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亚历山大大帝与小女孩
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得先回到公元前326年的印度河平原上。一只无往不利的军队,席卷过半个欧亚大陆后,在海发西斯河畔的热带雨林里,又是迷路,又是被滂沱大雨浇熄了士气。士兵们用昔日劈砍敌人的武器去劈砍开阔叶树丛,拨开密不透风的毒藤蔓,踩着水下腐烂的动植物尸体,忍受着恶臭的沼气前进。湿热的水汽中,他们的军服几乎只剩下围挡在腰间的一圈布料,而他们还时刻琢磨着能否脱去那长满绿霉的织物,以此来忘却长满血泡的脚底、背上奇痒的皮肤,以及随时可能夺走性命的腹泻。在这些时日里,连最珍视荣誉的将军也放弃了一遍遍擦拭新长出来锈痕的努力,将早就应该扔进烂泥沼的盾牌和长矛弃置在脚边,仰靠着树木昏昏欲睡,任凭东方植株的奇香将长久的梦境淹没。
带领这只时走时停、半梦半醒的庞大军队的人,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如果不是一路上他和普通士兵一样吃着所有苦头,因此成为了大家最爱戴的人,他早就被受如此折磨的将士们推翻或杀掉了。实际上,士兵们已经哗变过一次,他们曾经无怨无悔地跟随着亚历山大走过一千零一种绝境,如今也在强烈要求亚历山大带他们回家,而不是继续前进,去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的尽头。
在大雨的笼罩下,任何东西都看不清,就连军队是走过了平地还是洼地,河流还是陆地,他们都一概不知。这一日的白昼因光线的暗淡才被察觉到将要逝去。将近傍晚时分,雨季的雨终于有了喘息的时刻,营地里除了少数人抖擞了精神开始生火做饭,大部分士兵在树杈间支起吊床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哪怕周遭的蚊子毒虫快要将他们整个吞掉,他们也不愿呆在蒸笼般的帐篷里。
在这种情况下,亚历山大也钻出了御帐,坐在一棵被砍倒的大树的树干上休息,那上头还覆盖着他上次狩猎得来的虎皮。在艰苦的环境中,年纪稍轻而又爱面子的国王穿得还是要比一般士兵体面些,但身上的衣饰也绝少有马其顿或希腊的元素了。一旁有侍从在给他扇风,湿透的金发一绺绺地在他额前飘动,在额头因深思时的习惯而出现的几道沟壑之下,他那明亮锐利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前头树梢滴水的叶片上……这一时刻,他想的究竟是许多年前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传授的植物学知识,还是下一场战役中所要采取的策略,或者仅仅是对这地方的潮湿的抱怨呢?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连史学家也不能。但很快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站起身来。
骚动的源头是一队士兵带着被他们俘虏的一群男男女女归来。国王亲自接见了他们,并且让人翻译了他的话,“你们知道,哪一条路可以穿越森林,通往城市吗?”但那些被缚住的当地人只是瞪大了眼睛,迷惘又恐惧地望着他。
国王跟他身边的幕僚们简单说了几句,便神色有些恹恹地示意把这些当地人放了,同时做出想要坐下继续思索他自己的事、不希望再有人来打扰他的样子。被莫名其妙抓起来的当地人,很快又被拿着长矛驱赶出国王的休憩地。在他们和外围的士兵们用彼此的语言吵闹时,一个不被注意的小女孩穿过人群,走向了独坐的国王,她有一双大而美丽的乌黑眼睛,细嫩的手掌上有曼海蒂染就的红色。
“尊敬的女士,我能为你做什么?”亚历山大以对女性一贯彬彬有礼的态度,倾身询问她。
“你为什么想要寻找到下一座城市,陌生的旅客?”
“那样我就可以征服它了。”亚历山大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说这话像一个国王。你是一个国王吗?”
“是的,我统治着马其顿,并且打败了波斯大王,继承了他的国家。”
小女孩睁大了天真憧憬的眼睛,“那么,你还有一位漂亮的公主做你的王后咯?”
亚历山大微笑起来,“我的妻子罗克珊娜并不是一位公主,但她的确很漂亮。”
“所以你爱上了她?”
“是啊,“亚历山大点点头,”当然不只是这样,我娶她,还因为这样做能带来和平,我和我的士兵们都厌倦了那片战场的血腥和拖延——在索格底亚那有太多好战的部落反对着我们了。”
“我明白了,这么说,你还打过很多场仗?”
