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说
夏清和走进咖啡馆,麦桥他们已经到了。有人用笔在本子上写,大多数人带电脑,其中一个穿条纹衬衫的男人键盘敲得特别响。
夏清和拉张凳子靠麦桥坐,麦桥没抬头,往边上挪了下凳子,算是打招呼。
每周六下午,这帮人聚在咖啡馆,写写东西。麦桥想风雅点,叫雅集,被清和笑,最后只说笔会。起初只有麦、夏二人,后来又加了几人,走了一些。也有人在边上看,问,在此地写撒么子?
没人回答,问的人没意思,走了。
也有执着的,住在附近的老张,每天下午一点来咖啡馆里要杯水,问,又在爬格子?没人理,又自己回答,写点东西,吃力哦。
要是夏清和选,一定不在此地。星巴克人多,有时候寻不到位置,要和人拼桌,对面毛手毛脚,咖啡撒一桌,是常有的事,夏清和上台电脑就是这么坏的。之所以在这里碰面,是麦桥的主意。伊港,这里有“小说家的神明”,曾经关照过他几回。至于这个神明长什么样,怎么关照的,麦桥说不出来。麦桥的确是这群人里唯一发表过小说的,许久前发在一家二流文学期刊上。虽然二流,不过总归是有作品,好自称小说家的。夏清和读过那篇,用她的话说,匠气很重,这也不是诋毁,匠气重的小说,多半适合影视剧改编。清和与麦桥在豆瓣上认识,时间久了,又在一个城市,出来吃过饭。清和说麦桥的作品适合改编,麦桥听了很高兴,为表感谢,决定与清和睡一觉。回到出租屋,两人前戏做完,麦桥睡过去,事情没办成,所以说睡了半觉。这半觉铸就了他们的长久友谊。
清和自然是看不上麦桥的,不过上海写小说的人太少了,总归缺人聊聊。写小说这个东西,一个人难坚持,没有钱,也没人读,见到麦桥,她也高兴说说。虽然两人都写小说,写的东西天差地别,麦桥喜欢写推理,推理需要精巧,夏清和是建筑师,麦桥老找她画密室图纸,要到最后夏清和有点烦,给他找了一套梁思成的古建筑图纸集,麦桥快把书页翻烂了,说要结合《搜神记》,做中国人的京极夏彦;清和喜欢波拉尼奥,她的小说也是这种风格。“如同呕吐一般”,麦桥这样评论过,也是带着夸奖的意思,这点清和晓得。
笔会到结尾,闹钟响起来,清和摘下耳塞,把鼻梁上的眼镜撸到头顶,揉起太阳穴。麦桥看起来没写多少,条纹衬衫应该写了很多,清和见他要分享的样子,太阳穴更疼了。笔会后,假如有人愿意,可以给大家读一读下午写的东西,清和一般是不响的,给人朗读自己的小说,跟在咖啡馆里脱光了跳舞没什么区别。清和是个保守的女人,认为露出胸部的行为只好发生在卧室里,读小说也一样。麦桥偶尔会读,但又怕别人偷了他的诡计,这就是推理小说的坏处,总归要遮遮掩掩。因此麦桥只好读感情戏,可他又没那么细腻,说起男女情到浓处,翻来覆去,不是“两人抱成一团”,就是“两人滚到一处”。每次听到这,清和心里就偷笑。大概对于麦桥,睡觉就像掼汤团,扔到一道,粉尘迷眼,又糊弄了事。今天麦桥没有东西读,条纹衬衫端着电脑站起来。
“看见梧桐时我想起你,你身上常常长起的湿疹,多么可爱啊,梧桐褪下的,裸露的皮肤。”
那一切清和只能记到这里为止,只能记到条纹衬衫说出那句话及稍后一点的部分,因为很快条纹衬衫的眼镜上就滴满泪水,之后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了,清和记得泪水打在他胸前的衬衫上,她记得自己笑着说,这下不好叫条纹衬衫了,应该叫斑点狗了,她不记得接下来条纹衬衫又说了什么,但清和大叫着让他闭嘴,失恋可能是文学的灵媒,但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娼妓。她记得条纹衬衫向他扑来,麦桥拦在两人中间。“你让我想吐”清和大声骂着,条纹衬衫被拉到一边,落败似地抽泣着。当他哆嗦着嘴唇摘下眼镜,揉着他红肿而丑陋的大眼睛时,清和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甚至感觉十分愉快。
“至少我们中间有人能有那么一点收获。”麦桥耸耸肩,清和明白,他又多了一段素材。等人走了之后,他问清和,为什么突然失控,清和说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男人会想和一个长满湿疹的女人睡觉,要么他在撒谎,要么他在剽窃。麦桥说清和太过绝对,但自己的确更爱皮肤光滑丰腴的女人,所以也没说什么。
临走时,清和跟麦桥说自己今天读到一句话。
“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恶魔,就如同每个人都有神明守护一样。”
既然他碰到小说家的神明,那必然也见过小说的恶魔吧。
麦桥扬起眉毛,得知自己被归为恶魔的佑护者之列,对这样的称呼十分满意的样子。
谁知道呢,他说,或许开始写作就是恶魔作祟吧。
