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稳江天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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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札记之一
杜甫在阆州住了不到半年,作诗六十余首,佳作频出。其中有一首《放船》,很值得留意:
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
直愁骑马滑,故拟泛舟回。
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
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
后人多着眼于“青惜峰峦过”一联,其实起首四句,也不可轻易放过。这几句太平实了,而且低效,题为放船,却花了半首诗写为何来此,为何舍陆路而走水路。如在记事簿上随手记下行程。世人多知杜甫的锤铸之功,其实这种随手记事的态度,与锤铸之功相济,才是杜甫为人所不及处。他那些煌煌名篇,字句足以铭刻碑碣,老杜自己是否意识到了?我想他是知道的。这种不朽的引诱中,其实包藏着一种危险。钱钟书形容快乐:“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写出诗作,希望它不朽;写出不朽之作,就希望一直写。如李东阳评李贺语,“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怀了这念头,写作就容易“端”起来,反倒离不朽远了。意识到后世的镜头正对着自己,身姿不免僵硬,表情不免做作,于是失去了信步闲游的自在。
而老杜不动声色地掠过了这危险。他一面在石碑上凿出深深笔画,一面在记事簿上涂抹。他有些小诗,简直像写在家庭账本的背面,或日历的一角。杜甫有一种收纳癖,远方战阵的鼓角、檐间燕子的呢喃、山果的红和枯骨的白、宴会上的绮席金碗、老妻的愁幼女的病、星河的动摇岩壁的崩裂、养鸡酿酒的盈亏,他不加拣择,统统折叠成对称的形状,稳稳收纳进他平仄妥帖的句子里。他形容自己新句的最好状态,不曰“工”,而曰“稳”。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世人对杜甫的常见误解之一,以为这一句是他的夫子自道。其实后一句便是转折:“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漫与”即随兴而为,自谓年轻时刻意求工(所谓“心从弱岁疲”),而今渐老,作诗多随兴,情绪也希求平淡(虽常常求而不得),懒得再对花鸟愁思了。这话不必全当真,像一个强迫症患者,说自己近来豁达了许多,其实仍有常人不及的执拗。单拎出“耽佳句”或“浑漫与”,都有些偏颇,两句合起来才得见老杜全貌。杜甫一向有极好的分寸感,他在工与拙、用力与率意、潜心锤炼与信手点画之间,总能抓住最恰当的比例。纵观他年轻时的诗作,警策之句常有,如群马中腾一二神骏者,而缰绳始终牢牢控住,何曾为了局部的灿然而失却整体的森然?而晚年的自谓“漫与”,正合《文心雕龙·养气》所说的“从容率情”、“意得则舒怀以命笔”,是一种饱满的状态,才会偶尔流露出率意。其实杜甫那些精心杰构的组诗和巨制,多迸发于所谓“老去”、“漫与”时期。清代的潘德舆说得最公允:“杜公早年晚年,皆有极意研练之诗,亦皆有兴到疾挥之诗。”
这一首《放船》中,难得的是既有他的“兴到疾挥”,又有“极意研练”,而且相契无间,如江心有奇石耸峙,而江流自在。前面若句句精工,惊心骇目,如爱伦·坡所说,诗的刺激不可持久,到后面便衰竭了。阅读是持续的推进,而佳句暗示着停留。
且说“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这一联实可以同时佐证汉语的松散和紧密。我将它拿给平时读诗不多的朋友看,他们的感受相似,初看时都微微一愣,稍想一下便懂。这种微微一愣,小小的磕绊,是汉语的弹性所默许的。两句如一张印象派的小画。船行水上,青濛濛的一片,迎面而来,是山峰;看之不足,便掠舷而去,故而惜。那些细碎黄点,缀在山脚林间的,遥知是橘柚。两句都省略了一个“见”字,若按语法补全,应该是:见青而惜峰峦过,见黄而知橘柚来。这两个本不存在的“而”,正是此联精妙所在。因为烟雨微濛、水涨船疾,加之老花眼(杜甫另一首船行诗说:“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在望见青色、黄色和辨出是峰峦、橘柚之间,在感和知之间,有一刹那的缝隙,而杜甫似时间的庖丁,游刃于其间,得到刹那的剖面。这样的句法才写得出顺流而逝的恍惚。阿城的《树王》里有一段:“只见他慢慢将锄捏在手里,脊背收成窄窄的一条,一下将锄死命地丢出去。那锄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远远落在草里,草里就蹿出黄黄的一条,平平地飘走。大家一齐‘呀’地喊起来,原来是一只小鹿。”普通的小说家,说“草里蹿出黄黄的一只小鹿”便足够,阿城就写出了感和知的空隙,与“黄知橘柚来”同理。
