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房”
知识分子,乃至嗜好读书、喜欢写作的人,无不梦想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书斋,坐拥四方书城,而遨游于八荒,在精神天地里御风而行。 我父亲曲韶光一生嗜好读书。他小时候读过私塾,十几岁时就担任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加入抗大参军入伍后,在部队里基本从事政治工作。他的机关同事称其“秀才”。 父亲的书房约十五平米,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橱占据了三面墙壁,这个被各类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所在是我喜欢流连的房间。 父亲的藏书中国古典书籍为主,经典史籍应有尽有。如精装全套24史、《资治通签》,又如1974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汉书》一套12册、《后汉书》12册;四大小说名著,完本金瓶梅、聊斋、三言两拍等古典文学名著无不收罗,其中如《红楼梦》有不同年代的不同三个版本。诗歌方面,唐诗宋词等专集、合集,李白、李清照、辛弃疾、杜甫、李贺等专辑一应俱全。 父亲的藏书中革命战争红色历史军事题材的系列占据重要地位。如评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革命家的传记,记述十大元帅、十大将军的书,还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抗大校友回忆录,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十大参谋长,三野十大主力传奇,在敌后的抗大一分校,鏖战胶东,第三十三军军史,上海战役等。 小时候,我在父亲放书的箱子里,看到《星火燎原》、《红旗飘飘》这些回忆红军、八路军战斗历程的多集丛书。父亲90年代参加了抗大研究会,各类抗大历史资料、期刊收集丰富。父亲离休后曾参加了上海警备区的军史编写工作。 父亲的藏书始自50年代中期起,他从南京调入上海警备区工作后。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李白诗选》,扉页上标写:一九五九年购于杭州。那是他在疗养院时买的。 文革前和文革期间的著名小说我家都有。其中《艳阳天》、《欧阳海之歌》,《红岩》等,是我学生时代看了无数遍的书。上世纪70年代是父亲购书的一个小高峰,父亲除了参加上海民兵指挥部的支左工作,在家休息的时间不少。如《金陵春梦》一套六本,《李自成》一套八本,还有不少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经典书籍。 粉碎四人帮后,世界文学名著再版,往往要排队才能买到。父亲书橱里外国名著较少,有《安娜卡列琳娜》、《基督山伯爵》。《源氏物语》等。父亲不熟悉西方文学,但他尊重人类公认的经典。 父亲一生与伤病斗争,他的藏书中医药保健类的不少,还有生活常识类的书。父亲还收藏我们家人八九十年代订阅的流行期刊杂志,自己动手装订,做成年度合订本,如《山海经》、《科学画报》、《大众电影》、《青年一代》、《中国老年》等。还有一些音乐歌谱类的册子。包括电影插曲、流行歌曲,口琴、手风琴、简谱教材。文革期间,家里有一本厚厚的红色封面的革命歌曲大全,我在那里面学了很多歌。还有一套五本《战地新歌》。父亲参加八路军时担任过测绘员,他收藏了胶东地图、山东地图、上海地图,中国、世界地图。 父亲的藏书中一部分来自亲友、朋友的相赠。如曲氏家谱、上潘家庄村史;如黎汝清文革期间出版的《海岛女民兵》。2000年后,流行写回忆录书自费出版,父亲收到不少老战友写的书。 书橱里有一些文革期间标有“内部发行”字样的书,以及其后年代里“不能公开发行而在社会流行的书”,比如政治人物春秋沉浮传记,又如历代后宫禁毁小说,奇门遁甲术。笼而统之,父亲的藏书包罗万象。 离休后的岁月是父亲购书新的高峰。有一年,我推着轮椅,陪老爸去上海展览馆的上海书展。老爸徜徉在书海里,翻翻这本,拿拿那本,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吧。