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中的“沉默的我思”及其表达
现象学自胡塞尔以来就确立了一个基本守则,即排除被附加于事物之上的带有假设性质的思辨概念,给予事物以纯粹的描述。对于梅洛-庞蒂来讲,
要追随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诉求,重返前科学、前反思的原初经验,我们能谈论的就是我们的知觉和身体。知觉是我们存在于世的原初体验,我们总是已经置身于世界之中,并被对世界的感知所重重包围。身体则是我们感知世界的中介,这样的身体不具先验主体性,而是躯体和心灵的一种原本的结合。
非反思的、前语言的、源始的知觉经验是梅洛-庞蒂现象学坚持的基本立足点,他要求我们重新发现我们置于其中并习以为常的知觉的世界,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沉默的我思”(cogito tacite)。
一、 沉默的我思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的第三部分的第一章中讨论了笛卡尔的我思(cogito)。我思的主题是反省或反思。我思摆脱了外在条件的束缚,对精神的无时间性予以肯定,并承认意识的永恒性。梅洛-庞蒂认为,笛卡尔把体验归结为心理事件的总和,“我”(Je)不过是心理事件的普通名称或其假设的原因,而现象学还原不是要还原到纯粹的“我思”,哲学的起点不是所谓的自明的意识,意识的直观不可能穷尽事物本身的丰富性。他认为我们应该回到开端,即重新回返到意识和世界的那种最原初的关联之中,也就是知觉经验之中。不同于我思的清楚明白,知觉经验具有暧昧的特征,且本身就是前语言的。
梅洛-庞蒂认为,笛卡尔的我思是被说出的我思,在这种被陈述的我思之下,还有一种更源始更深层的沉默的我思。沉默的我思是在语言还未说出之前、思维还未成为思维之前,所处的隐匿的、无人称的、被遮蔽的状态。沉默的我思不是完全的寂静无声,沉默的我思之中仍然包含着一种超出自身向外言说的倾向。沉默的我思是我思的背景,它在被说出之后就变成了我思。
沉默的我思是最源始的体验,先于我对于我自身的体验,换句话说,关于我自己的体验被奠基在知觉场域中的经验之上:当我开始自我觉知,我被呈现在我自己的视域之中,就意味着我已经将自身主题化了,我如此把握自身是因为我已经在当下不可避免的的境遇中被我自身建构而成形并呈现出来。沉默的我思是就主体的隐匿状态来说的,而“我思”是朝着一个已被意识到的、已被作为一个“什么”而被给予的事实来说的。笛卡尔的“我”(Je)不过是以知觉主体的经验为凭借才得以形成的统一的我、普遍的我,这样的我不是原初的,不过是在当前的场域中被构成之物。第一人称的经验正是由无人称的知觉经验所刻画:
与其说第一人称的我是主体,不如说知觉经验是主体本身,它在具有不同处境或体验的我之中来通达自身——这样的主体不是主客二分结构之中的主体,而是自身包含了主客统一性的最源初最具丰富性的主体。知觉始终是围绕着我的历史的一个展开自己、呈现自己的“事件”(event)。
但是,当我们对沉默的我思进行省思时,一个吊诡的问题很自然地浮现出来:沉默的我思是前反思的,这种前反思的东西何以成为反思的前提或基础?梅洛-庞蒂认为,谈论沉默的我思不是说它不能自知,无法自知的东西无异于一个物体。“沉默的我思”是要表明它有别于所谓的客观化的反省方式,这种方式正是西方哲学特别是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所惯用的一种做法,即假设了一种作为形而上学意义的支撑的主体,这种普遍的、反思的、绝对内在性的主体在公共的维度中不得不失去其行进的可能性,成为一种孤零零的、贫乏的、不可差异化的因此无法被他人被通达的主体,也就是说,我思必然陷入唯我论的困境。
在此,沉默的我思表达了现象学还原的根本要求。梅洛-庞蒂接受胡塞尔的基本态度,即对物的存在进行悬搁(epoche),拒绝普遍化的自然的态度对于意识的统治与建构,
梅洛-庞蒂反对我们把通过所谓的客观反思所获得的经验当作通达世界的唯一方式,
情况常常是,我们已经将事物客体化了,当我们在描述我们把握到的对象时,这个对象已不是事物原本的模样,所以我们常常并不如实感受我们的感受,我们并不如实知觉我们自己的知觉。沉默的我思恰恰意味着“我思”的开端,即反客体化的存在,它是一切客体化的观念的源头。
二、 沉默的我思的表达
梅洛-庞蒂通过削弱我思,在一定程度上消释了人的内在性与事物的外在性的对立。我思是被说出的,而沉默的我思是未被说出的,那么,沉默的我思或知觉经验可以被言说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的沉默的知觉经验又如何被表达?
