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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㮈国的淫女

王路 2024-01-07 17:37:53 北京

（本故事改编自《大智度论》卷17、《方广大庄严经》卷4、卷12等）

很多世以前，我是婆罗㮈国的淫女，从事着最卑贱的职业。我渴望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以我的性别、种姓和职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一个机会出现。

婆罗㮈国三年没下雨了，五谷五果都不再生长，人民穷乏，没有生路。国王悬赏，谁能让大雨落下，他愿意让出半个国家。

不下雨的原因是什么？是一角仙人的诅咒。一角仙人据说是母鹿产下的，他的父亲也是仙人，仲春季节，在澡槃里小便，看见公鹿母鹿交合，精液流入了澡槃。母鹿喝了，就怀孕了。足月之后，在仙人草菴边产下婴儿。婴儿头上长了一只角，脚趾是鹿的形状，其余与人无异。母鹿把他放在仙人草菴门口后离开。仙人出门看见，想起本缘，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就养育他长大，教他各种学问。他通了十八部经，又学习坐禅，成就四无量心，获得五种神通。

一天大雨，一角仙人上山，路途泥泞，滑倒摔碎了净瓶，跌伤了脚。一气之下，他用净瓶盛水，诅咒婆罗㮈国十二年不下雨。他福德深厚，诸龙鬼神就都不再降雨。

求雨我不会，降伏男人我擅长。我来到王宫，问国王一角仙人是不是人，国王说是。我说，是人就好办。我让国王给我准备几个漂亮的侍女、美酒和珍果，轻车简从上山了。在传说里，这些事情被渲染夸大了，传成我带了五百乘车、五百美女、五百鹿车的欢喜丸。什么是欢喜丸？就是春药。五百不是五百，五百就是多，故事里到处都是五百，实际上，我只带了几个侍女。

他们这么传说，好像离了美酒春药我就无法降伏仙人。很多药可以让男人想和你睡觉，但是没有一种药能让男人心甘情愿让你骑在他脖子上，让所有人围观。除非你是他女儿。离开婆罗㮈城的时候，我对国王说，我会骑在仙人脖子上回来。

传说里，我为了迷惑一角仙人，把欢喜丸用画笔描成山林蔬果的样子，让美酒的颜色和味道都像水。要是美酒看着像水尝着也像水，它怎么能吸引人呢？不要把仙人想象得太蠢。

实际上，那些都是幌子。美女、好酒、欢喜丸，都是道具而已。还有人传说我是穿上树皮草衣扮成仙人走入林间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怎样让男人生起欲染。

传说一角仙人看见我时，五百美女都从草菴中出来迎接，她们扭动婀娜的身躯，用妙花好香供养仙人，恭敬问讯，左牵右挽着他来到草菴，敷好床褥，斟上看起来像水的美酒，端上看起来像瓜果的欢喜药。仙人尝了一口说，我活在世上这些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果子，喝过这么好的水！他拉着我的手问，你的身子怎么这么白这么嫩。我借势说，你何不在这里住下呢。

这一句倒是真的。我看到仙人情欲呼之欲出，他还在做最后的顽抗，于是我说，你何不在这里住下呢？他涨红脸忸怩地说，也可以呀。我想这人真是蠢得可爱。难道不该说太可以了吗？我就说，我们可以一起洗澡呀。他就拉着我嘿嘿笑。

我真是看不上他。但我的目的不是男人。我要赢得国王和人民的尊重，最好是畏惧。所以，我不介意和头上长角的丑男人交欢。我用手抚触他的身体，他和我一起洗了澡。大雨从天而落。

一角仙人和我在草菴里待了七天七夜，美酒和欢喜丸都吃光了。我让侍女端来山泉野果，仙人尝了说没味道。我就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好东西。于是下山。我让侍女先回王宫，告诉国王出城迎接，而且，不要只有他和群臣，要有庄严的车乘。快到婆罗㮈城的时候，我躺在山路上，看着一角仙人说，我走不动啦。他要背我，我说不喜欢。他要抱我，我摇摇头。最后，他指指脖子，我笑了，我骑到了他脖子上。

国王和群臣以为，有美女好酒和春药就可以降伏仙人。实在大错特错。婆罗㮈城比我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她们不知道，甚至连男人都不知道，给一个男人套上枷锁的标志根本不是他渴望跟你睡觉，而是他心甘情愿让你骑在脖子上，让众人看见。

那是我一生最风光的时候。我满以为这就实现了愿望。但可惜，世间是这样，所有朝着你期待走的事情，结果总会让你更加失落和挫败。从仙人脖子上下来后，我还是国王群臣眼中的淫女。他们觉得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是善于利用酒和药而已。