赵汸注“青惜”句时说:“青字黄字略读,乃上一字、下四字格。”按语意,这一联应这样划分:“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赵汸认为读时也要这样停顿,我却觉得,仍该按一般“上二下三”的读法,即读作:“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语意和音节的轻微错位,造成一种微妙的效果,也是汉语的弹性所容许的。且通篇是上二下三,仅颔联读作上一下四,读起来便和前后句不协了。后世频见这样的变格,七言句通常是二二三的停顿:“孤帆|远影|碧空尽”,二二三了数百年,人心就思变,于是便有:“况复|此宵|兼雪月,白衣裳|凭|赤阑干”、“薰得|凌波仙子|醉,锦裳|零落|怯新凉”,这两例,都是一句常式加一句变格,若前后句各按语意的停顿来读,就乱了套,因此仍都读作二二三。从语意和音节的错位中,汲取一点佳趣。
杜甫写过不少这样的变格,单就五言而论,他便穷尽了五个字的组合: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北征》)
“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石龛》)
“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白帝城楼》)
“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月三首》)
且荡开一笔,说末一例,“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我仍记得初读这句时的颤栗感。他以“羁栖愁”对“二十四”,令我醒悟“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寻常”对“七十”的道理。常见的一种说法是,“寻”、“常”都是长度单位,故可对数字。这样解,看似宽泛了,其实更板实。细想之下,“羁”、“栖”、“愁”都是状态,“二”、“十”、“四”都是数字,两个并列词组,有何不可对?也可视为当句自对。后来将这几句一并在网上搜索,原来吴可早在《藏海诗话》中说过:
世传“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以为“寻常”是数,所以对“七十”,老杜诗亦不拘此说。如“四十明朝是,飞腾暮景斜”,又云“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乃是以连绵字对连绵数目也,以此可见工部立意对偶处。
“四十”对“飞腾”亦工。此外还找到“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妙取荃蹄弃,高宜百万层”几例。可见杜甫是有意为此。在他看来,一组数字,除了死死地对上另一组数字,还具有更多可能。他对词性的理解深透过人,故于对仗能探其象外。杜诗中这类细微处,如果有师长指点,或许早些窥见;自己想通,虽然曲折费时,但那种欢喜踊跃,正是留给门外汉的礼物。
除了“青惜”,杜甫还有一系列“色字当头”的句子,即把颜色字置于句首。范晞文曾总结过: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
范的理解尚停留在“语弱”和“语健”上。即将字序调换一下,偏离惯常的语法,使句子稍微拗一点,以此获得语言的势能。如王安石将“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改为“日斜奏赋《长杨》罢”,认为“如此乃健”。袁枚则说王安石的改动造作。袁作诗主性灵,重妙趣,大概认为句法的崎岖分散了读者对句子意趣的关注。其实这一层拗与顺,只是趣味之争。范晞文所列的杜诗,妙处也不止于此,且不能同类视之。我认为至少分成四类:
一是“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这一联明显与他联不同,须单拈出,是以颜色为主语,并无倒装。在杜甫的眼中,此时颜色不再是事物的特性,而是一种游荡于空中的物质,入桃花则嫩,归柳叶而新。我小时见树叶由绿变黄时,也有过类似念头(其实现在也没完全理解):原先的绿色到哪去了?这金黄色之前又在哪里贮存?“红入桃花嫩”这一联,可与穆旦《早春》的结尾参看: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第二类便是“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黑知湾澴底,清见光炯碎”、“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知”、“见”、“惜”“种”、“收”后面,都隐藏着一个观者“我”。将感受提前,以强调感受,是常见文法,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就比“如冯虚御风之浩浩”来的好,东坡未必有意倒装。用而不觉,是语感;知而从之,是语法。这几句杜诗,其中也有得失,不必一味拜倒,如“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就不太成功,芋和莲都是手中眼前之物,这里的颜色前提,没多大意思,或只是为了在那首一百韵的长诗里,添一些句式的变化?几次试验,还是以“青惜峰峦过”一联最浑成。
