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罕·帕慕克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讲部分摘录
很喜欢奥尔罕·帕慕克,前几日无意中看到他的受奖演讲,更是心有戚戚焉,故作此摘录:
同时也觉得我的生活可能会存在某些“缺憾”,我也许不能像别人那样生活。
凝望父亲的书斋,我生出这种感觉,这是一种远离“中心”的感觉,这也是一种“边缘”感、一种“蛮荒”感,那个年代的伊斯坦布尔让大家都曾生出这种感觉。
我非常清楚,我生活的这个国家给予艺术家的只有漠视而无希望,无论作画,还是为文,莫不如此。当然,这是另外一种对生活缺憾的担忧。
读书、写作仿佛成了冲出一个世界的框框,在另一个世界的另类、怪异和神奇中寻求安慰。
看着父亲的书箱,身在土耳其而躲进小楼二十五载笔耕不辍的我开始怀疑,以作家的性情去写作何愧之有,何必躲躲藏藏?我对父亲不能像我一样正视写作感到不满的主要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我不禁要自问:我的存在、我的生活、我的写作梦、我的作品是真实的吗?在我涉足小说创作的头十年,我常常更为深切地产生这种恐惧,苦苦克服这种恐惧,有时甚至害怕有一天我会因为这种情绪而一事无成放弃小说创作,就像我曾经放弃绘画一样。
我认为一个作家要做的,就是发现我们心中最大的隐痛,耐心地认识它,充分地揭示它,自觉地使它成为我们文字、我们身心的一部分。
作家的任务是讲述司空见惯却又无人深思的问题,通过发现、深化、传播,让读者看到,原来熟悉的世界竟蕴涵如此神奇,使读者乐于重新审视。
当然,能够把熟知的事物原原本本地付诸文字是一种功力,也是一种乐趣。一个深居小楼、长年磨炼的作家,他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的隐痛,但同时也有意或无意地体现出对人类的极大信任。
我一直充满这样的信任,我相信,别人和我一样有着类似的伤痛,所以他们能够理解;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是相似的。一切真正的文学,它的基础就是这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信任,这种天真的、乐观的信任。一个深居多年的作家,就是希望对着这样一个人类、这样并无所谓中心的世界倾诉。
我同样可以感同身受的是西方世界作为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现代化的发源地以及他们所拥有的巨大财富而极度自豪,一些民族、一些国家往往会以同样的愚蠢陷入妄自尊大的心态。这样看来,和父亲一样,我们都过于相信世界中心而缺乏对自己的信心。然而,常年累月甘于寂寞潜心写作的动力恰恰应当是自信。
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对西方既爱又恨,我也常有同感。但是从这位伟大作家身上我学到的关键一点,也是能够保持乐观的法宝,是他能够始于爱恨而超越爱恨,开出一片别样的天地。
大家知道,对我们这些作家,人们最常问、最爱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我要写是因为我想写!
我要写是因为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干一份循规蹈矩的工作。我要写是因为我希望有人写出和我一样的作品我也当一回读者;我要写是因为我对你们对所有的人心怀不满;我要写是因为我喜欢关在屋里整天写个不停;我要写是因为现实生活在我的笔下经过改造我才可以忍受;我要写是因为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伊斯坦布尔人、我们土耳其人过去和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要写是因为我喜欢纸、墨、笔的气味;我要写是因为我最相信文学、最相信小说;我要写是因为写作是习惯、很上瘾;我要写是因为害怕被人遗忘;我要写是因为写作能出名、受人待见,我喜欢;我要写是因为我想独处;我要写是因为也许写着写着我就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对你们对所有的人心怀不满;我要写是因为有人读我的书我高兴;我要写是因为一部小说、一篇文章、一页白纸已经开写了不写完不合适;我要写是因为大家都在等我写完一睹为快;我要写是因为我像孩子一样相信书可以不朽,摆在架上好看;我要写是因为生活、世界以及万物绝美异常难以置信;我要写是因为用文字来表现生活的美丽多姿是一大快事;我要写不是因为我想讲故事,而是因为我想编故事;我要写是因为我不喜欢那种做梦一般若有若无看见了却到不了的感觉;我要写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我要写是因为我希望我快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