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第二次上北京

我1967年5月3日至7日在烈士陵园对面广场参加绝食(我只参加了前半段约30小时),回到家里第二天,就有人拉动牵门铃的铁线,我走过前院通道、车房,隔着大铁门问:“请问找谁?”两位年轻人答:“我们是暨大东方红的,前天来过,约定今天再来找吴有恒。”我默默开锁,让两位随我进屋,在客厅等候,我上楼叫父亲下来,自己就走开了。
来客高个子是李元连,矮些的是郑成波。两人所在暨大318只有五六个男生,属于暨大东方红。他们觉得校内文革没啥搞头,《人民日报》《红旗》元旦社论号召师生:“到工厂去,到农村去,实行和广大工农群众相结合。”他们想,应该介入社会文革,揭开省委阶级斗争的盖子。听省二轻厅的干部介绍,吴有恒1936年在香港加入共产党,曾任中共广州市委书记、省委委员等职,此人记忆力很强,有关广东省历次运动和干部情况都记得一清二楚,李、郑便找到我家。父亲果然热情,有问必答,在他们眼中,吴有恒是个慈善长者,而且阅历丰富,几乎所有问题都能解答。至于二女儿“毛钢坚”,白衬衣纽扣一颗颗扣到领口,袖口,蓝长裤,短头发,不知是刚绝食还是体弱,脸色苍白,不声不响,郑成波觉得我“像个修女”。我与他俩头回见面,没什么特别印象。
李郑二人很兴奋,觉得找到一条了解广东党内斗争情况的捷径。之后两人还找吴聊过,吴说要搞文革首先就要解放干部一大片,解放群众一大群。广州有个“八一战斗兵团”,是广州地区复员退伍军人的组织,号称10万人,曾参与夺海珠区党委、政府的权。(八一战斗兵团总部的“珠江纵队”某成员回忆:“文革风暴中我们这个由复员军人组建的战斗兵团,有二十五万之众,按军队建制,从司令部到军师旅团营连排班,组织还很严密。由于十分激进而且战斗力强,曾被中央文革定性为‘反动组织’予以取缔,大小头目被广州警司抓去关了起来,我也躲了一段时间。”(原文:他在黎明时死去_小任 https://www.sohu.com/a/289799212_526351)“八一战斗兵团”究竟由哪里定性“反革命组织”不清楚,但1967年3月1日军区出动直升机撒传单,公布《“八一战斗兵团”的反革命罪行》,宣布解散“八一战斗兵团”,逮捕其领导和骨干分子,很多市民都知道。复员退伍军人参加文革,结果成了“反革命分子”,吴有恒认为这是不正常的。李郑二人决定,暨大318要为八一战斗兵团的平反出力。我得知他们的主张后,提出带领一些广雅学生加入,后来又有华附、侨光、二中等学生加入,组织扩大至20多人。
第一次会议在培正中学一间课室召开。培正中学在东山培正路口,离寺贝通津路的市育才很近,我读小学时就知道培正。开会那天下午我提前进课室,见到李元连、郑成波。夏日,李穿短袖衬衣、长裤,皮鞋,郑成波穿无袖的老头背心,短裤,凉鞋,最显眼的是背心右肩脱线断开,他竟打个小结就算。我想:“这人太不拘小节了,就不能找针线缝上吗?”人到齐后彼此自我介绍,说明当前任务是开展调查研究,有针对性地了解“十大罪状”真相,以便写出调查报告呈送中央文革和军区,为“八一战斗兵团”平反。会后,大家分散到原八一成员的工厂、单位、家庭做调查。在这过程中,我们结识了不少工人朋友,还一起坐卡车去清远旅游。
和李、郑熟悉后,我说起广雅女生应华附女生邀请去暨大的事。起因是暨大工农家庭出身的学生看不惯华侨女生穿裙子,因而提出反对一切女生穿裙子,也反对男女生同池游泳。另一些学生认为这些主张很荒谬,就提出与他们公开辩论。辩论会在暨大体育馆举行,双方阵容整齐。大家坐在四周看台上,发言者走到场地中央。甲方辩手一上去就宣告:“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不穿裙子的,所以我们反对一切人穿裙子。”说完就下去。轮到乙方辩手上台,他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不穿裤子的……”余下的话,谁都明白。甲方请来华附女生助阵,她们都被激怒了,大喊:“流氓!流氓!”还有女生质问乙方辩手是什么出身,他答:“国家干部,1928年入党的。”此场辩论会也就不了了之。郑成波听我这么一讲,立即兴奋地说:“那个乙方辩手就是李元连!”李是潮州人,父亲在大革命失败后逃亡到泰国,50年代被泰国当局驱赶回国,身份仍是中共党员,一直做海外的统战工作。李是暨大中文系学生,318所有文章都由他执笔,长文《八一战斗兵团“十大罪状”是假的》,也是他综合大家调研结果完成的。
八一兵团有位姓张的骨干住东风中路,他被关押期间我去家访几次,他瘦弱的妻子带着幼小的儿女艰难度日,每次聊起都欲哭无泪。八一兵团司令是莫竞伟,我在北京南路某次会议上见过,听说他要去北京递交申诉材料,觉得他很勇敢。文章《他在黎明时死去_小任》有这么一段文字:“兵团总部设在丰宁路广州卫生局大楼内,与二十四中一墙之隔,从大马路进入楼内要经过一段三米宽、六十米长的窄巷。老兵们在三楼一扇窗后面架了一挺轻机枪,把大楼变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据点。……三楼的密室里,住着兵团司令莫竞伟,刚被人在大街上偷袭,泼了一头硫酸,头部严重烧伤,包扎着纱布只露出眼耳口鼻。我很少进入密室,里面墙上有张大地图,用小红旗标出我们这一派占据的地盘,可以看见就在不到半公里之遥的惠福路,有两三个插着白旗的对立面据点,由于经常骚扰附近我方的饼干厂营部,所以成了我们一直想拔掉的眼中钉。”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文革让群众大闹派性,同学、同事、工友由于观点不同,竟变成敌人,棍棒枪支相对,甚至家庭内部也分裂,真是荒谬之至,匪夷所思!