第三类是“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非颜色前提,而是形容词前提,同理),与第二类的差别,是少了一个隐藏的“我”。这几句结构各有差异,遵从的仍是感知的次序,而非语言的习惯,既放大感受,又令“语健”。
第四类是“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则是以感官为通道,由此物而接通彼物。这两句咏的是画松,大概是以枯笔飞白为树干,以浓墨淋漓为树冠,白处如龙虎之朽骨,黑处如雷雨低垂。只是造语奇崛,无理而妙,朽骨非得是龙虎之朽骨,雷雨偏要是太阴(极北之地)的雷雨。在张爱玲那里,朱砂痣和蚊子血也如此接通。龚自珍“一灯红接混茫前”,以案头灯焰的一点红为秘道,而直抵混茫前事。杜诗中相近的是“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尤其是后句,月下柏树皮的寒光,竟与雪山隐秘地接通。黄仲则“江湖白入三更梦,吴楚青争两岸山”,去掉前缀“江湖”、“吴楚”,正是脱胎于老杜。
颜色前置,据说最早是王勃的“绿齐山叶满,红泄片花销”,我总疑心这样的精巧句子,齐梁时还有先例。可畏也可叹的是,这只是杜甫诸般神通中的一小技耳,后世也无多少效仿和演变,因为杜甫在确立了这一小技的同时,自己也穷尽了它。再学,只是亦步亦趋,没什么意思。杜甫的“集大成”,不仅是将汉魏六朝的重器琼瑰掠集于一身,连偶然发现的一处小矿脉,也都要采掘一空,真是“功刮造化窟”,留给后世的只有遗址。
余光中曾如此形容中文:“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其实杜甫何止旋紧了中文的机括,他是拆解之又组装之,一次次调试,摸索规则的外延,已凝固的令其熔解,渐黯淡的将其抛光。我们如今摩挲那些句子,光洁坚实如星斗,好像太古时就铸就了,内部却有钟表般的精密。“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老杜的精密与浑成、迷人与慑人处,正在于他的“律”。前文所举如倒装、变格、数字对,诸般变化,无不在声律的牵制下完成,而又能“从容声律间”。文义和音韵,经他一番调校,从相妨碍到相咬合,乃至运转自如。其间有割舍,有妥协,有雕琢功夫(“纤毫欲自矜”、“毫发无遗憾”),亦有雷霆手段(“神融蹑飞动”、“飞动摧霹雳”)。那屏息施手的一刻,鬼神暗中围观,而后人无从窥探。
杜甫是很爱坐船的。几次写行船,都写得很好。“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可与他入蜀时《石柜阁》的末几句对读:“放浪陶彭泽,优游谢康乐。吾衰未自安,谢尔性所适。”他坦诚地说,颠沛之际,饥寒交迫,奇景当前,实在无心作陶谢之赏,辜负了山水。其实开头他还是赏了一阵:“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非止是匆匆记事叙怀,句子仍极好,石壁畔的半天赤,危径边摇曳的小花,是何等景致;“清晖”、“暝色”两句,似出小谢,而小谢未必能为此清隽。杜甫绝不是终日哀哀欲绝之辈,他是一个沿途饱看了胡尘蒙野、流血涂草,满耳虎吼、鸱啼、伤者呻吟,也不忘偷闲瞧一眼青云高耸、黄花低垂,竟说出一句“幽事亦可悦”的神经极强悍之人。老杜的神经系统,盘踞万象,粗壮处如同“石上走长根”;末端之纤细,花粉的震落亦能感知,是“蕊粉上蜂须”。而他总是那么容易满足,每次稍微安定了,或以为终于要安定了,就喜乐忘情,流连诗酒,友于花鸟。而名声的传播,或说文学形象的流布,和物流相似,扁平而僵化的,越便于保存和运输,复杂的、鲜活的部分,都优先舍弃。于是杜甫只能是一个皱眉瘦老头,一张口就伤时忧国。此来阆州,他为的是祭悼房琯,虽仍属羁旅,不过是大颠沛后的小流离,《放船》是其间一次短暂的旅程,这一趟杜甫是轻快的。早先“吾衰未自安”,尚且有兴难捺,现在“暂得安”,而且“坐稳”,不免就要逸兴横飞,且容他悠哉一阵,充分享受这舟行的一程。
2023.12.19,12.26改定
(首发于《ELLEMEN睿士》杂志“橘子群岛”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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