入城以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残废的丑八怪身上。没有人再多看我一眼。国王不仅恭敬供养他，赠给他美女珍宝，极力满足他的五欲，还把他拜为大臣。我真是搞不明白，这样残害国家和人民，不该把他的头剁了吗？原来靠恶意诅咒让别人受苦的人，别人反而会崇拜他，哪怕是在他废了之后。这是何等颠倒！而我，一个舍弃身体帮助他们的人被完全无视，在他们眼里，我不仅没有撕掉卑贱的标签，还多贴了个标签叫恶毒。

我等待婆罗㮈国王兑现承诺，但他好像彻底忘记一样绝口不提。在津津乐道的传说中，没有任何人去询问：承诺后来兑现了没有？愚痴的人们，只关注把他们害得吃不上饭活不下去的人，却不关心最基本的是非和承诺。我再去找国王，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守门的把我挡在门外。我说，你肯定认得我，我就是骑在仙人脖子上回来的女人，我要国王兑现承诺。守门人像看疯子那样看我。最后，他还是把话传进去了，国王的回复只有两句：你是个女人。更何况你是淫女。

女人没有做国王的，好像把国土分给我天就塌了。就算女人能做国王，也轮不到淫女吧？我真想把国王砍死。国王倒是让侍卫给了我一些财物。侍卫羡慕地说，这些你一辈子都花不完。

除了我，没有谁能留住一角仙人。虽然宫中有的是美女、好酒、欢喜丸，但他很快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了。那些加在一起对他的诱惑也赶不上我的百千分之一。但我没有任何诱惑他的兴趣了。我本想通过征服他来征服国王和人民，给那些势利颠倒的人们看看，后来我发现是自己幼稚了。

一角仙人在城里住了没多久，就厌弃了欲乐，想回到山林。这当然是借口、是传说。真实情况是，国王很快发现他就是个废材。人有时候保持点儿距离挺好，人家会尊重你，觉得你有本事，甚至崇拜你。一旦离近了，再看你，哪哪儿都是毛病。慢慢地，国王待他就淡了，他也就借坡下驴，不在王宫待了。

我算是明白了，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畏惧，靠的是力量，而不是好处。不管你给别人多少好处，只要你缺乏力量，别人就觉得那是你该供他们的。而当你有力量伤害他们的时候，哪怕只给他们最少的好处，甚至只是放弃伤害他们，他们都会觉得是你的恩赐。

这辈子是没法出人头地了。我发愿下辈子成为仙人，具备神通。成为仙人有三种途径，这是我在草菴跟一角仙人喝酒的时候他讲的，我算是用身体交学费了吧。三种途径是：施、戒、修。要么修定，要么持戒，要么布施。修定我不会，戒我持不了，那我就布施。我把婆罗㮈国王给我的财物都布施了，发愿未来成为仙人。我太羡慕仙人了。

我作为淫女死去，因为布施，某世成为了仙人。成为仙人后我才明白，仙人也是人。仙人并不是生下来就有神通。仙人也要修定才有神通，只不过仙人修定比俗人容易太多，我很快就获得了五种神通。我用宿命通观察过去，发现自己好多世做过淫女。好多世，我生下来就比别的女人更擅长引诱男人。宿世累积的习性，让我不习惯仙人的生活。我不喜欢林泉寂静，不喜欢禅坐。我喜欢愦闹的人间，喜欢奢华富贵，喜欢国王大臣的瞩目，喜欢世俗的尊崇。

我溜到国王的园林里赏玩，国王的园林比山林精致得多，我喝了他的泉水，用了他的杨枝。然而，做了这些后，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惴惴不安感，像沉重的阴云笼罩。我才体会到，原来仙人天生有惭有愧。普通人干了坏事很快忘了，过去了，但是仙人干不了，也不是说干不了吧，只是一旦干坏事，就像石头永远压在心上。

于是我就想，在过去世，我碰到的一角仙人，为什么他作为仙人能诅咒婆罗㮈国十二年不下雨，事后却完全没有惭愧和后悔呢？仔细推求，我才明白：原来他早就丧失了神通！他根本不是在草菴里和我喝酒作乐后才失去神通的。他在滑倒摔伤的时候，大起瞋心，那时候就丧失了神通。只是他很博学，又有福德，懂得咒术和药方。除了修定能得到神通，咒术、药方、业力，也会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效果，看起来和神通类似。我以前总以为神通和咒术是一码事，现在知道完全错了，彻彻底底两码事。所以，欢喜丸根本是没用的。我突然有点脸红，原来美酒和欢喜丸，一角仙人早就知道是什么，只是哄我才不说破。我那时候太天真了。

