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黑暗中躲藏——读J.M.库切《耻》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1940年2月9日出生于南非开普敦,南非白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大学教授。1983年以《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赢得英国布克奖,1999年又以《耻》再度获布克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赢得两次布克奖的作家。2003年获得年诺贝尔文学奖。

戴维·卢里,52岁,离过两次婚,原语言学教授,教书仅为谋生,每周一次性事。如果不是因为性事对象突然消失,不是因为他开始诱惑自己的学生梅拉妮,最终丑闻败露,那么卢里仍是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甚至由于身处大学而称得上成功人士——换个称呼就是道貌岸然,因为拥有金钱可以随心所欲的购买,拥有权力可以收买或威胁学生。我们一方面厌恶这种丑恶的行径,喟叹现世中善与恶的境遇之离奇的不同,一方面暗自懊丧自己不是那种人,成功的中年男人。
丑闻让故事突然开始转向,权力的主体突然变成了校方,猥琐好色的卢里成了受害者。在听证会上,卢里承认所有的指控,但委员们并不满意,“认罪并不等于悔罪,”这种强调凸显了权力的特点:对于损害权力光芒的事件,要尽快地消除影响,受害人要感激涕零,加害人要悔恨和痛哭流涕,媒介站在自己一边,权力体现恩威并重,并加强了自己。
让权力感到震怒的是教授不愿意配合,无论惩罚到什么样的程度,无论胡萝卜有多少。我们突然发现,在权力面前,这个人物突然高大起来,仅仅因为明知道会输还是会坚持,有沉默的权利,有不配合的权利,哪怕是公众和媒体唾弃的对象也自认先天地拥有这些权利。
教授认罪但耻于谈论自己的隐私,道德上的污点他只想躲在角落了自我舔舐,当记者询问“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吗”时,回答是“不,我的人生因这种经验而受益匪浅。”他只想表达自己,并不在乎这句话相当于火上浇油,女权主义者将更加怒火中烧,在公众事件中,重要的是情绪而非立场或审思。
他逃到女儿露西的农场,距离和羞耻感弥漫在父女之间。对于卢里,耻于谈论自己的丑闻、私生活、对欲望权利的态度,也没有勇气询问女儿是不是真的同性恋,而那个女友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离去。他开始学着适应农场生活,认识彼得勒斯,到动物庇护所帮忙,见证贝芙的主要工作不是救治,而是为那些流浪、被遗弃、残疾的猫狗实施安乐死。
两个男人带着一个男孩袭击农场,轮奸露西,抢走财物,打伤并试图烧死卢里,然后驾车逃走。这一事件将作为受害者的父女推向了冲突的顶峰。卢里为没能保护女儿感到愧疚,但又不理解女儿隐瞒强奸事实的行为,恶行必须得到惩罚,正义必须得到伸张。露西比父亲更清楚地看到事实,那就是白人在南非土地上曾经奴役过黑人,黑人只不过在要求偿还,如果她想继续待在这片土地上,这种偿还就是合理的。父亲仍然坚持扮演父亲的角色,女儿明确表示拒绝,因为自己才是主角。有多少父母懂得这一点,就算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往往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象),也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退后,离开子女远远的。家庭冲突往往源于这种认识的背离。
在彼得勒斯举办的派对上,他们终于发现那个男孩是彼得勒斯的亲戚,卢里与之对峙,对方若无其事地撒谎,女儿听天由命。为了排解这一切,卢里更多地去动物诊所,感受每一条临死前嗅闻、舔舐他的狗,自问自己的行为到底是慈悲还是屠夫般冷硬。
羞耻感让他找到梅拉妮的家,跪在对方母亲面前,农场发生的一切——暴力、欺骗、心疏意远、诊所的死亡——在重塑这个曾经自私、自负、听任欲望牵绊的男人。
女儿怀孕并要生下孩子的事实震惊了父亲,甚至嫁给彼得勒斯也接受,父亲难以置信。
“多么耻辱,”他最后道,“如此高的期望,到头来落到了这步田地。”
“是的,我同意。是很耻辱。不过也许这是个重新开始的不错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必须学着接受的东西。从最低一层开始。从一无所有开始。不是‘一无所有,然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手里没有好牌,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
“像狗一样。”
“是的,像狗一样。”
我站在父亲这一边,是因为无法理解露西,也许只有成为她才能理解她,因为男人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受到伤害的女人,你可以感同身受,但仍然谬以千里。仅仅因为她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白人,白人曾经奴役过黑人,她就必须忍受所带来的一切报复么?奇怪的是露西竟然甘愿忍受,一方面是报复带来的耻辱感,一方面是接受这种报复的合理性带来的双重耻辱,如果历史的重负需要她承担,那就承担下来,哪怕“像狗一样”。
彼得勒斯仿佛是个面具人,修自己的水渠,盖自己的房子,假装暴力没有发生,假装不知道男孩是参与者,是自己的妻弟。谎言对于他仿佛不成为谎言,只是用来对付白人、对付生活的工具,只要有利可图,任何行为都是允许的,如果可以得到露西的土地,娶了露西也可以。彼得勒斯没有羞耻心,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假装没听到对方的话,他是真正的生存着,为活着而活着。你仅仅可以指望成为他的家人,他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你,即使你是罪犯;但你不要指望他是邻居、朋友、陌生人,特别是当你是白人而他是黑人的时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的目光中永远有你所不明白甚至惧怕的东西。
卢里将回到他的特蕾莎,回到诊所,工作之余弹奏班卓琴,“根本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耻笑她”。他去看望女儿,像一个客人一样,作为一个新的起点,他们互相消融了自身和对方的耻辱感。
在诊所,卢里已经学会通过抚摸、低语“将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他们正在进行安乐死的动物身上,并以他已不再感到难以启齿的那个恰当的名字来称呼它:爱。”那一条条临死前似乎能闻到他“耻辱的气息”的四肢逐渐瘫软、眼睛失去光泽的狗,让他逐渐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残酷还是慈悲,但是他常常不得不在路边停下车,“眼泪从脸上流过,怎么也止不住;两只手抖个不停。”
卢里和露西所经历的都是急剧下坠的人生,欲望与暴力、内心与外界带来的耻辱、拷问、挣扎抑或承受。也许一片坦途的人生既不能奢望也完全不可能,命运一方面想要把你当成玩偶一样玩弄,一方面希望你做出反应,它将馈赠藏在身后,随时准备发出或收回,取决于你想得到拯救还是甘愿受到愚弄——认定“灵魂停留在黑暗、苦涩的胆汁中,躲藏着”。
那只狗永远都弄不懂的,“……灵魂被从肉体中硬拽出来;先是短暂地在空中飘浮一会儿,扭曲盘旋;然后就被吸走,消失不见了……”仿佛说的不仅是灵魂,还有耻辱,还有不一定到来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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