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兄弟(之一) 作者:哈尼夫·库雷
再见,兄弟
作者:哈尼夫·库雷
(试译 勿深究)
我们一家人总是很亲密。在我们尚年幼时,父亲在一起船难中溺亡,母亲总是唠叨,家人的关系才是最长远的,别处可找不着。
关于家庭,我没有太多想法,但每当我想起家人,想到海边的住所,想到海的气息,种种这些都流淌在血液之中。我很高兴自己是波默罗伊家族的一员——我的鼻子,肤色,还有长寿基因——尽管我们并非显赫之家,但我们常抱幻觉,当我们聚在一起时,波默罗伊家族就是独一无二的。我并不是说,我对家族史有兴趣,或家族的骄傲感有多重要,影响有多深,我只想表达:尽管家人之间多有不同,但是我们彼此忠诚,假如这种忠诚遭到摧毁,这肯定是困惑与伤痛的根源。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姐姐戴安娜还有三兄弟——查迪、劳伦斯,和我。与很多家庭一样,子女到了二十多岁就各奔前程,我们也因事业、婚姻或战事而分离。海伦和我,和四个孩子住在长岛。我在一所中学教书,我曾想当个校长或是主管,但已过了那个年纪,但我们不总是说——我尊重自己的工作嘛。
查迪算是我们中过得最好的,和奥迪特还有三个孩子住在曼哈顿。母亲住在费城,戴安娜离婚之后去了法国,但每到夏天,会回到劳斯海德待上一个月。劳斯海德是一个避暑胜地,位置在曼彻斯特岛的一处海滨。我们有个排屋在那边,二十多年前,父亲造了这所大宅。它伫立在海边悬崖之上,除了圣特洛佩斯湾和一些亚平宁山脉的度假屋,这里是我最钟爱的住所。房子被平均分配给了每个子女,我们也一起出钱用于修缮维护。
劳伦斯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他是一名律师,战后在克利夫兰公司找了份工作,家人们有差不多四年没见过他了。当他决定离开克利夫兰去阿尔巴尼一家公司工作的时候,他给母亲来了封信,说趁着转换期,会抽十来天到劳斯海德,带上妻子和两个孩子。当时我正计划着假期也去那边——我已经完成夏季教学任务——海伦还有查迪和奥迪特、戴安娜,都会奔赴那儿,一家团圆。劳伦斯是家庭成员中最特别的一个。我们并不常见到他,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都还喊他Tifty——他童年时的绰号,他小时候下楼进餐厅吃早饭时,一路走,拖鞋一路发出“踢踏踢踏踢踏”的噪音,所以父亲就喊他Tifty,其他人也就跟着这么叫。等劳伦斯再大点儿,戴安娜有时候喊他小耶稣,母亲常常喊他Croaker。我们并不太喜欢他,但是我们还是期待他回来,是那种混杂着忧惧、忠诚,以及快乐,兄弟情份失而复得的欢喜。
夏末的一天下午,劳伦斯乘四点的船班穿过主岛抵达,查迪和我赶去码头迎接。港口弥漫着抵达或出发的各种讯号——哨声、铃声、手推车的声音、相聚时的欢呼,还有海的气息——但是在那个下午,劳伦斯的这趟航程显然并不那么重要,当我看到那趟船开进蓝色港口的时,觉得这真是趟再寻常不过的航行,我同时意识到,这个念头或许刚好与劳伦斯的想法合拍。当劳伦斯驾车从航船驶出,我们透过挡风玻璃看清了他的脸,完全没费功夫就认出他来。我们跑过去和他握了握手,然后笨头拙脑地亲吻他的妻子和孩子。“Tifty!”查迪大声喊着“Tifty!”,很难说劳伦斯的外表有什么变化,查迪和我一致认为,当然是在回到劳斯海德后所说的,劳伦斯看起来真的非常年轻。
他先进了屋,我和查迪把行李箱从车上搬下来。等我进屋的时候,他站在客厅里,和母亲和戴安娜寒暄。她俩都穿着最华丽的衣服,珠宝遍身,她们的欢迎礼显得隆重过头,即便如此,事实上每个人都在尽力表现出热情满满,当然在那个时刻,热情很容易就流露了,但与此同时,房间里又有几分紧张感。当我搬着劳伦斯重重的行李箱步上楼梯时,我意识到,我们对他的厌恶之情和美好的热情一样根深蒂固,我记得有那么一回,25年前了,当我给了劳伦斯的脑袋几记猛拳之后,他站起身来径直冲到父亲面前告状。
我搬着行李到了三楼,劳伦斯的妻子洛斯正打点家人入住。她是个瘦弱的女孩,看上去这趟行程让她深感疲乏,但当我问她需不需要给她拿点喝的上来,她说:谢谢,不必了。
我下楼后,劳伦斯不在,其他人都备好了鸡尾酒,就决定开始喝了。这个家所有人里面,劳伦斯是唯一一个从来不爱杯中物的。我们拿着鸡尾酒走上了天台,所以能看见海和悬崖,东边的岛屿,还有正在往回走的劳伦斯和他妻子,他们出现在这里,似乎让往常熟悉的景色变得都有些不一样;像一种欣慰之感,掠过并赋予了海岸以颜色,在那么长时间的缺席之后,他们回到了我们当中。劳伦斯从海边的一条小径走过来,加入我们。
“海滩是不是很棒,Tifty?”母亲问。“回来的感觉是不是棒极了?来杯马提尼吗?”