父亲在文革开始时无法预料后来的局势,以为有机会反映广东反“地方主义”打击一大片的弊病,由上面将历史冤案翻过来。我受父母委托带着有关材料上北京,同时带上为“八一战斗兵团”平反的材料,一并递交。兵团自身肯定会为此呼吁,我们学生组织只是敲边鼓而已。我还是像1965年暑假那样,独自坐火车去北京。时隔两年时势巨变,再也没有安静的车厢,没有送开水、擦桌子、清垃圾、卖盒饭的服务,只有一片混乱、拥挤、吵嚷。大串连已停止,师生乘车不再免费,但流动人员还很多,各有各的目的。比如我,就直奔天安门东侧的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向设在里面那间“中央文革小组办公室信访组”递交材料。各地涌来的人员都认真登记,交上材料,然后回家等候消息。最近我看了《李传俊:在中央文革办事机构见闻》,作者说:“办信组代替中办信访局,每天有几大麻袋群众来信。”可以想见,我们的材料如泥牛入海,不会有回应。
1965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北京,在方伯伯家住了20天,想着1966年夏天报考北京的大学,今后就常来方家。我父母1936年就认识苏惠了,她还是我母亲的入党介绍人。方方、苏惠、吴有恒都是中共七大代表,南方代表团从1939年11月辗转步行13个月,于1940年12月抵达延安。三人都参加了延安整风运动,1945年出席了中共七大。1947年5月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成立,方方任分局书记,苏惠任香港工委组织部长,兼任分局机关总支书记。我1947年秋随母亲到香港,父亲回粤中开展武装斗争,母亲在香港、广州坚持地下工作,将六个月的我送到香港分局,方伯伯苏惠阿姨对我视如己出……
然而,我第二次到北京,却见不到方伯伯和苏惠阿姨,他们已被赶出原来的家,失去了行动自由。方家小妹领我去二姐家,她和小弟也在那儿借宿,本就不宽敞的家,多了三人更显窄小。周六,我在里屋收拾东西,忽听小妹在外屋说:“二哥回来了!”我心如鹿撞,二哥进来了,还有他戏曲学校女同学。二哥听我说来北京交材料,感叹道你真大胆啊!不一会他就和她走了,小妹说二哥去女朋友家。我没说什么,只是脸刷白。文革以来我和二哥没再通信,此后更不会通信了。
我不想久住增加二姐负担,只去过北航和北大就回广州了。去北航一是找北航红旗某人,他来我家找吴有恒调查时,给我留下地址姓名。如今我早忘了他姓甚名谁,当年居然边问边找与他见了面。北航文革看来也搞得挺热火,可是这又与我何干呢?我来这儿还因为姐夫是北航毕业生,我想看看他的母校。大姐和他谈恋爱期间,寒假从广州到北京相聚,头回见下雪开心得拉着手在户外转圈。姐夫出身好学业佳特招入伍,在兰州从事国防科研。但文革中他父母、岳父母都被审查,必然影响他前途,从核心逐渐往外,被派到贵州山区“支左”。大姐在湛江带着女儿,娘家、婆家、小家都有难处,唯有咬牙坚持。
我去北大校园转了转,毕竟那里贴出全国第一张大字报。看大字报眼花缭乱,不知内情实情,无法判断是非,看再多也没啥意思。还不如早点回广州,为八一战斗兵团平反做点实事。不能见到方伯伯、苏惠阿姨,连捎信传话也不行,两位长辈境况令人担心。方方和苏惠1955年调到中侨委,方方是副主任兼党组书记,负责中侨委日常工作,苏惠任司长。由于长期超负荷工作,方伯伯患有严重的糖尿病、高血压和胰腺炎。文革中,他被指控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里通外国分子”,真不敢想象患病之躯如何承受磨难。苏惠阿姨身体也不好,但愿她能早日与丈夫儿女相聚!我不知自己未来去哪里、做什么,上北京读大学恐怕是梦想了。
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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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溯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1-18 03: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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