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MiCare，一间带温度的乐器维修铺 #关怀乐器
每到冷暖更替，交节换月，高中生邹道成的萨克斯就出问题，“啪！就不好吹了。”木管乐器热胀冷缩，邹道成找乐器维修师颜明彪帮忙。
别的孩子扔下乐器就跑，邹道成却喜欢细细端详颜明彪修理乐器，“他整多久，我就趴在那看多久。”看着看着，缔结出一段师徒佳话。这是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师父颜明彪（以下简称“阿彪”）和徒弟邹道成（以下简称“阿成”）自2020年6月1日起，在广州东湖路开了一间名叫“MiCare”的乐器维修铺，主打吉他和管乐维修。MiCare是Musical Instrument Care的缩写，直译是“乐器关怀”（跟咱们“音乐关怀”同频了），它的公众号简介里写着：致力打造一间带温度的乐器维修中心。
MiCare的乐器维修技师，从左到右：王铎皓、颜明彪、邹道成
两人都爱玩遥控车，喜欢鼓捣模型，因为兴趣上的共同点，阿彪觉得阿成在乐器维修上也是可塑之才。“我自己喜欢折腾一些小东西。”阿彪指着MiCare办公室里的模型玩具：“你看看那些小玩意全都是我的。”
要如何当一个乐器维修师？首先你要通过MiCare的入行考试，题目一是给一块铝板、一把锯、一把锉刀和若干砂纸，锯出一个骰子；题目二是用塑料卡片做一个回旋镖。
可这些手工题跟修乐器有什么关系？音乐关怀今天来探访MiCare乐器维修中心，揭开乐器维修铺的奥妙，来听阿彪和阿成现身说法——要如何当一个乐器维修技师。
采写：麻乐
摄影：俊俊、DVD @MAMI实验室
乐器细节图片、技师工作照由受访者提供
解构MiCare
这里有男人的浪漫
走进MiCare便是阿彪的办公室，这是乐器问诊接待室，也是好友相聚品茗的地方。
面对办公桌，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木屋试音室，修完的乐器存放在此，等待验收试音。房间做了精细的声学设计，为的是验货弹奏和吹奏时，清晰地呈现乐器原本的声音；房间配备恒温恒湿调节功能，确保乐器在一个稳定的环境下存储。
MiCare试音室
试音室的隔壁是吉他维修间，工具和吉他挂满了墙。探班当日，MiCare的第三位技师——主攻木吉他制造的王铎皓端坐其中。墙上的多把木吉他都是王铎皓手工打造。修琴之余，王铎皓潜心研究木吉他的制作。
MiCare吉他维修间
问他的琴跟大品牌有何区别，王铎皓答道：“它融入了我个人的思想，要说和品牌琴的区别，当然它是有很大的差距，我只是在探索这个过程，去理解别人为什么能把这个琴做到这种音色，这是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做实验似的钻研造琴细节，他的目标是留下自己的作品，五六十岁回看自己做的琴时，“至少证明我年轻过，我有东西在。”
王铎皓认为，乐器制造和乐器维修都是研究的过程，MiCare正提供了一个恰当的研究环境，“你得去触摸它、感受它，你才知道原来这个东西的理念是这样，你必须要在这个环境当中，如果脱离了这个环境的话，就没有意义。”
吉他维修间的对面，是管乐维修间，同样是琳琅满目的工具，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阿成的玩具。
MiCare管乐维修间一角
穿过小走廊，最里面是MiCare的重工室，阿彪说这里是男人的浪漫。房间里有台锯、车床、台钻、喷砂机、平刨机、打磨吸尘器……还有个喷漆房。重工室的工具价格不菲，小工厂的配置可以满足乐器维修的方方面面，阿彪得意地说，他们用的砂纸都比市面上普遍流行的贵。
MiCare重工室
“说白了维修乐器就是一个非常综合的学科。”阿成说：“乱七八糟什么都需要做，简直是跨越工科跟文科的一个综合，你不但要会吹（乐器），还要知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不能只懂其中一个（部分），不存在的，只懂其中一个都会导致这件事完全变味。”
颜明彪