“多得数都数不清。我走了很远的路,攻打过很多城市与国家,还征服过雪山、大河与荒漠。”
“听了你的话,我决心做你的向导,来自远方国度的国王啊。现在,请你也听听我们这里的情况吧。”小女孩在他对面的树干上坐下来,国王的侍从们早已在上头也铺上一层干燥柔软的兽皮,然后不远不近地继续着他们梦游般的守卫任务。一个赤裸上身的瘦小男人不起眼地侍立在一旁,不断地替两人翻译着,虽然亚历山大觉得,他和小女孩似乎仅凭丰富的手势和眼神就可以领悟到对方的意思。
“从前我们这里被一位强大的国王统治着,当他决定退隐去林居时,他成年了的继承人有两位,由不同的母亲所生。原本,王位该由哥哥来继承的,但是弟弟和他的母亲在宫廷里施展诡计,让老国王放逐了哥哥,并命令他整整十三年不许回到王城。这十三年里,原本养尊处优的王子只得在森林里四处游荡,过着辛苦的生活。期间,为了帮助森林里的人们,他诛灭了许多吃人的罗刹,并得到了大神赐予的法宝。终于,十三年满了,他回到了王城,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合理诉求被漠视以后,他终于怒无可遏,动用法宝打败了他弟弟的大军,夺回了王位。兵败身死之前,他弟弟恳求他说,自己将带着年迈的母亲前往森林,今后过着同他从前一样寒苦卑微的生活,这也算是对等的惩罚吧,并且因为是先享受而后失去,在心理上可以算得上是更严重的惩罚。但是历经磨难才成为国王的哥哥已经十分心硬,乃至于不顾众人求情,执意处死了他的弟弟。从那以后,森林便洪水般入侵了城市。众多种子随风吹来,在一个雨季里便疯长成和野外一样的参天大树,将城市的街道、房屋与市场割裂成碎片,它们仿佛洪汛来临时的幼树,被连根拔起,流淌在一条无边无际墨绿的大河中。人们说,这是因为国王对他的兄弟不够公正的缘故,失败者终于没有回到森林,于是他那凄惨不幸的命运便以森林的方式,回到了城市。”
头脑一向敏捷、又历经过无数稀奇古怪冒险的国王认真地听完这个故事,询问小女孩道,“如果我想要见到一座已经碎片化了的城市,又该怎么做呢?”
“你要跑。只有运动起来,才能在接连闪过的空隙处窥见原本城市的面貌。”小女孩的话音刚落,亚历山大便感到周遭掀起了一阵旋风,他那异国服饰的鲜艳衣摆、束带下的金发都被吹动了起来。于是他在轻盈的气流中开始向前奔跑。更年轻时的国王是可与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获奖的运动员媲美的跑步健将,他很快发现如今的自己也不赖。
亚历山大最终来到另一条闪光的河的白色河岸。在这里,他看到小女孩正站在一块岩石上等他。他矫健地跳上去,坐在小女孩旁边,放松着腿部的肌肉。
待如雷的心跳在王者的胸腔里平复下来,转变成眼前河流一般的舒缓节奏,他对小女孩着迷地诉说起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我看到了一座无与伦比的黄金之城、一座漂浮在半空的飞行之城、一座倒挂在一棵大树上的微型城市……”
“不,你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暴躁而骄傲的国王对来自一个小女孩的反驳没有动怒,他只是扭过头去,固执地说,“我看到了的,并且我会一一征服它们。”
“你又要征服什么?”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们面前茂密的树丛间传出,亚历山大警惕地跳下岩石,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
一个穿着和亚历山大同样服饰的青年军官从浓密的树荫中走出,一边不住地骂骂咧咧,一边试图拨开那些困住了他手脚的藤蔓和枝叶。
“赫菲斯提昂,你怎么来了?”亚历山大惊讶地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兼属下。
“我刚刚走出帐篷,就看到你一个人风一样地离开了营地,你那些笨蛋侍从们全都一动不动,所以我不得不独自来追赶你,”赫菲斯提昂的身上被荆棘丛和锋利的草叶划得伤痕累累,英俊的面容浮现出很是生气的神情,“你疯了吗,国王陛下?你居然敢在一片陌生又危险的土地上乱跑,撇下了你的军队……”
“你来听听我发现了什么,就会停止指责我的鲁莽了。”亚历山大把他拉到岩石上坐着,兴奋地跟他讲诉起自己在奔跑过程中的发现,这一次他还增添了许多有关那些城市迷人的细节,任谁听了都不会怀疑他是亲眼所见。
“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赫菲斯提昂静静地听完以后,还是有些迷惘,“也许是我一路上只顾着追随你的衣角……”