他施咒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个俗人了，所以没有强烈的惭愧心让他收回咒术。这也是他容易被我引诱的原因。真正的仙人，惭愧心是很重的，我仅仅是喝了国王园林里的两口水，就觉得非要面见他谢罪不可。

我找到国王，请他治我的罪。见到他第一眼，我就很惊讶。我发起宿命通观察，发现他竟然是过去世的一角仙人。真是狭路相逢！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只是让他治我的罪。他说，你有什么罪呢。我说，我偷了你的水，用了你的杨枝。他说，我初登王位的时候，早已把水和杨枝施与一切众生了，你没有罪，你没偷我的东西。

他这样一说，我语塞了。我很怀疑，他对我有天然的好感，才故意这么说，他根本没有把水和杨枝施与一切众生，他知道我偷了，但他就是想放我一马。

我说，你虽然施舍了，但我心里还是疑虑不安，你不惩罚我，我就不舒服，你一定要惩罚，我把自己交给你了。说出最后这半句，我感觉自己又有点淫女附体了。国王看了我一眼说，那你等等，我一会儿出来。说完，转身进了王宫。

我等了远不止一会儿，而是六天六夜。这六天六夜里，我没有喝园林里的流泉，也没有吃园林里的蔬果，我一刻也没离开。忍饥挨饿了六天。欲界仙人和色界天人不一样，色界天人不需要吃东西，但欲界仙人需要。这六天里，一边等待，我一边用宿命通观察前世，忆念淫女和一角仙人的故事，竟然开始觉得那个丑八怪还不错。

六天之后，国王出来了，他说，我把你忘了，你别怪罪我。他这么一说，我的心立刻柔软起来，当时就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个女人，也许愿意嫁给他吧！

阎浮提众生的起心动念太可怕了。就这一闪念，我在久远之后的某一世，其实就是这辈子，成了他的妻子。

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太子。他的宫殿里有八万四千䌽女。当然，八万四千和五百一样。有十来个人，就可以说五百人；再多一点儿，就是八万四千了。在传说里人们都不太识数。我刚到宫里，不像别的女人用头巾和纱遮着头脸。我毫无顾忌地抛头露面。那些女人都说，新来的太子妃怎么一点羞耻都没有，真轻浮！我当众说，我头上脸上有什么瑕疵吗？没有瑕疵为什么要盖起来？

故事要是像幻想那样，太子就会成为国王。但要知道，世间永远不会满足你的期待。在太子差七天就能成为转轮圣王的时候，他离开王宫出家了。

太子离开五年半后，我的肚子大了。你们觉得这正常不正常？我也是个女人呀。而释迦族的人，认为这是一件惊天大丑闻，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撒谎。但事情传出去是什么样子？他们非说我一口咬定，怀的就是太子的骨肉。

我对太子不是没有感情。他离开王宫那天夜晚，我连做了三个噩梦，醒来后，我抱着他的胳膊说，你是不是要走了，我害怕。他说，你休息吧，别想太多。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但我还是迷恋他。第二天醒来，他彻底消失了，人间蒸发。我哭了七天，七天后，他的乾陟马回来了，他没回来。我抱着马哭，马倒地死了，我也昏死过去。作为一个妻子，你们觉得这些够吗？我觉得够了。将心比心吧！

释迦族的人拷问我，说太子五年多没回来，你什么时候怀上的？我能说什么，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你们明知道怎么回事，又何必逼着我撒谎！净饭大王说，太子出家那天晚上，我让他留下一个儿子再走，当时他用左手指了指你的肚子。说着，净饭大王绕到太子当时的位置拿起左手比划一下，好像这样就能固定证据似的。我就笑了，用手指指肚子能怀孕吗？

他们肯定都看见我笑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说，他们都装成没看见的样子，都非常严肃。他们逼问我：当时你是不是觉得肚子有什么不对？是不是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怀孕了？我又想笑，又觉得好悲哀呀。

他们经过反复商量，来确定当时我说了什么。商量的结果是，第一，我一口咬定怀的就是太子的孩子；第二，太子出家那天晚上，我就明确知道自己怀上了；第三，他们问我为什么怀了那么久不生，我说不知道。

王城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我肚子大了，他们要费尽心思商定一个说法散播出去。由他们去吧，反正我无能为力。确定完这些后，他们像解决了大难题似的，开始解决小难题，也就是怎么处置我。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杀我了。如果杀掉我，他们前面讨论确认的对话就毫无说服力了。于是，他们把太子留下的另一个夫人劬毗耶叫来作证，让劬毗耶证明，她始终跟我住在一起，没有发现我有任何不光彩的事情，而且由劬毗耶提出建议：先不处罚耶输陀罗，等孩子生下来，看看像不像太子再说。