不会调音的吉他手不是好的乐器维修师
阿彪的音乐幕后技术生涯有三次飞跃。
在尝试包括银行职员在内的多个工作后，二十出头的阿彪进入长城乐器，其中一个工作任务是负责库存质检，试弹每一把吉他，琴行特别为他开辟了一个维修角落，阿彪靠着自己钻研，做些简单的吉他维修。“根本没有渠道去获取知识，没有书，那时候零几年，根本就没有视频，你只能依靠品牌方的培训。”
日本吉他品牌Ibanez（依班娜）派人来长城乐器，阿彪跟着学了一个星期的吉他维修，“还不错，让我认知到什么叫standard（标准），标准是最重要的，没有了标准，你东西就忽上忽下的。”
从长城乐器离开后，阿彪“以一敌十”过五关斩六将，在2005年进入通利琴行广州店维修部工作，通利琴行是有名的乐器及音响器材经销商。“干了三天还是五天，就懵逼了。”原来阿彪要修的是电子琴，跟吉他、管乐不同，修电子琴更像是鼓捣电路板，“(跟电路板)一模一样，它只是个触发器。”
后来阿彪被调入门市，电声部没有空位，就去了管乐部，摇身变成了管乐门市销售员。初中时吹过三年小号，他对管乐不算陌生，不过管乐比吉他更复杂，分木管和铜管，各自分类下又有不同品牌、型号、原件，“五花八门，特别夸张，但吉他来来去去就六条弦。”
阿彪递过一张铜管保养油品清单，“光油就那么多种，不同情况要上不同的油。”刚调到管乐门市那会儿，阿彪下班回家都在研读管乐产品英文图册，记每个乐器的名字、音调、品牌型号、消耗品……“那时候一个萨克斯笛头有三四个品牌，每个品牌里有不同的型号，不同型号里边有不同的技术参数，又有不同音色……”
香港艺人到广州表演时，通利经常做设备提供和技术支援，承接不少音响工程的业务。而那时，阿彪在杀蟲水乐队担任着吉他手，因为有乐队的经验，在管乐部的他便被抽调，到香港通利总部系统学习调音。他也想朝着调音师的方向培养自己，再加上乐队的经历，于是调音的技术很快上手。
颜明彪也是个音响工程师
两个星期的密集培训后，阿彪回到广州，每周一到四继续干管乐的事，周末就收拾音响设备去跟演出，以音响工程师的身份，随香港小明星在广东各地巡回。
慢慢地，通利不再承接演出工程，阿彪一度想离开通利去音响公司上班，但这条路并没走通。原想着通过给友人乐队调音，好好施展从香港学回的技术，却发现当时的硬件条件根本跟不上香港这套标准，“设备太烂，缺胳膊少腿……很尴尬的事情就是（香港学的）那种标准特别厉害、特别牛逼，你根本发挥不了，而人家又说你调不好。”在调音这条路上稍有灰心，那时阿彪就不怎么接调音的活了。
后来通利在广州增开一间分店，阿彪管理管乐部。因为客户大多是中小学生，管乐器在他们手上容易损坏，“管乐维修很重要，如果没有维修，销售是不成立的。”在2007年秋天，阿彪又被派到香港通利总部，系统学习管乐维修，历时一个多月。
十年前的颜明彪在广州万福路的维修工作室，图片来自《城市画报》
2010年通利广州店关张，获得数次技术飞跃的阿彪离开了通利。随后，他在广州万福路开了一个乐器维修铺，开始时主打管乐维修，慢慢也开拓吉他业务，“因为我的属性还是在吉他上面，但管乐毕竟花了那么多时间，工具也都有，不想丢。”再后来，他和朋友做了“头房音乐中心”，是知名音乐培训机构大肆鼓噪的前身。
阿彪当时的理想是做一个音乐综合体，集音乐教学、乐器销售、排练服务、乐器维修于一体，打破琴行以销售乐器为第一目的的模式。然而理想没有现实骨感，最终这个综合体还是得靠教人打鼓来维持营收。
而阿彪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经营管理，“干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没什么意思，我擅长的还是技术，还是维修那块……”现在的阿彪专做两件事，一个是专攻乐器维修的MiCare，一个是专攻音响工程的夏冬（HARDTONE）。“那么多年来我觉得，现在我从事的所有的工作和喜欢的东西是有关联的。”
邹道成
喜欢折腾+喜欢音乐=乐器维修
除了阿彪，兴趣变成事业这件事也体现在阿成的成长经历中。
阿成从小就学吹萨克斯，高中进了艺术班，又跳到理科班，后来还是打算考艺术院校。他的父亲找到了还在通利琴行上班的阿彪，请他介绍考学师资，因为行业的关系，阿彪手上有不少音乐老师的资源。
