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异质性,与“非形”的表达
语言的异质性,与“非形”的表达
— 巴塔耶小说《拉贝C.》导读之五
在《拉贝C.》的语言中,在其书写的,“俄狄浦斯”自我毁灭风格的背后,是它的“非形”(informe)的操作性表达,这涉及到巴塔耶样(Bataillean)书写的,作为文本“引物”的异质学(heterology),和它的(反)功能意识。
巴塔耶所定义的异质(heterogeneous),是被理性分类系统排除的剩余物。以人体为例,它们恰恰是大多数人在选择回避的:粪便,眼泪,精液,汗液,经血 —— 。在社会尺度,异质可以参考熵的衰变,是垃圾,变质物;是无法控制的暴力,无用的耗费,神圣形式的牺牲。异质性可参考哭泣、欢笑、尖叫、迷狂和沉默。而人们通常所能遭遇的异质性提示,就像是一种滑向深渊时的“打滑”(slippage)时刻:醉酒,发热,梦幻,或是强烈的性快感瞬间。
我的快乐是无限的,就像是一条没有了河床的河流。
巴塔耶所定义的“非形”显然与异质相链接,相对于崇高、纯净、形式的精神性,巴塔耶更倾向于低贱、卑微、非形的事物性。就如布瓦(Bois)的观察:“非形”是无可置疑的废物,巴塔耶则明确地将其指定为异质对象,而在《拉贝C.》的书写,作为“非形”的异质性条痕弥漫在小说的文本中:
“我被悬空在那个楼梯的阶级上。我看到我的兄弟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一种愤怒和窒息的混杂;惨叫,粪便,与脓液的无限肆虐 …… 。这样的痛苦被随之而来的,残酷的预感放大了十倍 ......”
以一种异质的方式使用语言,在任何表达中保持它,或更具体地说,是在作出它的表达,而文字本身的镜像就是一种“非形”的粪便学操作。
帕特里夏·伯尼(Patricia Berney)在她的“拉贝C.:非形的语言策略”中概述巴塔耶特定的“非形”概念:“字典会开始在这样的时刻,它不再提供单词的含义,而只是它们的功能。”伯尼指出,巴塔耶所定义的“非形”:“它在力求回避分类。”从某种意义上说,巴塔耶的“非形”概念与他拒绝以理性主义来界定什么是“真正的”有关,他拒绝传统世界有关形式和“非形”的两极区分。
巴塔耶将“非形”安置于简单的对立之外,它就不仅仅是一个意味着缺乏形态的术语,而且还是一种具有了美感的功能。“非形”的功能可以被看作是“以一种少有语义的语言,企图逃避“有用”(useful)的表达。” “非形”作为一种语言的美学,与巴塔耶的哲学是密切相关的。在巴塔耶,非形的 —— 不得体之物,可以是一种可持续放大的“引物”,因而具有了动摇性的力量。
“非形”(the formless)作为词典中的一个条目,首次出现在1929年,在由巴塔耶主编的杂志《文档》(documents)中。巴塔耶指认道:“非形作为一种实体,它没有任何意义上的直立,并让自身无时地处在一种贴壁的压抑中,它就像蜘蛛,或蚯蚓。”这个定义格外地有趣,因为它描述的是一种由“非形”所激发的反应。以此,它就不仅仅是一个可赋予意义的形容词,而是一个用来让在世的东西“倒下来”的术语。
一般来说,每一件事物都有它的形式(form),哲学的目的,便是在于賦予事物定义,它是确立於几何空间意义上的“皇袍加身”;而“非形”的荒谬如同唾沫,在它的本身已经丧失存在的合法性时,还在寻求存在的意义。以此,巴塔耶的“非形”概念所指定的就不仅仅是它的逃避分类 —— 作为一种事实上的异质 —— 它更是一种在语言上的吸附、沾染、和现象学的表达。
“非形”的蠕虫进入书写,它代表了一种解构行为,暴露规范的界限。爆破文本的层次结构概念,并让沟通的概念变的异常地复杂,从而打开了所述文本的,属于它自己的游戏规则。这种有些低贱的书写“游戏”迫使语言去做的,正是语言的设计所不存在的,并因此,文本必须依赖于种种暗示,谜团,矛盾,模糊性,和意义的多重性。
这就是说: 拒绝形式,是让《拉贝C.》的书写成为了一个,带有解构功能的异质性操作,而部分的,就是在于它所使用的语言,它的“非形”性。
巴塔耶表达语言的“非形”,形象在“花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flowers),指出花,在它的花瓣剥离时,就像是一个性器官。他继续坚持,它的颓废和诱惑力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关系。以此,就如罗伯特在说:
“以花来说它!” (Say it with flowers)