劬毗耶是很好的女人。我跟她不是一路人。我对她的同情多过感激。她嫁给太子的时间比我长，太子对她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她甚至没体会过做女人是什么感觉。我有点为她不值。

另一方面，我觉得释迦族那些人蠢得可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我肚子没大的时候，他们成天担心另一种丑闻，担心人家说太子不是真正的男人，因为对女人不感兴趣才出家。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呀。他们好像对丑闻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太子的关心。不是好像，是就是。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一方面，证明太子确实是真男人，不是残废；另一方面，证明我没有不守妇道，释迦族没有丑闻。太子是男人，这一点我很清楚，劬姨恐怕就不清楚了。只是，释迦族要千方百计证明这一点实在太可笑了。太子自己都没这么操心。说实话，我都有点理解太子为什么要出家了，正常人在这样的家族里憋也憋死了。

小孩产下来了。叫罗睺罗。他们说名字是太子亲自取的。还说，罗睺罗出生的日子，就是太子成道的日子。我根本就不意外。你看，太子出家，我怀孕，太子成道，我生产，这么天造地设的巧合，不就是为了证明罗睺罗是太子的亲骨肉吗？在还没显肚子的时候，我日日夜夜发愁该怎么证明孩子是太子的，却压根儿没想到这根本轮不到我证明，有的是要证明它的人。有的是不肯面对世间真相的人。

罗睺罗出生后，净饭大王公开宣布，罗睺罗长得和太子一模一样，还说，我儿子虽然走了，现在他的儿子出生了，就跟我儿子还在没区别！

他不仅对群臣讲，还到处告诉大家，生怕王城里有一个人不知道。活得真累呀！至于国人相信不相信，去打听打听我的名声就知道了。

罗睺罗出生一年后，太子回来了。他已经不是太子了。实际上，七年前离开王宫后他就不是太子了。现在，他是如来。他回来是度化释迦族这些人的。净饭大王把他请到王宫里供养，你们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释迦族包括净饭大王最主要的目的，恐怕不是供养，而是消灭丑闻。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安排了个节目，让罗睺罗和如来相认。

他们对外讲，节目是我安排的，是我为了证明罗睺罗就是如来的亲儿子。说实话，罗睺罗是不是如来的亲儿子，如来不着急，我也不着急，倒是他们天天着急。他们准备了个丸子，让罗睺罗拿着，抱着罗睺罗走到如来面前，掰开罗睺罗的小手让丸子掉在如来钵里，就这样证明了罗睺罗是如来亲生的。

笑什么？是不是觉得过于糊弄了？但是，可以包装嘛。我来告诉你们一些细节。当时吃饭的有几个人？实际上，就是如来和几个比丘。其他比丘都在外面。传说里，是如来和五百阿罗汉一块来受供养。五百这个词，我就不用解释了。说如来把五百阿罗汉都变成和他一模一样，罗睺罗精准地从里面找到了真正的如来。如来收回神力，五百阿罗汉的钵里都是空的，只有如来钵里有丸子。还有传说里，不是丸子是指环。说实话，要是五百个人一模一样，亲生的儿子就能分出来吗？你就没见过亲儿子认错人了，抱着别人的腿喊爸的？

罗睺罗才多大呀。说起来，罗睺罗的年龄也是叫人头大。当然，不是叫我头大，我的头一点儿也不大。罗睺罗生下来才一年，才会走路。但是，王宫里严禁说罗睺罗一岁，也严禁说两岁，必须说七岁。因为是从怀孕开始算的嘛，怀孕的时间他们确定了，就是如来出家那天晚上。所以，刚会走的罗睺罗就七岁了。后来传得岔了，有说是太子出家十二年后回来的，罗睺罗七岁，我就想问：我到底是啥时候怀上罗睺罗的？

总之，他们要千方百计证明罗睺罗就是如来的儿子，而且要反反复复证明。事情还不清楚吗，只要一个证明有力，别的证明就不需要了。在传说里，他们又给我头上安一句话，说看见如来的钵里出现罗睺罗的丸子，我趾高气昂地对净饭大王说：看见了吧，我是无罪的！

传说是什么样，他们说了算。不过，对他们的极力证明，如来好像也没有抵触。接下来，他们又问了一个非常过分的问题，而且，又把这个问题安到我头上，说我问如来：为什么我怀孕六年才生下罗睺罗？