如果我们承认原初的知觉经验的存在,那么我们势必想要以言说来呈现它、把握它,但是,知觉经验始终是沉默不语的,是一个人类的言语无法道尽的统一体。那么,知觉经验不能被明确地诉说,就意味着对于我们的想象和思考的限制,而知觉经验自身则变为一个先验的领域、一个混沌的场域。沉默的知觉经验的难以言说却并不意味着梅洛-庞蒂的知觉世界是一个素朴的、反理论的概念,不如说,沉默的知觉经验是一个认识论上的隐喻——沉默是对经验的增补,沉默融解了认识的僵固,梅洛-庞蒂用沉默来指涉人类的整体经验,这种整体经验意味着世界上某种神秘性的、一直在向我们开显但永远说不完的东西。
沉默的知觉经验是前语言的,并不意味着与语言无涉,
如果思维与语言是同一的,那么前语言的沉默的我思就意味着它自身是不能思考的东西,即非思。一个不能思的东西的显现,意味着一个非思的广阔空间的开启。但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非思,或者说沉默的我思根本不需要语词,不需要被表达,那么沉默的我思就是一个完全的“无”,这也就是说,比起意识思考可能面临的混杂困境,我们无法思及原初的知觉而陷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沉默的我思需要被表达,否则一个“思”的文化世界就是不可能的。
要对沉默的我思进行表达,也就意味着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即如何理解沉默与语言的关系的问题。表达恰恰成了沉默的我思所面临的悖论处境:一种前语言的知觉经验如果是存在的,一旦被表达出来而成为述谓的存在,那么它就再也不是原初的纯粹体验了,表达旋即造成了沉默的知觉经验的损毁;如果知觉经验停留在沉默状态,无法用语词说出,那么我们就绝不可能知道它的存在。沉默的知觉经验不是真正沉默的,当它被我们意识到,就意味着它已经被语词表达了出来,如肖恩·加拉格尔(Shaun Gallagher)所说,沉默的我思已经包含了一个“形而上学的扭曲”(a metaphysical distortion)[7]。
表达在梅洛-庞蒂这里意味着对沉默的知觉经验的揭示或去遮蔽,但表达不关注对象化的语言,更不关注语言哲学家们对语言进行的语义分析或逻辑研究,而是着眼于现象化的表达或表达的现象。要对沉默的我思进行表达,梅洛庞蒂诉诸于身体。身体是知觉主体,被知觉的世界被我的身体所投射,与其说我通过身体感知世界,不如说是世界通过我的身体而感知并表达自身。传统心理学认为心灵支配着身体,身体是心灵的外显,心灵的言说是第一位的,词语是心灵的外显符号,而人的身体表达则是二手的,只是内在心灵的表征,我们必须通过内省来探索心灵。不同于此,梅洛-庞蒂给予身体以优先性,认为我们的身体才是知觉得以开始的起点。在其早期著作《行为的结构》中,梅洛-庞蒂通过对受损身体的病态运作的揭示,来探讨基本的感知能力对于人的存在的意义,这一路径被称为病理学还原(pathological reduction)。这一路径揭示出一个事实,即意识在感知上并非全然穿透式的,它并没有特权表达人与存在的关系,而身体不同于意识,身体有自己的作为,对于世界和自身有着前意识的把握,身体就是对知觉经验和知觉世界的直接表达。
在《知觉现象学》第一部分的第六章“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中,梅洛-庞蒂探讨了身体的表达。他反对理智主义的表达观:
词语只是一个空壳,没有它本身的意义,其意义由思维赋予。他从动作出发来谈论语言,
身体具有自然的表达能力,语言从根本上是知觉身体的延伸,表达是原初的身体层面上的现象。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说话时,并非在说话之前将要说的内容准备好再说出,而是在说话的过程中,他就已经开始思维了,言语与思维过程具有同时性。语言的意义就呈现于身体的自发运动之中,或者说身体的自发运动就具有赋予意义的功能。人的存在体验要通过身体的言说来传达,因为说话的意向原初地存在于身体之中,
后来列维纳斯走的更远,发掘出“说”的伦理向度,即说的本己维度是向他人说。
在梅洛-庞蒂看来,语词是直接呈现的,而非以表象形式作为思考及表达的工具,这也暗示着他的语言观:语言是自身展开的,而不是被对象化的、客观化的反思所建构的。如果我们遵循语言的指称论和观念论的教导,认为语词是内在的心灵实体的外在标签,或者说思想才是语词的内核,语词则很可能成为思想的壁垒。