以变形来扭曲语言,无论自觉与否,它同时在证明的是 —— 每个均质系统都是由异质所构成的。在《拉贝C.》,“非形”对语言的渗透,它最明显的是发挥,是在查尔斯和他的孪生兄弟罗伯特之间。在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之前,罗伯特的特征是在一种:
“为排除任何可能的亲密,他冗赘的微笑一直是他在固执地维护的门面。” “我现在的感觉是,如不丢掉我一贯的脾性,我会无法与你交谈。我们彼此所说的一切必然会是假的。”
在兄弟之间,他们已经认识到已不再能进行对话:这不是一种对“沉默”的直白召魂。沉默,如同呼喊,它也是语言的一部分;就如痛苦,如被掺和与一种最徒劳的欲望,就成为了最尖锐的疼痛。它们都保持有一种绕过语言的“非形”力量,其暗示的仍然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异质性。这里,查尔斯并不是在指称沉默本身,而是沉默存在的那种“非形”。就像异质的语言表达,它有一种虐待的,牺牲的元素在参与。
“沉默是真正的葬礼 ...... 然而,是一些没有和解的 —— 在忧心忡忡中的送葬者。”
沉默既是在违抗,也是在定义语言,它是对语言的蔑视,即使是它的模仿。就如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所说:“沉默的语言同时连接了自行的破坏(autodestruction)和自我的超越(self-transcendence)。”
“然后,我知道,我正在进入,我已经进入了,那种仅仅是沉默的领域(因为这是可能的,就如在一个句子里,引入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在那里,有一种荒谬的力量在唤起。它是欢快的,灿烂的,有趣的,它是冷漠的,就长远而言,它是无法容忍的(而我最后的思想已经隐含了世界的轮回)。”
如果语言被礼节性地牺牲在一种对沉默的偏爱,它的罪过毫无疑问的是对语言的背叛。当书写背叛了语言表达的本质,它就是它的无语,它的废墟化:
“就如人们在哭泣,但眼泪无法描绘不幸,他们就不得不主持语言的芭蕾,而那些羞耻的词句,它们拒绝舞蹈。”
语言对舞蹈的恐惧,就如文字的粗暴,正是因为它们在倾向于抗拒:在自我的解构中,任何针对思想的书写就只能是一种背叛。
“废除一个人的笔,它是造成所有恐惧的原因。”
小说中感觉最强烈的,对于语言的背叛,正是“罗伯特的记事”在再现的效果。鉴于这本小说的标题,如果将小说的整体作为一个“记事”系列,事实上,更可以考虑将小说阅读为《拉贝C.的记事》。这是因为,尽管“笔记”的粗糙,但这部小说的本质已包含在“笔记”的文字处理中。因此,《拉贝C.》所包含的不仅仅是作为书写文本在表达的结果,还在于它对语言的背叛。
在巴塔耶,“书写”是一个时时会受到威胁的风险事务。威胁来自于一种让书写同化在均质系统的力量。巴塔耶比喻“有用”为一种通常的,呈现盲目奴性的形式。书写,可能在一个“大善”(greater good)的名义中被挪用,并运行成为一种宣传:“陷入到有用( ...... )是背弃真实的开始,如此,现场就只是对宣传的开放。
“人类的一切都可以充当人的陷阱: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们的每一个思想都在捕俘我们,且十分的执着顽固,如果我们尚有任何记忆可言,它也只能是我们嘲笑的即时对象。即使是我们的最响亮的惨叫,也会遭遇到相同的嘲笑;那些听到声音的人很快就会厌倦他们焦虑的叫喊,而那些在尖叫的则会惊讶于自己的作为。”
当书写作为一种“成功”时,失败已成为了它的主要部分,这种矛盾的意识,是因为这种运动朝向了对语言背叛的违拗。
通过复原“非形”到他的小说,并通过故意否定他已书写的,在一个挪用系统内,巴塔耶保证了文字的任何挪用都设置在一种解构操作的驾驭中。这种(痛苦)游戏的好处是可以顽强地拒绝任何可能进入文本的习惯性性。《拉贝C.》通过提请对游戏规则的注意,通过拒绝传达信息,通过接受(即使它是一种威胁)语言的背叛,而巧妙地回避了“有用”的陷阱。小说呈现的“非形”,异构,或不可交流,这种总是在自相矛盾的,非语言的运行有可能落入极具风险的境界,因为它完全地不可理喻,不被理解,但它不可能被牵制,并被迫的为任何人去宣传。因为,它需要接受背叛,即使是它的被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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