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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星堆的人类学笔记

醉海豚 2024-01-17 14:22:26 加拿大

1. 三星堆遗址是人类遗址，而秦始皇陵，西夏王陵，马王堆，这陵那陵，甚至埃及金字塔，所有这些后者再牛逼也是墓葬，所以三星堆从人类学和考古学上的意义上是非常独特的，也是最最吸引我的部分。

2. 三星堆陆陆续续都有开展发掘工作，甚至最早可以追溯到民国初，但其实到1986年发掘之前，都没有引起我们自己的考古学家的重视，认为青铜器的形制其实是跟所谓的中原文化一脉相承的，跟殷商的青铜器是一回事，直到独特审美的那些青铜器被发现之后才引起重视。（为了考虑到中国人情绪，我特地加一段：这其实很正常的，比如中国人自己都不知道元代产青花瓷，自己一直都认为是明代的，是外国人发现元代产青花瓷的，这没有什么需要觉得丢人的）。然后到2019年的时候，又是偶然发现了新坑，直接把展品数量提高了一个等级。这次展出的好多都是2020年之后出土的。这种中国/速/度才是让我这种人直呼牛逼过瘾的，让我大饱眼福。我指的不光是建楼的速度，其他比如展品的修复速度，发掘速度，都特别牛逼。衡量一个博物馆的好坏，展品本身够不够硬核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体验方面的设计，比如灯光方向，强度，展品摆放顺序，有没有交互上的设计，等等，都体现了博物馆的设计理念。这部分新馆没的毛病挑。

3. 千万不要找外面的野导游，都是混饭吃的，他们只会背东西。我直接找了馆内讲解，400块给我一个人讲，门票才72，但是对我真的值。假如我问野导游三星堆推算人口规模的过程，他们一定是无法跟我产生互动交流的。跟我接触到的几乎所有学科一样，（暂时的）答案并不重要，思路才重要。而且一大堆人请一个导游，哪有时间哪好意思跟她交流。哦对了，讲解的小姐姐眼睛忽闪忽闪的躲在眼镜后面好好看！我运气真好！

4. 所谓的青铜器里的“青”，其实只是出土时候的颜色，3000多年前造出来的时候，其实是金灿灿的颜色。所以对金色的崇拜，不同地区的人类似乎有共同之处。我看完以后关于三星堆最大的疑点之一是，周围并没有发现铜矿和金矿。第二个是目前没有发现文字，第三个是没有发现手工作坊（比如做这些面具的工具，怎么切割钻孔打磨玉石等，金字塔周围就有这种坑，里面有比如搬运石头的工具），但第二和第三个问题我还是能想到合理解释。比如，关于文字：大部分青铜器上的花纹是刻的，但也有用颜料去涂的，而出土的时候也发现了丝蛋白痕迹，那很自然地你如果是三星堆人你也会想用颜料在织物比如丝织品上写字交流，那这东西是会烂的，没发现很正常。没有发现手工艺作坊这件事也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只不过是现在还没发现而已。但是结合第一个疑问，这事儿可能就没这么简单了，因为以今天的地质学，发现铜矿比三星堆人要容易才对，假如一直无法发现铜矿，就存在另一种可能性：这些东西有可能是在别的有铜矿的地方做好了运过来的，于是完美解释了没发现任何工具这件事。金矿这个相对好解释一点，因为三星堆的所有金制品，比如面具，比如金杖，其实都是外面的金箔。金的延展性又好，所以即使是从当时还存在的河道（马牧河）里淘，也足够做薄薄一层了。

5. 如果让我设计浇铸工艺，我首先想到的是打个模具，然后往里灌铜。但这样的话做出来的东西就超级重，很难搬动。三星堆人像制作工艺上采用的是里面打个陶土的模，外面再打一个大的，中间灌，所以比如青铜大立人像，里面就是空心的，这样做出来的像相对来说就轻很多倍。取的时候要把里外陶土打碎，所以模具全都是只能用一次。做出来的青铜面具也是这样，风格很像但是不会有一模一样的。

6. 我问过小姐姐，用碳14法测土的年代，比用光谱仪打然后对比光谱的方式要准。还问了三星堆人的主食是水稻。

7. 青铜大立人服饰上的特点：两侧对比着看，开襟只开在身体右侧，而且至少穿了三层衣服，如图。

大立人右侧

大立人没穿鞋子是光脚的，但是正常人都会推测这个大立人单从大小推测地位肯定不会是平民，光脚可能只是仪式需求，而不是地位象征。这也是为什么普遍认为这是个大祭司的缘故，对比其他身体完整的人像，大部分都是穿了鞋子的。比如这个：

穿鞋小立人

以及下面这个，鞋尖还是翘起来的：

大立人手里拿了什么（甚至拿没拿什么）目前也没定论。大立人左侧现场看的话是很明显可以看到双手形成的假象圆柱体其实不在一条线上（因此也有另一看法是拿着象牙，因为象牙是弯的）。如图：

大立人左侧

但是从一些小的青铜人像看，很多双手都是采用类似姿势，有的拿了玉璋，有的没拿。如果手里有东西，按理说是很难脱落的，除非祭祀结束之后，人为把手里的东西拆下来了。下面这个手里有玉璋的像非常明显，双手是平行的，而大立人跟我上面放的“穿鞋小立人”的双手明显是上下错落的。

手里有玉璋的跪人像

说到人为拆毁，三星堆还有个疑问就是，很多青铜像是被人为切断了之后扔到祭祀坑里的，而且切断后不同部分有被扔到不同的祭祀坑里的情况。所以小姐姐说“祭祀坑”这个说法是对外这么说的，她们自己的叫法是“祭祀掩埋坑”，意思就是这些坑其实并不是祭祀现场，而是挖出来专门掩埋祭祀用品的。当我听到说青铜像被人为切断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问她，有没有战争损毁的可能性。她说不可能并且提供了两个理由。一是如果真是发生了战争，那么损毁对方祭祀用品肯定是采取大砍大杀的方式，但是她说被损坏的像是同一种方式被损的，那就说明是计划好的而不是战争这种突发事件。二是大部分祭祀坑被埋的时候其实很有规律，都是先铺祭祀用品，最后铺一层象牙，而不是匆匆掩埋的，所以基本排除了战争可能性。

8. 聊到战争，我特别问了当时城墙上有没有修防御工事，小姐姐说没有发现，并且补上一句，包括目前挖出来的玉戈和青铜戟其实都没有什么实战价值，都是装饰或者祭祀用途的。我看到的城墙建筑方式就是一层一层夯土而已，并不是石头建筑，也很难真正起到城墙能起到的作用。从这些方面来看，三星堆并没有进入战争状态的需要，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这其实还是挺难理解的，因为三星堆从一期到四期的时间跨度非常长，一般历史学家都认为在人类发展初期，耕和战是国家主要活动。这么长时间都不需要处于战争模式，我觉得有两种解释：第一种简单解释是目前还没挖到而已，第二种解释可以跟上面第四点相呼应，有可能三星堆只是一个单纯为了祭祀存在的地方，类似于天坛，所有东西都是在其他地方做好了然后运过来的，平时三星堆这里并没有大量常住人口，所以也就不存在需要防御工事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