阿成考进了星海音乐学院，就读艺术管理专业，虽然不在管乐系，但他没有放弃萨克斯，“是自己喜欢的，所以不会扔掉的。”不过他有点迷茫，当时的艺术管理专业刚刚兴起，阿成恐怕“毕业即失业”，他自认不喜欢管这管那，更想一个人坐下来慢慢鼓捣点什么。
为什么会做管乐维修？“一个是喜欢折腾，一个是喜欢音乐，乐器维修是这两个东西的复合体。”阿成说。
2010年开始，读大二的阿成拜阿彪为师，学习管乐维修。他每星期到阿彪那里上两次课，学习跨度超过两年。彼时国内开设乐器维修专业的院校寥寥，而星海音乐学院里的乐器工艺系，当时也只提供钢琴调律和提琴修造两个专业，跟阿成志向相左。阿成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乐器维修，他觉得这也算艺术管理的范畴。
大学毕业后，阿成一边入职琴行做管乐维修，一边到学校教乐团里的孩子吹管乐。从琴行出来后，他经历了一个空窗期，迷茫之时，顺理成章跟师父阿彪合伙，开启了MiCare生涯。
锯骰子
乐器维修基本素养：会动手，爱思考
当年阿成就是做了开头那两道手工题之后，被阿彪收纳为徒。
锯骰子的题目，考察一个人对工具的使用能力，“锯子很容易锯歪的，至少要知道怎么用这个东西，对工具有一定理解吧。”阿成说。
其次也衡量一个人的观察细腻度，“色子不是一个正方体，正方体是滚不动的，需要有这种圆角。”阿成展示着之前应征者做的两个骰子。
第二题是用一张废弃银行卡片，做出一个回旋镖，镖弹出去后，不求一定能回到原点，但要有回旋的动作。
两题都不用现场完成，应试者甚至可以在网上找答案去做。“网上找到，也是靠自己手做啊！”阿彪说，资料查得到，但做不做得出是另一回事，光说不练是假把式，阿成笑着说：“典型的一看会了，一做废了。”乐器维修，尤其管乐维修牵涉到大量的钳工基础，所以这些考题也是考察应征者是否有动手的天分。
阿彪说，做乐器维修，不是老师教了一个方法就一成不变，方法只为确立一个标准，然而每个人都可以延伸发散，重要的是人的思考能力，而不是老师教的这个方法。所以他并不看重这些题目的结果，因为答案不止一个，他更在意的是应征者在做题过程中的思考。
能吹会弹
没有演奏的感觉，你怎么帮他弄？
据阿彪和阿成介绍，除了私人收徒的学习方式，国内院校也开设了一些乐器维修专业。但无论哪种途径，他们建议做乐器维修技师最好有一定的乐器演奏基础。
阿彪小时候学手风琴，有吹奏小号的经历，还是乐队里的吉他手，这为他做乐器维修打下认知基础。修管乐之外，阿成也是个萨克斯乐手，他是维度爵士大乐队的一员，时不时登台表演。
“特别是管乐！”阿彪说：“我不是专门演奏管乐的，但你随便拿一个东西，我都能把基本的音阶吹响，而且那么多年的经验，也分辨得出什么是好什么不好。如果什么都不会的话，会很辛苦。那些演奏的感觉你都感觉不了的话，你怎么帮他去弄？’一把琴不够贴手’、’action不够快’、’headroom不够’……”琴行里的销售员并不需要会演奏乐器，但维修铺的技师，却要懂得乐手演奏时遇到的困难。
阿成接着说：“如果你不会吹（乐器）的话，后期没有办法再处理一些比较高精尖的问题，你都没有办法理解他/她在说什么东西。”阿成觉得，做乐器维修最重要的是如何呈现客户所说的故障，“你再现不出来的话，不知道坏在哪，就修不了。会吹会弹就可以重现出故障，知道它有什么毛病。”因为要同时修木管和铜管，阿成还特别找了铜管老师教他吹号，以便更好地理解不同管乐乐器的构造和性能。
他还补充道，乐器维修也要求技师耐得住性子，长时间的伏案作业，非常考验技师们的耐性。
乐器关怀
一间带温度的乐器维修中心
MiCare修琴不收押金，因为相比昂贵的乐器，押金只是个零头；修理费也是在客户确认乐器完好后再付清。
“乐器维修”通常跟乐器品牌捆绑着，以售后服务的形式出现，而阿彪和阿成则是经营着一档不依附于乐器品牌的“独立维修铺”。阿成笑称：“还是卖乐器比较赚钱！”
阿彪眼中，乐器维修就像问诊看病。遇到一些小毛病，他通过电话或是微信指导一下，就帮对方解决问题，不取分文，除非是必须当面处理的疑难杂症。
