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帝国》:在数据世界的狭缝中寻求生存
观众会在影片中,跟随着被选择成为救世主的主人公尼奥,在数据堆砌而成的虚实世界中穿梭探寻真相;在锡安城感受众志成城反抗母体的人类生存意志;最终看到主人公逃脱造物主的“设定”,创造又一个人类精神的“奇迹”。
1.“母体”的隐喻

影片对控制系统和自由意志的矛盾进行了探讨。Matrix,既可译为“母体”也可译为“矩阵”,在影片中设定为一张巨大的控制网络,无形而又巧妙有力。“母体”对个人的控制过程潜移默化,不易察觉。
正如美国学者沃伦·布瑞德所提出的“潜网理论”对于社会控制系统所作的描述那样:任何一个社会的首要任务都在于维护秩序及加强凝聚力,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保持现存价值体系的完整统一。
然而,“母体”与传统意义上所阐述的社会控制系统不同,其背后的控制力量不是来自由人类组成的精英统治阶层,更像是来自于像算法一般的超人类智慧抑或是程序。
说到这里,“母体”的隐喻其含义不禁令人细思恐极,因为这正是基于现代社会生活趋势所进行的一项合理预测——我们为了更高效地生活,享受科技给我们带来的便利,正在把我们越来越多的个人隐私交给算法,因为我们愈发相信,与我们自己相比,算法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些数据,帮助容易冲动、感情用事抑或是充满主观偏见和认知局限性的人类做出更为理性和合理的最优选择。
当我们下载好一个手机软件后,为了享受全面的应用服务,我们不得已授权其诸多的数据读取和使用权限,在勾选用户隐私协议的时候,我们甚至不会有耐心点开看看这些又臭又长的条款。然后我们的诸多隐私,就这样交给了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电脑程序,学界有个术语,将这种后台不可见的数据运算行为称之为算法黑箱。
随着智能穿戴设备的更新迭代和流行,它们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不可缺少的角色,以致成为完成我们日常生活仪式的必要部分。
也就是说,算法不仅仅可以跟踪捕捉你在互联网上所留下的任何数据痕迹,编织你的个人“用户画像”,从而进行个性化信息推荐,它也能够通过智能可穿戴设备所搭载的传感器和计算机,感知你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将其量化成程序中精密计算着的数据,从而对你作出分析,得出结论,告诉你如何提高生活质量,延长寿命。
随着算法的进一步完善和进化,它能够真正做到“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随之而来的,便是技术会真正异化为主宰人类的力量。
2.“自由意志”的幻象
《黑客帝国》系列电影中描绘了一个母体通过其爪牙“电脑人”所统治的近未来后现代世界,纯粹的自然人退居于地下深处,建立了一座名为锡安的城池。生活在锡安的人类渴望自由,成为了与母体相对立的阵营,而身为救世主的男主人公尼奥(Neo),原本也是一个生活在“母体”控制下的普通工程师,但网络黑客的双重身份让他接触到黑客组织,从而被组织领袖孟菲斯(Morpheus)看中,吞下药丸进入了“真实”世界,从而结识了锡安那些为自由解放而努力的人类。
这些跳出母体控制系统的人类被认为是有自由意志的,影片第三部的锡安守卫战群像戏也着重刻画了这些人为自由为生存而战的意志、决心,书写了人类团结一致众志成城的慷慨悲歌。
但也正是这种可歌可泣的场面,使人不禁对人类的自由意志产生思考:这种能够跃出母体控制系统并反抗它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这种思考可以上升到关于人类存在本身这一究极难题。人类真的存在自我,存在灵魂,存在自由意志吗?

在经典科幻动画电影《攻壳机动队》中,女主人公草薙素子对于“自我”产生过这样的思考:“要有林林总总,许许多多的部分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人,而其中每一部分又要千差万别,才得以构成迥然不同之人,异于他人的面容、下意识里的声调、梦醒时分所见的手掌、儿时的记忆、未来的命运,以及我的电子脑所触及的信息海洋······所有的这一切,孕育了‵我′,个人意识的升华,使我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同时也将我限定在自我之中。”

而对于尤瓦尔·赫拉利这样的历史学家来说,人类不过是由一套复杂的生化机制算法所操纵的生物罢了,而“自我”只是由人类所编撰的虚构故事。也正是诸多复杂的激素、细胞活动等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偶然和必然导致了思维的不可预测性,这让我们觉得自己仿佛有了自由意志。他在《未来简史》中这样写道:“人只是生化算法的组合。每时每刻,大脑的生化机制都会创造体验,但一闪即逝,接着就是更多体验闪现、消失、闪现、消失,彼此快速相连。这些瞬间的体验并不会累积成永续的本质。在这一片混乱中,叙事自我试着找出秩序,于是编织出一则永不完结的故事,让每项体验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就多少有些长久的意义。只不过,虽然这让一切合理且诱人,却仍然只是虚构的故事。”
再换另一个视角,片中所讨论的“自由意志”或许只是历史兴替循环过程的阶段呈现:随着时间迁移,外部环境在不断变化,某种社会控制系统不能适应这种变化,不合理性慢慢积累,达到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表现为越来越多的人自由意志的觉醒,跳到控制系统之外,意识到自己被控制的人为了自由权利而抗争。凝聚成一种否定原有控制系统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愈发强大,就能推翻原有的控制系统,建立一种新的更完善的控制系统,达成一种更高阶段的平衡。
3.真实与虚拟的界限:拟像与仿真