以身体为基点对于表达现象的讨论,从一开始就必然要考虑我的身体与他者身体的关系,交互主体性就建立在肉身主体的基础之上,不必通过唯我的先验主体的设定来考虑先验主体际性。我是作为会说话的主体与其他主体及世界进行交往,我们通过身体彼此交流、彼此理解,世界就在身体的交互表达的意义上呈现出来,构成了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通过理解他人的动作,我寻得了体验所蕴含的意义,我的动作也是通过旁观者而被我自己理解,因此,梅洛-庞蒂认为,对他人的认识能启发对自己的认识,更进一步,对他人的认识比对自己的认识更容易(就这一点来说,维特根斯坦也有类似的理解,“我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不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关于自我的知识或者说澄清“我在想什么”是荒谬的,因为并不存在纯粹的第一人称方法来获取关于自我的心智的知识,并产生实质的认识论判断。我对我自己的思想的知识不可被描述为一项认识论成就)。
总之,身体是知觉经验表达的中介,正是通过笛卡尔所视为异者的身体,原初的知觉经验才获得了其表达的通途。身体是语言与知觉经验彼此贯通的中介,也是沉默的我思得以言说的起点。
三、 沉默的我思之再思考
在语言与思维的关系的问题上,我们通常认为语词是可有可无的,不过是思想的外衣或惰性的外壳,这是对语言与思想的关系的初级反思得出的结论。语言的意义就来自于对象或关于对象的观念,语言就像镜面一样反映世界,这一根深蒂固的观点造成了语言的观念论和指称论对人类思维的长期的统治,与之相配的哲学形式是传统的认识论哲学。梅洛-庞蒂反对认识论的反映论,他对语言的看法接近于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即语言是对现实的一种建构。
沉默的我思作为前语言的东西为被说出的东西奠基,或者说用知觉经验来为思维奠基,这反映了梅洛-庞蒂反传统认识论的鲜明立场。但沉默的我思之表达无疑面临着语言与思维的关系的难题。面对这一难题,梅洛-庞蒂接受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观的影响,在《符号》中,梅洛-庞蒂强调语言对身体的构成性,
进一步地,在晚期著作《可见与不可见》中,梅洛-庞蒂对前期的沉默的我思提出了明确的批评:
纯粹的思维必须借助语词打开其道路,在知觉经验中,身体确实可以表达出知觉经验的意义,但是表达的被理解要在人的理智层面发生就需要借助于语言。但是,梅洛-庞蒂本人对于沉默的我思的反思并不意味着对《知觉现象学》中对我思的分析的推翻,也不意味着对知觉经验的否定,反而是对我思的绝对内在性的更深的批判,而经由这一批判,知觉世界概念向我们敞开的可能性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
在《知觉现象学》中,通过揭示出一个沉默的世界,梅洛-庞蒂为其哲学做了一个基底工作,在中后期著作中,对于早期提出的问题,他不断尝试给予解答,探寻奠基于身体之上的诸多表达方式,这一解答工作也是他回返“开端”的肉身存在论的道路。
[1]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P10
[2]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P506
[3]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P510
[4]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P12
[5]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P509
[6]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P426
[7] Shaun Gallagher,Phenomenology,Palgrave Macmillan UK,2012,P127
[8]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P229
[9]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P256
[10] 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P77
[11] 梅洛-庞蒂,《可见与不可见的》,罗国祥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P219
[12] 梅洛-庞蒂,《可见与不可见的》,罗国祥译,商务印书馆,2008 年,P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