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伟大，也不卑微

发消息询问《上海文学》2024年度陈冲的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是否还会继续。对方回复说今年她的文章将改为不定期刊发。

《上海文学》是本月刊，前两年也不是每个月都有她的内容，而我只挑有她文章的那几期买。

我曾经很喜欢陈冲。又因为她在生下自己的孩子时，把从中国领养的两个女儿转让他人这件事，感到有些生气，不自觉地站在道德的高度，批判过这位有巨大艺术成就的女明星，还因此对她心生反感。

陈似乎没有对外做过直接的解释，只是在事件早期说起过一二，大意是无心力抚养三个孩子。

这很直接，爱不能公平公正就坦然承认。

直到后来看到她的写作才华，我重新思考对她的认知，跟自己达成共识：只取他人之精华，人格魅力如钻石的七十二个切面，有明有暗才能成为光芒和映衬光芒的全部。曾有人说把贝多芬曲子中哀伤的乐符删除之后，音乐整体反而极为糟糕。

我们都一样。我凭什么谴责她呢？或许换做我也会这样选择。也许换做我几十年后也会感慨当时已惘然。

有人发消息给我说：心情低落的时候会来这里看看我写的东西。

这让我诧异，我一直觉得这样私人化的日记风格的书写只是记录和训练，自觉对他人毫无价值可言。

可我已经不是一次得到这样的反馈，陌生人和熟人都会说写啊，这些文字很给人带来安慰和平静。

“我又不是作家”这样的想法总会在心里一遍遍掠过，像自我暗示又像自我解脱。但正因为不具这身份，“写”这个动作便没有功利心态和压力。我只是将其当做训练，是磨一把刀使它保持在锋利的状态，更是在观察这个人间以及体认自己究竟是谁。在这样起心动念的时候，我会想到陈冲那句话：“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

怕体能与心力双双退去。怕心与手指会钝、会生出青绿色的斑点锈迹，怕双目不再为一朵花绽放和枯萎而闪亮。写下这些无人问津，只是抵抗这些怕，当然有爱，爱是前提。因为爱才怕失去，才为轮到我的时候做准备。

对于每天写几千个字这种训练，成名成家的人说，如果你永远是才子式的、即兴的、风花雪月散文式的，“你的汉语就永远停留在浅表的层面，没法深入”。写作应该是一种常态，是每天都必须面对的工作，“既不伟大，也不卑微”。

看到伟大与卑微这几个字，我条件反射地想起每一个人。你、我、陈冲；也想起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

于是我决定继续这样写下去，把每一个字当做自己的亲人。拥抱他们，他们自然会拥抱我自己。

前几天收到在网上订的一批书。不记得为何其中夹杂了一本钟文音，集子是她在纽约求学的日记。其中有篇记录着她两位朋友对其绘画的建议。一位说“要注意明暗，画完后人要退后站远一点看画，眼睛眯着看，从中看出明暗和层次及律动感”，还建议她买一本《色彩学》来看看；而另一位则说：“没关系，你得先看你自己，‘明暗在心中，眼睛张开就是色彩’。”

韩东曾提过，“对于写作者而言，有没有用心写，写了一遍还是两遍、三遍，在文字上是呈现的出来的。可能对于只看故事的人来说，效果没有什么不同，但要使文学或艺术大道精微，就不能不呕心沥血。一个敷衍的写作者，可能骗得过普通读者，但骗不了同行。”

我们要于日常琐碎之中、喧闹时代洪流之中保持“张开”，保持勤奋和认真。把日常生活当做一颗颗珍珠串成珠链，接受每一颗珍珠本具的一切，接受坑点、纹路、非圆，你不能只接受那奇幻、美丽的珠光。

还有一句话不记得是谁所说，非常打动我：“当生命像泡沫一样消失，那些肉体和灵魂的经历会留下来，参与新的轮回。当后来者翻动纸页，就会看到自己的前世在油墨间出没。”

认同于此之外，“写点什么”对我而言，不仅还想给予世界一些反馈，大抵像是人生旅途荒山野岭中温暖的驿站，寒冷雪夜有人经过此地，休憩片刻喝碗热茶继续上路。也很欣慰。

用自己的方式观看、思考和表达，有伟大也有卑微，既不伟大也不卑微。它使人活着，如沙漠中的一种灌木。

这种灌木生长在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索诺拉沙漠里，叫做三齿拉雷亚灌木。只要人类看到它，就足以知晓这片沙漠是干旱至极的地方。三齿拉雷灌木的叶片表面会分泌一种树脂，防止水分蒸发，叶背有微小气孔从空气中吸收水分（当空气湿度低于体内湿度便会关闭这些气孔）。为了吸收水分，它的根系能向沙漠下面扎到12米深的地方，也会将侧根横向分布独占周围有水分之处。它向地面滴落石碳酸，为了杀死生长在周围的其它植物。

这种灌木是卑微的，求生欲望和技术之伟大却令人惊叹。而它们只是这样活着，活在自己干旱缺水的大环境里。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与生活。要先活在自己的生活和时代里，爱这一切才能爱更多的人。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发生在纽约，一位擦皮鞋的黑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擦皮鞋，但他热爱并享受自己的职业。他擦鞋时娴熟的动作充满魅力，令人着迷，擦完后还要双手一举摆出一个派司说声OK.他的声音里透着快乐和自信。很显然他爱自己在做的事。

只要是自愿，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很喜欢的一位日本老头，今年又发了一本书出来圈钱，教你做卫生搞清洁、做菜做布丁做番茄汁煮挂面，但我觉得挺欢喜，是因为这本叫《新 新100个基本》的书腰上的一段文字：

“爱具体的人，做具体的事。焦虑的反义词是做具体的事。”

它的稳定性价值在于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驿站性能，给人补充热量，同时在让你在失序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节奏。也正因于此，这位作者便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寻找的时候并不意味着停滞。他懂得轮到他的时候该做什么。同样，我把空白的文档填满，与每一个具体的字符相认，团聚。这样一年再回首，我就知道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