清和满意地回家了,带着她的电脑如同一把弓箭。回家见冷锅冷灶,小刘躺在卧室看手机。小刘是清和在便利店捡回来的男朋友,当时小刘刚回国,没有微信和支付宝,像个原始人一样,清和帮他买单,两人加了微信,就这样联系上了。
小刘的瞳孔很黑,眼球却很白,组合在一起,像是新生的婴儿一般分明,清和喜欢幼兽一样的男人,况且小刘身上还有一点儿属于少年男孩儿的天真,这在清和的同龄人身上极其稀有。后来她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小刘很穷。他有着同青年人一样羞涩的钱包,而这一切都洋溢在他的脸上。
小刘见清和回来了,在床上坐起,张开双臂说,来抱抱。清和爬上床,歪在小刘的身上,小刘问,写得怎么样,清和深呼一口气,说,骂了两个男人。
小刘说没说话,松了松手臂,清和翻到一边,拿起卸妆湿巾在床边揩脸。
两人没吃晚饭,清和闻着小刘的味道,她想,这个世界上只有小刘一个男人也可以。其他的都是下流、无知、蠢笨、自大的公狗。在入睡之前她想,要是不醒来也可以,要是醒来变成狗也可以,她总归在小刘身边,小刘会好好照顾她,带她散步,给她喂食,心情好还会帮她挠挠肚皮。
当夜,清和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果然变成了一条巴哥犬,小刘拉着她,去草坪上散步,但很快,小刘就和边上的美女攀谈了起来,清和看了看,是一位170的高个美女,穿着空姐制服。看样貌,很像小刘的白月光前女友。清和很生气,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成了狗,还是因为小刘在跟前女友说话,总而言之她委屈得要哭出来了,却只能发出呜呜的狗叫声,间或还有口水流到地上,惹得大家哈哈大笑。170开心地走过来,揉着清和的脸说,这只狗好可爱啊,一脸委屈像。小刘笑笑,说,这个品种就是这样,看起来委屈,其实可开心了。
清和心里骂娘,心一横,脚一跺,挣脱绳子跑了出去。到小区门口,清和回头,也没见小刘来追,她甩甩头,决定去找麦桥想想办法。毕竟他读了一些怪谈,或许有方法。
已经到了夜里,麦桥果然还在咖啡馆,在电脑上写着什么,桌上堆着四五本书,麦桥正在翻阅其中的一本,清和凑近看,是柯南道尔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麦桥刚刚读到“那个突然由雾障里向我们窜过来的黑色的躯体和狰狞的狗脸,就是疯子在最怪诞的梦里也不会看到比这家伙更凶恶、更可怕和更象魔鬼的东西……”,清和就提起前爪,扑在麦桥身上,麦桥被吓得劈开双腿,见是只目光坚定脸儿圆圆的巴哥犬,才清魂未定地放下双臂。
清和费劲地跟他摇头,试图让麦桥理解自己现在处境。麦桥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朝柜台招手,似乎想叫服务员过来。幸运的是,由于麦桥每天一杯水坐一天,服务员老早就不想理他了,所以麦桥的求助也自然而然地被服务员忽略了。
正当清和无计可施的时候,一直坐在边上的老张开腔了,侬只狗阿里来额?
麦桥是外地人,摆摆手,说不晓得哪里跑来的。
品种狗额,应该是跑丢了。
清和虽然讨厌老张,但事已至此,也想努力表现出一点人的样子。她后腿紧绷,向上一跃,跳上老张的大腿,在老张的大呼小叫里,又借力跳上麦桥的桌子,径直在麦桥的电脑上敲打起来。
我……是……清……h。
还未等她打出和字,老张碰倒了麦桥的水杯,电脑在清和的面前关机了。
清和看着暗下的黑色屏幕上倒映着自己的狗脸,又看了看柯南道尔封面上那只面目狰狞的猎犬,只想到恶魔二字。假如同为人类时已经无法互相理解,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理解变成狗的自己呢?
清和叹了口气,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出了咖啡店。它任由自己的步伐带自己走到一处广场,正是晚上八点,圆形排布的喷泉依次扬起。清和环顾四周,发现条纹衬衫坐在广场的一头。清和走过去,坐在条纹衬衫的身边。男人也发现了她,摸了摸它的头,说,你回来了。
清和点点头。
我真的写得那么差吗?
缺了作为人的自觉。
明明可以庇佑小说家写出精彩的作品,自己却无法进行这样的创作。真是糟糕的神明啊。
麦桥在写的小说可以发表的,却把它的电脑毁掉。我也是彻头彻尾的恶魔了。
经过你这么一闹,麦桥的《犬说》系列终于开始了。
震惊世界的名推理家横空出世。
那清和呢?
清和大概是写不成名家的,只是在豆瓣上发发小说,让更多人开始写作,这样就好。
这才是真正的恶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