“无所谓,”劳伦斯说,“威士忌,杜松子酒……我想我不在乎喝点啥,要么给我一点朗姆酒吧。”
“我们没有朗姆酒,”母亲说,这是她最初流露的一丝烦躁。她曾教育我们永远不要犹豫不决,不要像劳伦斯这样回答问题。此外,她总是很在乎房子里的一切是否得体,有没有坏了她的规矩,比如出现什么直接喝朗姆酒或者拿着啤酒罐直接放在餐桌上,这会引发她的强烈反对,就算她再怎么幽默,碰到这种事也发挥不了作用了。
母亲也察觉了自己的烦躁,就想找补一下,“你想来点爱尔兰酒吗?在边柜里有一些。为啥不给自己来点爱尔兰酒?”劳伦斯说他随便喝点,就给自己倒了马天尼,这时洛斯下楼了,我们就一起进屋里晚餐。
尽管在等待劳伦斯一家晚餐的时候,我们喝了太多酒,但我们还是尽力端上一些好的食物,然后享受一段平静的时光。母亲是个子娇小的女人,她的脸还是会提醒你她曾有多漂亮,她的谈话通常都是轻松的,但是那晚她却讲起了上岛正在进行的土地平整工程。戴安娜曾和母亲一样相貌出众,她总是活力四射,平时会说起她在法国结交的放荡的朋友,但是那晚却说起在瑞士,她抛下了两个读中学的孩子。我可以看出晚餐为劳伦斯做了些准备,花费并不是很多,不会让他感觉到热情过头。
晚餐之后,我们回到天台时,血红的云霞出现在天空,我很开心劳伦斯可以在回家时看到如同燃烧般的落日之景。当我们在天台待了几分钟后,一个叫爱华德·凯斯特的男子来找戴安娜。他俩或许是在法国认识,或是相识于旅途中,爱德华会在度假屋的旅馆里住上十天。他向劳伦斯和洛斯介绍了自己,然后和戴安娜一起离开了。
“她现在和这个男的睡一起吗?”劳伦斯问。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海伦说。
“你得为自己的话说抱歉,Tifty”,查迪说。
“我不知道,”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乏,“我不知道,Tifty,戴安娜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回答你这么粗俗的问题。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不常见到她。”
“她还打算回法国吗?”
“她下下个礼拜就回。”
劳伦斯和洛斯坐在天台的外缘,而不是坐在椅子上,不是我们围坐的地方。在他闭嘴的当下,看着我的样子就像个清教徒。有时候,我会试着摸索他的脑回路,我会想到我们家在这个地方刚落脚的时候,他对戴安娜和她爱情的不满让我想到了这点。我们是波默罗伊家族的一个分支,祖上是位牧师,他因为坚拒魔鬼的诱惑而获得科顿·马瑟(注1)的赞许。波默罗伊家族世代从事牧师工作直至19世纪,他们坚定地认为——人生就是痛苦,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是色欲和堕落——这些还被写进书里或在布道中宣讲。说回我们一家,已经改变了一些,也变得快乐一点,但我还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表亲一家的老人们,男的女的,好像还活在过去艰忍岁月中,紧抱着永恒的负罪感,赋予灾难以神话。如果你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就像我们一样,我想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去拒绝习惯性的负罪感,克己,缄默,还有赎罪,但我意识中的精神的磨砺,到了劳伦斯那边,就变成了一种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