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看,别回头
龚彪大学毕业分配到桦钢厂办的那年,我刚考上了大学。那是1997年。那年长沙的夏天,和往常一样地炎热。或许因为是7月高考,在我的记忆里又是格外地漫长,没有尽头。
我的长沙,是1997年那个夏天的长沙。五一路两边的梧桐香樟,从火车站一直郁郁葱葱到五一广场。黄兴路的人来人往,从中山路一直熙熙攘攘到南门口。那一年 ,在这座两千多岁的城市里,我考了高考,第一次牵手;上了大学,第一次心动。那一年里,我的世界里的长沙,就像早晨八点的太阳,新鲜生气,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当我2023年3月重返时,满眼高楼林立,身处霓虹闪烁,繁华喧闹的陌生像潮水把我淹没。我不知道东西,也找不到南北。在水风井我没寻到南华绿豆沙,去南门口也没看见李娭毑凉面。取而代之的是我高中同届男同学创建的“茶颜悦色”,画着古典仕女的招牌,像春天雨后田野里的蘑菇;我不认识那个在普通班的男同学,虽然如今他成了我们知名的校友,本地的杰青。人生如幻如梦。
黄兴路上卖金饰的小姑娘们热情地拉着经过店门的我的手,一边按摩一边笑着问我从哪里来。我用长沙话回道,我屋里在袁家岭的燕山街呢。“哦。原来您老个是长沙妹陀。不过看上去好像外国人呢。”我问那个笑起来像麦芽糖的小姑娘:“你晓得大沽道巷怎么走吗?“ ”大沽道巷?我冒听说这个地方哦。”小姑娘的脸,像刚削了皮的荸荠,每个毛孔里都溢出水嫩清甜。“哦,兴许是拆了吧。”
97年的夏天,小白骑车带着我穿梭在窄窄的大沽道巷里,巷两边密密麻麻排着卖皮具的小店,巷口有一个公厕,很多年前,一个老倌把堂客放在高压锅煮得稀烂,倒在这个厕所里,后来捞出很多碎骨头。每次经过那个厕所,小白扭过头来对坐在车后面的我如此说。热风吹到身上,我却冷嗖嗖。我一直都怀疑这是小白编来吓我的。如今,大沽道都不在了,巷里的那个厕所也没了,那件毛骨悚然的案件到底有没有发生,我是再也弄不明白了。
我是一个凡事都想弄明白的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何会遇见你,这件事为何发生在我身上,其中原委,我都想弄明白。可是,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比如,我为何没有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和我的中学同学们一样,过着如湘江一样的生活,安宁平稳流向属于各自的目的地。又比如,1997年夏末第一次在南郊公园大学班会上遇见我,然后在2004年的秋天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的阿九,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真的很想弄明白。
我的高中老师邀请我给今年高考的学弟学妹们分享我的经历。虽然我婉拒了,可是我还是写了演讲草稿。写的时候,我想起来97年高考的那天,一大早下起瓢泼大雨。我的考场是离家不远的铁道一中。第一场考完后出来,隔着雨,远远看见人群里穿着的确良衬衣的爸爸,扑克脸上那天多了几分柔和。2002年的大年初二,爸爸在月台上送走了带着醉醺醺的我去北京的K2列车,我隔着车窗,看见他严厉的脸上多了一丝牵挂。那年的秋天,我降落在拥挤繁忙的伦敦希思罗机场,第一次体会到无助的恐惧。两年后的春天,我放弃了永居英国的可能性,回到了漫天沙尘的北京。2013年的冬天,我离开了笼罩在雾霾里的北京,落在了太平洋对面的旧金山。旧金山机场外的广垠的海面上千万朵蔚蓝的浪花在轻快地翻滚着。2023年的春天,我又来到了我当初离开的地方。二十年了,绕了一大圈,有时觉得自己得到了很多,可仔细一想,其实还是一无所获。像1997年意气风发地要当厂办主任的龚彪后面的二十年一样。人生真是如梦如幻。
去机场前,我去了燕山街。寂寥埋汰的街,像一条被丢弃的拖布。想起97年那个夏天的燕山街,每一块地砖都在烟火气中自由野蛮地生长。镶着瓷砖外墙的燕山公寓还依旧立在街边,只不过以前雪白的瓷砖,在经年风雨中泛了黄。楼下的珊珊商店还在,不过以前在店里等我下楼的年轻人却不见踪影。1997年我租借过佛洛依德的《梦的解析》的张记书店早已人去楼空了。还好,转角处卖菜的小铺子还在,门口摆着水芹菜,是春天的鲜菜。
离开长沙的前夜,从福州过来的大学哥们老林对喝多了的我说,如果一个男人把他小时候的照片送给一个女人,那意味着那个男人爱那个女人。
回西雅图的飞机上,我看了张允炫导演的《伤心街角恋人》。电影开头里说,世上人最坏的习惯是回忆。回忆是奔向自由生活的绊脚石。我回到家里,把相册里阿九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封在一个信封里。
《漫长的季节》末尾,2017年的王响对1997年的王响大声说:向前看,别回头。2023年的我,对2043年的我说,你放心,我会一直向前看的。你在未来等着我。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漫长的》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