闪烁的孤寂。
我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
“看书、听音乐、练瑜伽。凡是可以一个人做的事情都做得津津有味,不会觉得无聊。周末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去酒吧,不过还是和自己相处的时间更多。”
>> “有过男朋友?”
“当然,”玛丽亚笑了,“只是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那种建立在共同生活基础上的固定关系并不是我想要的。”
她喝了一口啤酒。鼻梁骨在光影之下显得小巧而高挺,睫毛好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面颊上。
“我更喜欢陌生人间的善意和理解,那种没有附加条件的爱,”她的手指拨弄着啤酒罐的铝环,“当一个人爱你,他并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同样的回报,而仅仅是出于一种爱的本能。
>>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它让我觉得温暖,没有负担。”
我点点头。“因为是陌生人,这种爱大概也是短暂和偶然的。”
“可能吧,可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亚微笑着,“而且,因为是陌生人,即便得不到这些,你也不会觉得失落。”
“这和旅行的感觉很像,除非你非常富有,一切都用钱打通,否则总需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才能走到下一个地方。”
“旅行,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人生的模拟吧。”
>> 我没有直接开上通向奥洛穆茨的高速公路,而是走一条蜿蜒的小路,前往摩拉维亚的斯拉夫科夫。那里爆发过三大帝国间的战役,拿破仑的大军最终击败了奥匈帝国与沙皇俄国的联军。
决战发生在斯拉夫科夫以西十二公里处的荒野中。我开车在附近兜了几圈,终于找到了那座小山包,如今那里矗立着一座和平纪念碑。我把车停在山脚下,步行走到山顶。远山平缓,绿色的田野一望无尽。从云缝间泄露的天光,照射在远处黄红相间的村庄上,让人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争。
>> “我是奥洛穆茨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在这里做兼职而已。”她告诉我。
“哲学系怎么样?”
“挺不错,有时间做兼职。”
“赚钱比哲学有意思?”
“也不见得,”她把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只是让生活丰富多彩一点。”
“参差多态是幸福本源,罗素说的。”
>> “你也是学哲学的?”
“不,我自学成才。”
姑娘笑起来:“你真有趣!”
“那我就把这当成赞美了。”
“好吧,你可以这么认为,”姑娘说,“知道吗,你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反正可以早走,”她看了看表,“冬天没什么客人。”
“可能吧。”
>> “奥洛穆茨是大学城,现在放假了,没什么人,”她耸了耸肩,“不过我和朋友晚上去参加舞会。”
“什么舞会?”
“就是跳舞呗,在另外一个朋友家里。你去吗?”
“我上年纪了。”
“你还行,还不老。”
“真的吗?”我笑了,“那好吧,写个地址给我,我出门逛逛再去。”
>> 她撕了一张便笺纸,写上地址递给我。我折好,放进兜里,然后戴上围巾出门。
我走在奥洛穆茨的夜色中。太阳落山后,气温便急转直下,空气中有股松枝冻裂的气味。我加快步伐,让自己渐渐暖和过来。上城广场上的人还不少,“三位一体”圣柱在暮色中彰显出中世纪的威严。广场显得很宏大,可能是布拉格广场之后捷克的第二大广场。但是相比早被游客占领的前者,这里要低调内敛很多。广场两侧有几家餐厅和商店的灯光在闪烁,鹅卵石路面的尽头停着几辆小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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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定谔的毛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1-27 15: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