我想，这些人是要像逼我那样逼如来吗。但如来接下来的话，让我真正吃惊了。如来讲了个故事，这故事你们知道，就是我刚才讲过的，仙人偷了国王的水和杨枝。实际上，我也是听如来讲，才想起来的。我这辈子没有宿命通。如来这个故事，释迦族那些人都觉得是讲给他们听的，但我知道，如来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百分百的。

如来第一句话是，“你的儿子罗睺罗”。我又震惊，又释然。如来说的不是“我的儿子罗睺罗”，也不是“我们的儿子罗睺罗”，甚至不是“罗睺罗”，就是“你的儿子罗睺罗”。如来好直率呀。但他又很慈悲，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讲了偷水喝的仙人等了国王六天六夜。

如来没说国王是谁、仙人是谁。释迦族那些人传出去，非说国王就是罗睺罗，因为让仙人挨饿六天六夜，所以五百世都是六年不能出胎。

其实，如来一讲开头，我就全回想起来了。他是国王，我是偷了他的水的仙人。我在他离开王宫出家的六年里，忧心忡忡，疑惧后悔，以为那是他对我的惩罚。实际上，他一点都不在意的。他明白地告诉我，在他离开王宫的时候，就把属于太子的一切都舍弃了。所以，我没有背叛他，没有偷他的东西。

之前的六年里，我总觉得他对我还残存念想，会在山林中想到王宫的生活，会不时回忆起曾经的温存。我抱着乾陟哭昏在地的时候，终究不信他那么绝情，谁知道他真的说忘就忘呀。我以为他得知我的背叛会愤怒，会惩戒我。可是，那只是我对自己的惩戒，就像仙人自己在王宫外待了六天六夜。

天哪，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仙人时好傻。我以为国王是不忍心惩治我，所以不肯出来跟我见面，我就耗在外面不走，不吃不喝，六天六夜，国王终于心软了，才出来见我。实际上，都是我瞎想，国王就是忘了。如果我那时候就看清国王是忘了，我怎么可能想要嫁给他！唉，这怪谁呢，国王自己都说了，“我把你忘了，你别怪罪我”，但我就是不相信，就是觉得他不可能忘了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国王对仙人说，我初登王位，早已把水和杨枝施与一切众生了，你没有罪，没有偷走我的东西。如来离开王宫的时候，早已不把我看成他的妻子了。

我突然好不甘心啊。呆呆地望着如来，心里一片茫然。我掉进了他出家那天夜晚的噩梦中：月亮堕到地上，牙齿脱落，右臂消失不见。如来和比丘吃完饭，转身离开，背影和前世国王走进王宫时一样，只是这次是从王宫出去。

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我难受得昏倒在地。侍女用水喷洒在我脸上，我渐渐苏醒。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他对我的惩罚吧。随即觉得可笑，他是不会惩罚我的。一切都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就像释迦族的人，一切都是他们对自己的惩罚。

虽说如此，我还是不甘心。我期待他爱我，也能接受他恨我，但很难甘心他忘了我。我找来七宝名珠，盛放在金盘上，求一个懂得咒术的人，让如来失去神通，让我骑到他的脖子上。

来了个梵志。他教我做百味欢喜丸，教我咒术。学会之后，我请如来到王宫接受供养。我很担心他不来。听说没有特别的事情，他是不会接受供养的。于是我在王宫施起咒语，他来了。咒语有效。

我把欢喜丸放在钵盂中，他像所有比丘吃饭那样，全部吃下去了，一点儿不剩。我成功了。我幻想起一宵欢愉。

可是，如来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眼睛依然澄澈。直到吃完离开王宫。我想，药效也许要到下午或者傍晚才发作吧。日没之后，他一定会回到王宫。

日没了，如来没有来。

第二天，诸多比丘照常著衣持钵入城乞食。如来没有来。

我上当了。梵志是个江湖骗子。我能怎么办呢？我传出风声，让入城的比丘都知道，如来吃了欢喜丸。他们回去告诉如来，如来说，这个耶输陀罗呀，她可不是这辈子才给我吃欢喜丸。然后，如来讲了一角仙人的故事。

故事传到我耳朵里，我只听了开头，一切就又都想起来了。我好傻呀。以前做淫女的时候就知道，欢喜丸是没用的，只是个幌子。现在居然忘了。我以为欢喜丸迷惑的是别人，原来迷惑的是我自己。

我对天人说了四个字

我是怎样出名的？

太子出城的夜晚

扔了就扔了

谁也别请我吃饭

这个死外道

如来入灭前后

在龙潭见到如来的影子

玄奘淹留雪山时

玄奘没有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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