那天买的书里好像有巴金的《随想录》、《文化苦旅》等七八本。除了吃,父亲在其他方面一点都不讲究,几乎没有开销,唯有在购书中找到了“存在感”。 书房南面临窗下有一张红木台子,父亲常在台前挥毫运笔写书法。一生爱好书法并实践书法之道的他,自然收藏书法类字帖图册众多,以及辞海等大字典。他的书橱里有众多铜版纸印刷的书画册,分量重重。那些冠以“中华名人书画大辞典”之类的大型画册要花上百元钱购买,父亲投稿,购买,保存。 对各类书籍的热爱反映出父亲对知识如饥似渴,甚至可以调侃为“贪得无厌”。为此乃至于延伸到对于纸张的怜惜。父亲不舍得扔空白纸张,保存着很多空白簿册。父亲的书橱里,堆积他几十年来的一沓沓学习笔记本、日记本。来往信件当然保存着,包括50年代与其父的通信。 晚年的父亲依偎在书房里的那把红木躺椅上,戴着老花镜翻阅书本,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书页上划划写写。他翻看过的书常夹着年历片或广告画片作为书签。 以我父亲收藏书籍之丰富、门类之广泛、时间之长久,可以说,我们子女出自“书香门第”,受到了书香的深深熏陶。 父亲的“书房”来自于我的想象。 日前去富阳旅游时,在董家祠堂看到清朝嘉庆帝挽董诰的诗句:只有文章传子侄,绝无货币购庄田。我父亲的一生修为,接近中国儒家文化正统观念。 父亲这辈子始终没有书房,不论在60年代常德路的警备区机关大院,还是70年代陕西南路的法式公寓,还是90年代镇宁路的老旧三层小洋房,都没有书房,甚至没有像样的书橱,书籍散布各处。2000年后搬到延平路高层公寓楼,面积扩大到一百二十多平米,但家具老物件太多,还是和小孙女一起住,依然没有多余房间作为书房。父亲的那么多书籍,阳台上左右两个壁橱塞得扑扑满;饭厅的五斗橱抽屉里沉重的书压弯了底板,以致难以拉开;客厅的一角三层架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图册、历史类书籍;卧室的玻璃橱里摞满了各种精装书、成套书。后来实在放不下了,只得转移了一部分书到干休所的住房。父亲有时一时找不到书就要我再去买,我便将自己的《红楼梦》、《论语》借给他应急。 在他的“书房”——卧室写字台前,他作为主编完成了《激情岁月——三野第十五医院纪念文集》一书(2004年);完成了自传《岁月留痕》一书(2015年)。父亲一生保持勤俭朴素、农民儿子的品格,毫不羡慕他人的富贵、豪宅,唯独对书籍一往情深,乐此不疲。完全可以说,人类知识结晶的无穷力量,是他始终伤病缠身然获九五高寿的强大精神支柱。 90多岁后,父亲的右眼几近失明,看书时间少了,他拿着放大镜读报,依然一副孜孜不倦的模样。只要手里有报纸,他就焕发出精神。他的枕头下放着很多报纸,不时细读。父亲分门别类,保存了很多剪报资料,其中可以发现50年代的报纸。老爸多次流露,可惜不会用手机,落伍于时代。他很想学,我至今遗憾没有教他用手机。那天,远在万里外澳洲女儿家的我,通过手机语音,听到陪在病房里父亲身边的妹妹说到,“老爸对报纸也没了反应”,顿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书房只是一种形式,或者一种感觉,它和学习修养并非必然关系。书房不应仅仅为了满足虚荣,停留表面。实质在于,是否真正热爱读书。在互联网无所不能的时代,纸质书籍好像风光不再;在微信漫天飞的社会,藏书或许被视为迂腐。“腹有诗书气自华”,父亲终生学习的精神,勉励我以谦虚、虔诚的态度,继续读书的爱好习惯,不断求索,享受知识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快乐。 我依然盘桓在父亲的“书房”,那里包涵古今中外、人间天地而无边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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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muhyan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2-06 17:5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