在《黑客帝国》的故事开始之初,尼奥受孟菲斯之指引与他见面。孟菲斯摊开双手,让尼奥在各在他左右掌心的红蓝药丸中作出选择,是选择红药丸去往“真实”的世界,还是选择蓝药丸留在“虚拟”的世界。尼奥迟疑良久,最终吞下了红色药丸,于是故事正式开始。
之后,孟菲斯指引他来到一个巨大的末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工智能成为控制世界的“主宰”,而人类被人工智能所养殖,成为它们生存所需的能量来源。残存的“自然人”退居于世界的一隅——锡安,一个巨大的地下城市,而尼奥此时回望自己过去所熟知(也是我们观众所生活和熟知)的现实世界,竟是一个由母体所精心编程的虚拟世界!这种虚实设定巧妙地颠倒了我们的常识,带来与主人公尼奥所相近的错乱感。
但与此同时,这也不禁引发我们对虚拟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思考:网络作为继报纸、广播、电视的第四代媒介,目前正以一种飞速发展的势头,侵入和占据着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接触、认知世界,获取信息的重要通道,也正是我们对于网络的愈发依赖,使得网络拟态环境的环境化成为了可能:网络所展示的现实,究竟是对现实多大程度的还原呢?我们是否就是柏拉图的寓言中,盯着墙上壁画而误以为那就是现实世界的洞穴人呢?网络这一媒介的设计者,背后的政治经济控制力量,甚至是通过网络互相联通的形形色色的我们,基于个人认知框架的限制、利益所驱动等诸多原因对事实的选择性呈现、加工、缩放和扭曲。而这些被精心呈现的象征性现实,又成为每个网民t头脑中关于现实的图景,在现实生活中实践的参照图谱,久而久之,现实世界也被打上了拟态环境的烙印。
学者鲍德里亚曾提出过著名的“拟像理论”,将社会秩序分为“仿造——生产——仿真”三个阶段。在仿造的第一个阶段,任何被复制的客体都被认为是对自然的反映,是自然的复制品,复制的客体仅仅是对自然真实的仿造;而随着社会的工业化,机械复制技术的兴起,我们对于自然的仿制品得以大规模以工业流水线产品的形式实现大批量生产;而到了第三个阶段,这些工业化产物大量地流通到社会上,使得当今的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充斥着工业化产品,这些自然的仿制品对社会现实进行了再塑造,成为了一种新的社会现实的组成部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人类意识对于自然的复制品超越了过去的仿制、生产层面,推翻了既定的社会现实,重构和再造了社会现实。
4.“造物主”与“祭师”:控制论与平衡论


造物者和祭师,也是影片中出现的重要角色。祭师是个和蔼而慈祥的老太太,富有亲和力,语言充满人生智慧,具有强大的预见能力,为尼奥的行动和抉择做出了指引;而造物者则以冷酷而理性,俨然精英知识分子的形象亮相,设计了一整个庞大的系统程序,以数据量化的方式计算和思考问题。造物者力主维持系统的平衡,而祭师则旨在打破平衡。造物者告诉尼奥,他是第六个轮回里的第六个救世主,他的出生成长、成为救世主,不过是庞大系统所设定好的过程和必经之路。但祭师的指引却让尼奥这个救世主与先到之者拥有了些许不同,严丝合缝、自行维持运转的系统计算出现了细微的误差,小小的误差和其他多种综合因素的相互交织,相互影响,世界走向的便产生了极大的不同。
从学者海德的平衡论观点来看,人们都有维持稳定和平衡的倾向,而变化带来了不稳定,会给人们带来适应变化的压力和紧张造成身心的不快,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会寻求改变,以达到新的平衡;而达成稳定和平衡的我们,则抗拒改变。
而控制论作为计算机时代的理论产物,体现了一种数据理性的精确思维,整个社会方方面面的运作,都被这种思维所量化。

借用由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中的观点,人类这种生物的生存运作,繁衍生息,不过也是由于我们体内生物机制形成的“算法”所操控的。也正是此种数据主义的兴起,为我们一直一来所崇尚的人文主义精神信条,带来了广大的冲击。
我们本相信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相信精神灵魂的存在,相信个体的价值。片中尼奥“救世主”的独一无二,以及拯救世界、拯救人类的信念和力量便是这种人文主义观点的表征。而当尼奥遇到了造物主,造物主对于尼奥一生片段的呈现,告知他是第六个循环的造物主,不过是他设计的庞大系统中的小小程序,实质便是造物主所象征的控制论数据主义对于人文主义的消解,这种冲突互动的具象化。
但到了最后,事件的进展走向了造物主所设定的演进方向之外,仿佛在告诉我们:历史进程,不过是无法预测的一团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