“你们都认为我所见不是真实的。”亚历山大没有得到朋友的支持,有些气馁地说。赫菲斯提昂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是啊,亚历山大,你要知道,或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酷热的森林、泥泞的沼泽、一连下了三个月的暴雨,还有刚刚吸在我腿上的这只水蛭……东方是一场幻觉,甚至我们也只是米埃扎的两个少年想象出来的:他们在读书的空隙梦想着自己成为军人,并且跨越了书中记载的全部文明。这样一来,只有我们眼前这株鼠尾草是真实的。”
亚历山大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往下滴水的叶片上。然后他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我的朋友,你忘记了吗?那座由黄金和香柏木锻造的城市其实是波斯波利斯,悬浮之城是巴比伦那遍布棕榈树与流泉的空中花园,就连倒悬在树木上的微型城市,也有我们先前经过的奈萨作为原型……它们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曾经征服并用战火蹂躏了它们,然而我刚刚把它们都忘了,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你所思所想的永远是还未征服的城市,好战的国王啊,”小女孩纵身跳下了岩石,站到亚历山大面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历尽风霜和战争的脸庞,“纵使你到达了世界的尽头,所有的敌人都在你脚下臣服,那时你必定还会有一个新的敌人,那就是你自己。那么,何必要等到亲手触碰到栏杆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世界不过是一个牢笼呢?”
“因为,我不能够过一种没法超越昨天的生活,”亚历山大抬头望向天光暗淡的苍穹,以及阔叶林间数亿颗星星般闪烁的水珠,他想着,在别处的夏日他是否曾见过这样纯净的风景,但他实际上无所眷恋,就像对那些流经过他指缝的河沙一样多的金子,无双的财富,“身为国王只能以一种方式踏上别的土地。我不在意终点是什么样子,我只想一直地在路上,一直地遭受痛苦和创伤,一直地追逐更大的荣耀。我自身不会成为我的阻碍,还是让外在的世界来击败我吧——死亡,或是一场兵变就足以。”
“陛下,看这天色又要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军队还需要你。”赫菲斯提昂低声劝慰道,“我相信,也许等过段时间,他们又会愿意重新出发了。”
亚历山大跟随着他站起身来,在用光润明亮的双眸环视过周遭以后,忧郁而又温和地跟小女孩告别:“后世会怎样评价我在东方的这一段旅程呢?就我个人来说,我什么也没带走或拯救,相反的,我把我的心留在了这里,它在还跳动时已然破碎,和炙热的尘土一同掩埋。”
“在这片土地上,一切都不会泯灭,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因为众生在我之中,我也在众生之中,悲伤的国王啊,”小女孩对预备离开的亚历山大说,“祭火曾抛弃身体,钻入地中,他接触到地,便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成分,他的口产生香味和精力,他的骨产生松树,他的唾液产生水晶,他的胆汁产生绿松石……国王啊,他的身体还产生其他各种成分。”
“这瑰丽的变换令我着迷,”同样暴躁而灵魂高贵的赫菲斯提昂站在涛声隆隆的河岸,对他的国王接着说道,“我会说我熟悉这一切,但不是因为洞悉了大自然的广博奇奥,不,我并不将目光放在多么长远的地方,也不思考除我深爱以外的事物,我自外发现了我,自你发现了我,然后就有那太阳般的渴望驱使不断策马前行。”
“那就让我们继续前行吧,”亚历山大仿佛是在对着他那支庞大而骚动、民族混杂的军队说话,但面前只有风吹过的河岸,“我足够强大,让世界都显得柔弱。有一座城市在感动顽石的琴声中拔地而起,然而我摧毁它如摧毁朽木;我难道没有得到过诸神战无不胜的允诺吗,但我若死,和一个士兵的死有何区别?我能够如愿去到尽头吗,还是说实际上我连一步都未曾跨出过?我真的拥有三个大洲的财富吗,还是说除了我的天性,我别无所有?”
枝叶繁盛而合拢如初的丛林深处,小女孩向着无人的前方,合上了绘着莲花图案的鲜红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