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与幻影
(T magazine约稿,请勿转载)
0、如果不是全球演出市场都在疫情后迎来大爆发,人们可能并不会去思考演唱会之于当代生活是什么这个问题。它不是一个新鲜事物。长期存在了很久,但也长期和多数人无关。对于那些从未想过要去参加一场演唱会的人来说,演唱会的意义或许仅仅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现场去听自己喜欢的歌手唱歌”——有时候人们会带着不解,“喜欢到非要看到真人不可吗?”“那么远看得清人吗?”“演唱会上唱的能比在录音室里唱的还好吗“”比家里用音响放的效果好吗?”
1、不妨让我们先来看一些干巴巴的数字吧——去年英国的现场音乐,达到了20亿英镑的产值。2012年的时候,这个行业的总产值是12亿,占所有类型活动(包括体育)总票房的23%。2019年,现场音乐份额增长到40%。去年,占比攀升到49%。
你要知道这是英国,有着英超、温布尔顿网球赛、F1大奖赛、黄金联赛……等等顶级体育赛事的英国。但即便是体育比赛,也无法和人们看现场演出的热情相比。
2、人们如此愿意为现场演出付钱——疫情又让这种情绪增长到极致。正是所谓报复性增长。这种在疫情期间被豢养得如此巨大的情绪,或许仍然不能回答演唱会是什么,但恰好够解释演唱会不是什么:演唱会不是耳机里独自聆听的声音,演唱会也不是你在抖音上划到的15秒,不是健身、家务时候的bgm。
演唱首先是一种空间。空间提供了人们不同的交汇方式。是打开门走出去,是与千万人联系在一起的一场活动。是event,是festival。一场演唱会实际上是从抢票计划就已经开始了。它包括了对开票信息的关注、抢票、出行计划、舟车劳顿,然后才是一场长达两三个小时的聆听。它又带着一定的强制性:一旦开始,便不会被打断,也不能skip,必须按照歌手设定的曲目顺序,完整聆听。
在巨大的声压下。你会发现原来人类用于聆听的器官不止耳朵。你会感受到声音从皮肤滚过的感觉。你会发现高音在你的颅内响起,低音敲在你的心脏上。这是没有办法在其他环境里得到的体验。
演唱会把碎片化的自己,重新拢在一起的种方式。是重新给予自己意义的机会。
3、对于表演者来说,演唱会有两个意义:表演与粉丝服务。
一场演唱会如果不能感受到艺术家的艺术人格,那么是失败的。演唱会通常能贡献出一个歌手最signature的形象。迈克·杰克逊的演唱会上,billie jean这首歌有自己的一套仪式——身穿白T黑裤的迈克·杰克逊拎着一个行李箱走出来。他先四处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仿佛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然后他放下行李箱,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件闪亮的外套,穿上。然后掏出一双手套,戴上。然后是一顶帽子。他将帽子拿在手里上,在舞台上踱步一圈。此时舞台上的灯早已为他投出一圈光晕。但他并没有急于走进去,在灯光的边缘徘徊。台下的观众此刻情绪如同满弓,犹如原子弹爆炸前倒数到1时的寂静。
这个过程耗时2分10秒。对于一首歌来说,这真是漫长的铺垫与蓄势。每一秒,都是对台下观众情绪的操控。他致敬自己,又塑造自己。在他一次次表演这个开场的过程里,这首歌之于他本人的意义,之于流行音乐的意义,甚至之于这50年整个流行文化的意义,都被一次次书写。
你可以称之为——“迈克·杰克逊的诞生”,又或者说,“神的归位”。
4、如果没有台下的屏息等待,如果没有那一刻夺眶而出的眼泪——那么迈克·杰克逊无法一个人完成这个场景,也无法成为众望所归的那个迈克·杰克逊。
演唱会也需要服务粉丝。粉丝的激情被调度,粉丝的期待得到回应,与歌手的链接就愈发紧密。
我参与过最平淡的演唱会。歌手虽然以唱功著称,但他只是来唱歌,观众也只是来听歌。双方都不打算完全的交付自己,于是双方都平淡得如同上下班。
5、所以我们要再次阐释何为演唱会——伟大的演唱会类似于宗教的法事。它由施法者神迹与信仰者的念力共同构成。
台上的艺人会有神格。神格有大有小。有的具有至高神地位的歌手一出来,什么也没唱,你会感觉到整个时代对你汹涌扑来。哪怕那是一个你完全没有参与过的时代,但也朝你滚滚而来。你好像能看到有多少人在他的背景音上成长、生活,经历爱与痛。有的神格没有那么高,但你也感受到台下信仰的浓度。能看到台下的人在回应,除了 “我爱你”,还试图表达,“是的,我们懂的”,“是的,这是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旅程“。
所以神迹从来不是一旦一夕之事。不是演唱会现场2-3个小时的事情,也不仅仅是现场声光电的艺术。神迹是漫长的岁月里,在时隐时现中,建立了与人们的联系。
而站在演唱会现场的,也并不只是一具具肉身——人们拖带着各自的个性、各自的过往、各自的阴影,各自的幻想来到演唱会。演唱会的上空是几万人情感投射出来的幢幢幻影。那就是所谓念力的东西。
就像在巴比伦河畔,有些人一想到锡安就哭了。
6、有时候看演唱会的观众会形成一种共同体——我们都是这位歌手的听众,我们拥有同样的爱意,我们的投射来源一致。于是会产生一种彼此认同,乃至于惺惺相惜的气氛。
但有时候并不。就像有人去教堂祷告,有人去教堂忏悔。也有人去教堂拍婚纱照。
演唱会也一样。有人在演唱会上穿越时光,与十年前那个在夜晚被窝里偷偷听歌的自己相遇,不由听得热泪盈眶。也有人去演唱会打卡,演唱会的核心意义之于他们是一张可以晒在小红书上的照片。
像是去卢浮宫看《蒙娜丽莎》。
任何人都可以去看《蒙娜丽莎》。一个游客,并不需要学习整部西方美术史,通晓文艺复兴,能侃侃而谈巴洛克时期的艺术风格才能获得购票资格。任何人购买卢浮宫门票都只需要15欧元,便可以获得和这张全世界最著名画作见面的机会。
然后,在排了一圈又一圈的队伍之后,一个人距离《蒙娜丽莎》最近的距离是5米,他所拥有的参观时间并不足够让他长久的凝视这幅作品,就会被保安催促着离开。《蒙娜丽莎》如此著名,如此让人向往,因此,也让它同时被评为全世界“最令人失望的景点”第一名。
当获得感动的需求遇见时尚打卡的需求。世间安得双全法?
7、当然,关于演唱会,台下的念力不再纯净固然令人喟叹,但最残酷的莫过于台下的信仰犹存,台上的人却已经神迹不在。比如假唱。与那些以打卡为目标的游客相比,假唱对于粉丝的伤害才是最弥久的,它会如被褥下的那颗豌豆,令人辗转反侧。反复回想这段与偶像的关系,推算崩塌是从何处而起,反复怀疑,又反复说服自己。
每一个粉丝都是工匠本人。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握着泥巴,削削减减,缝缝补补,在内心造一座虚影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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