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献给我的父亲
父亲的坟墓是我选的,他生前我们没能找到机会详细探讨他的身后事。下葬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这方黑色光面大理石,只觉得他过于华丽,令人惭愧,仿佛为了掩盖生前寒酸的心思被人看穿了一般。墓碑下方的空间很大,放置完骨灰盒之后,还显得很空荡。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几乎失去了智力。他不停颤抖着如同生锈的机器,迟钝僵硬。我和小姨不得不帮他端坐在凳子上,给他脱光了衣服,为他擦洗他裸露在外的全部身体。小姨一边擦,一边掉眼泪,她总能想起父亲曾经的体面,想捡起往日里对他的那些敬意,她哭的很伤心。
我的感觉却是迟钝的,迟钝到无法理解我看到的画面和我所做的事。我只是擦洗着他的身体——苍白的,下垂的,毫无生机的身体,耷拉着皮肤里的肌肉显然已经萎缩,就像是穿着一件想要从他身体上脱落的衣裳,听他嘴里发出的一阵有一阵奇怪的叨念声。
而我,远在我的身体之外。
我知道,他已经不认得我了。就在几天前,在他还能认出我,还能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有心躲着他,在我的卧室里,看着他颤颤巍巍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这屋里影影绰绰的仿佛住着好些人。前年母亲走的时候,父亲就说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他甚至笑着说,应该是你妈回来收她的脚板印——以前老人们就有这个说法。
那时我该坐下来,认认真真望着他的眼睛,仔细问问他身后事想要怎么处理,想要什么样的墓地,什么样的方位,甚至问问他,想要死在哪里。
但我太迟钝,抓不住那拼命离开我身体的游魂。
我只能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头也不抬的说着,“没事的,爸爸,你的肿瘤已经停止生长了,医生说的,药物起作用了,你会好起来,你没看到新拍的那些片子吗?片子总不会骗人。那些胸有成竹的医生们,总不会骗人。”
他那显得硕大的裤腰被缠了几圈,才不至于从腰间滑落。他停下脚步,看了看我,有那么几秒,他似乎抱有一些希望,希望我从桌子旁站起身来。“现在..到这个地步..只需要减轻病人的痛苦了。”他说的很淡然,他一向善于控制他的情绪。
我继续低下头,“你别胡思乱想,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记得把药吃了。”
他颤颤巍巍的继续挪动脚步,到隔壁的房间,艰难的躺倒在床里。
我应该停下手中的笔,我应该穿过过道,走进他的房间,我应该跪在他身旁,应该抓住他的手,我应该告诉他,爸爸,别怕,死亡就在眼前。
就像小时候,他指着电视里正放着的《三国演义》,“你看,这里演的多好。”
我最后决定送他去临终关怀医院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正常意识,几乎不能认得我,却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轻轻的点头。
我扶着他走出家门,关门声在身后响起,我和他都没有回头。父亲僵硬的有些前仰后合,两只手不听使唤的伸展在前面。我拼命稳住他的身体,数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这是他离开他居住的最后的家的最后的步伐,每一步都值得歌颂,每一步都该被铭记。
隔壁善良的阿姨,在门口不舍的望着我们,替我留着眼泪。
我们终于艰难地从电梯间走出来的时候,来接他的司机和护士,已经在楼下等候。他们上前来,帮我一起把他扶上了车。我按照护士的指示,用几根布条将他绑在椅子上,在他旁边坐下来。
然后车子启动了,我在我的身体之外,我仿佛听到我跟他说,爸爸,你想要跟我们的家告别吗,我们再也无法一起回来了。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甚至都没有去看他那已经木然的表情。
到了医院,就开始做那些做过无数遍的例行检查。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医生再次确认:肿瘤在缩小。
我觉得这很荒谬。肿瘤没有继续转移,但父亲的身体却岌岌可危。
医生只是摇头,“哎,这种病,每个人都不一样。”
同病不同命,我父亲走了一辈子霉运,就在最后这个关头,幸运女神也不肯眷顾他。
我将父亲安置在那小小的病床上,他紧紧的抓住床沿,使了这么大的劲,床都跟着在颤抖。
医生催促我办理好手续之后,就快点离开,按照规定,疫情期间,这里不能久留。
我跟照顾他的护士交代好了,就该到了走的时候。这间病房太老旧,想着他会在这间房子这张床上走完最后一程,我很不甘心。
这让我想起我们一家从河北遵化县转业到宜昌市,住的第一栋楼房。因为没有钱装修,家里的墙壁和地板都很破旧,在楼上楼下比着装修的新房之间,显得格外破旧。小时候的我,总想逃离那里——前半生我使劲了全部力气,仿佛就是为了逃离那里。
很多年后,父母一直在后悔,后悔来到宜昌。从住进那个家开始,他们就没有再幸福过。楼上楼下的人,没过多久忽然变得不和睦,莫名其妙的算计,诋毁,加害。
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忽然被一群人突然出现的人围住。其中一个人捡起一块石头就往他脑袋上砸。父亲是个柔弱的书生,会读《三国演义》,会拉小提琴,会写诗歌和散文,但他不会打架。
我母亲从来就是个斗士,她提着一把刀从我面前跨过,冲了出去。
很多年以后,他们才告诉我那时发生的事。
在黑暗的影院里,楼下那个当了一官半职的男人对母亲动手动脚,我母亲向来光明磊落,受不了这种羞辱,便和我父亲一起去单位上报。然而她无法解释既然不愿意承受这种耻辱,又为何要答应看电影的邀约这个问题,楼下被睡了的女人,更是不能容忍出现第四者。楼上和我父母一起转业的几家人,更加无法容忍会有人比他们先攀高枝。