无论维修的乐器是便宜还是昂贵，维修技师要付出的时间和劳动并无差别，便宜的乐器通常基础素质差，损坏后的维修费甚至比乐器本身还要贵， 阿成觉得遇到这种情况，换一把新乐器或许更实惠。
于是MiCare的维修对象以中高档乐器为主，阿彪坦言：“很便宜的乐器不是我不愿意修，是修到让我们觉得好，反而会比乐器更贵。（便宜的乐器）本身它有一个限制——就是3000块钱的东西，没可能修完之后变成1万块钱的东西。”
高昂的维修成本也不为便宜乐器的使用者所接受，“在客户审美或对乐器要求还没那么高的情况下，说再多也没用。所以小问题回去自己弄一弄就OK了。”正像十年前阿彪在《城市画报》的采访里提到的，自己坚持着对乐器的“选择性维修”，用有限的精力将乐器修得最好，而不是以量取胜赚很多钱。
阿成觉得他们的“温度”体现在跟客户的交流上，理解客户的需要，而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和习惯强加给客户。“因为每个人的手长得都不一样、嘴长得也不一样，就需要去给每个客户定制一套适合他/她的方案，比如弦高、按键手感、吹奏阻力等等。”
刚从香港学回管乐维修手艺时，阿彪为了练手，向管乐师生们开放免费维修，不计成本，只为打磨技艺。就像他当初学完调音，回来抢着为朋友们的乐队把控调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没有利益摆中间，而是想着怎样能把技艺锤炼得更精湛。
阿成说这是匠心，有些人做事图财，“不是说赚钱不行，最终目的肯定也是赚钱，但你赚钱之前，可能需要先去磨练自己的技术，磨练到一个比较高的层次，再去想其它的问题。”阿成记得入行之初，阿彪就跟他打了个预防针——你想好了，干这行饿不死你，但你也别想赚大钱。
阿彪不想用“fix”、“repair”（修理、维修）之类的冰冷词汇为他们的维修铺冠名，而是选了“care”（关心、关怀），他说这也是“带温度”的一种体现。
“首先音乐这个东西不是冰冷的，虽然有不同风格，温度有高也有低，音乐还是有很多人味的东西。我总觉得修乐器，其实和当医生一模一样，只是乐器生病和人生病的差别，’好医生’并不是因为开了什么药，好医生看病的过程都会让你觉得病好一半了，因为有些医生真的是care、在关心你的身体状态，而不是说开什么药做什么检查给你，我不想做成让病人觉得是机器在给他看病的医生。”
后继缺人
年轻人你熬不熬得住？
乐器维修跟季节不无关联，每年三到六月，木质乐器就会变形，每逢考级或考试，来修乐器的人也会增多。
乐器的毛病各不相同，每修一个乐器，面对的故障都是全新的。不过奇怪的病例有折成45°的长笛、摔扁的古董萨克斯、四楼飞下去的小号等等。濒临报废的乐器，在他们的手上都能起死回生。
来修乐器的客人，囊括了大牌小牌主流独立，万能青年旅店、声音玩具的乐手都在MiCare修过琴。声音玩具的吉他手李哲甚至不远千里，把吉他从成都专程寄送到MiCare保养，就是因为强烈的信任。
阿彪认为品牌的价值大于个人价值，所以他想提升MiCare的品牌效应，不想修琴者都只是奔着他或阿成、王铎皓个人来光顾。
随着年纪增长，阿彪戴上了放大镜等辅助设备，不然看不清琴身上的细节毛病。虽然乐器维修可以干到老，但光靠一两个师傅难以维系品牌的延续。“我们也想继续把这个东西慢慢良好地发展下去，但是现在有些时候，想下面有人比较难。”他说的是吸纳或培养更多的维修技师加入MiCare。“现在是短平快的时代，找一个年轻人去做这些很难，他们熬不住啊！”
今年MiCare的一个发展重点是招学生，光靠店里的两三个人无法负荷越来越多的乐器维修任务。虽然乐器维修不赚大钱，但也是几个技师的主要收入来源。乐器维修较少受大环境的影响，即便是Covid期间行动不便，坏掉的乐器还是在送修。
MiCare的维修技术也与时俱进，几个人保持着学习和技术更新，譬如近些年流行起来的碳纤维修复技术（如上三图所示），便用在管乐器管体修复上，不增加乐器重量也不会影响音色。因为喜欢玩模型，从模型圈衍生出的一些新技术也可以用在乐器维修上，另外他们时常关注国外乐器维修大咖的动态，留意着维修工具网站的更新，去掌握新方法、认识新工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