于是几家人又牵扯出几家人,从成人的圈子里,一直到孩子的圈子里,再也没有消停。
我父亲的脑袋缝了针,原本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办公室的岗位也被剥夺了,领导终于明白他只是个会动笔的书生,管不好家人就不配做领导的秘书。
打架事件后有一天,我和楼上的男生一同放学回来,三楼那里站着那个一官半职的男人的老婆,圆圆的脑袋,肥硕身体。她旁边站着一个几岁的小孩,我走过他们的时候,男生调皮的踢了一个石子下来,我侧身去往,正对上那个女人的眼睛——她圆圆的脑袋和肥硕晃动的身体,双手叉着腰,目露凶光,她直勾勾的盯着我,满脸的愤怒,毫无疑问在给我判刑。
我羞愧的奔回家里,关上了门。
父亲喊我吃饭,脸上挂着温柔的神情,楼下女人粗大的嗓门正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我感到非常憋屈,有一种想要冲想去辩白的冲动。父亲却还是温柔的神情,他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全然不在意。
这个家里,似乎只有父亲安然的愿意呆在这个家里,很早就认命。
他会写字写到很晚,他的钢笔字写的好的连市里的专家都打听,问工厂里竟还有这样的人?他会跟我讲刘欢的歌为什么好听,讲贾平凹的作品里的讽刺,他会把时间浪费在电视剧里,会认真做每一顿饭,会管好家里的每一分钱。
他也会跟我说这个世界的不公和黑暗,但从不歇斯底里,从不满含怨忿,“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他的结论。
只有我会难过,为他写的每一个漂亮的字,每一个深刻的观点,每一次沉默不语而难过。
楼上楼下是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只有我会试图用一根长棍敲开那扇拒绝我的窗门,然而每次,我只招来了那一张张冷漠的脸。
之后,在一个个漫长的暑假,我哪里都不去。我呆在那方阳台上,放在双腿之间的是宋朝婉约词,然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大约是从那些时刻起,我活在了困着我的那方天地之外。也暂时的将耻辱关在了门外。
怕什么呢,也许还有将来,也许还有逃离的那一天。
也是在那时候,我迷恋上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男孩。
他长得很好看,眉眼如画,神情淡然。他也写着一手好字,会读很多书。此外,他有着刚毅的性格。我给他取了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名字,我叫他“岳河”。
我如此迷恋他,以至于不敢在他面前说一句话,不敢让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不敢让他看见我的家里如此破旧,不敢让他知道我的父亲被别人打破了脑袋。
岳河什么也不知道,他也许只知道我是一个爱读婉约词,爱写一些令人费解的长句字的其貌不扬的女生。
他曾向我借过一本书,但他已经忘记。等他还书给我的每一天,我都写下一封满怀心事的书信。
道别那天,我跟在他身后,站在阶梯的高处。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他忽然蹲了下来,似乎在整理鞋带。
我听见胸中的轰鸣,交握着的双手已经攥出了汗。
“岳河…”
想象中,我已经喊出了他的名字。
想象中,我已走上前去,那些关心的话也已经出口,
“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还会回来吗?我还会见你吗?我借你的书,你什么时候还我呢?”
想象中,我撞上了他回眸的眼神。
然而,想象中一切都没有发生。阶梯太短,离他的距离又太长,阶梯下面还站着很多等他的人。
多年以来,这幅画面如此鲜活生动的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如同囚笼一般将我锁住。
这带给了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羞愧和耻辱感。
那一封有一封写满心事却寄不出去书信,注定被我撕成碎片,丢弃在垃圾桶里。
又如何呢?不过是我曾经那样爱过你。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下一种奇怪的特长,认命。
母亲折腾的时候,他认命,我离家的时候,他也认命。
直到有一天,他在家里一个人呆了好几年之后,他站在阳台上,忽然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后来他告诉我,似乎有人在乎喊他,跳下去一切都圆满了。
但他没有跳,他一直记得他的责任,于是他开始四处求医,开始喝中药。
好多年以后,他终于等到可以跟我一起在另一个城市生活的消息。
尽管这是多少年之后的见面,看得出,他很高兴。我们相处起来也总是很有默契。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这几年各自遭受的颠簸。
我总想着,体面的工作,体面的家庭,体面的日子,能把我们身上的耻辱都洗掉,剩下的,还可以是婉约词,是书法,是哲学,是文艺。
直到回来,一家人又开始了止不住的争吵。母亲生病,父亲生病,我们所有糟蹋的时光都有了报复。
父亲走的那一刻,我正准备去上班。
我知道他迟早要一个人走,但听到确切的消息的那一刻,我哭的歇斯底里。
我觉得他会会恨我,恨我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恨我假装没有看到,恨我用了世界上最昂贵的药,假装在积极治疗,恨我和他一样懦弱。
就好像我确定,岳河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我拼命想要摆脱的耻辱,如年轮一般刻在了我的骨头里。
到底,我有什么资格,打造这一方华丽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