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3年度读书报告
查看话题 >整个黑夜里我看见火焰生长——2023年阅读总结
“尽管万物都在流逝,并终将衰败,依然存在一种对不朽灵魂的需求,对永恒的渴望,对个人在时间中的无限延续的渴望。”——莱姆《太空旅行者的回忆录》
其实从去年起就有放弃写总结长文的打算(去年观影总结就仅列了一个单子),但刚才翻各种记录时,迅速跌入回忆的陷阱,这份坚持即使只写给自己,即使毫无意义,也是值得的——因为那些被记下的时刻,和读书时产生的情感缠绕,已划归我所有,我在宇宙洪荒里定下最微渺的坐标。
今年因为装修、搬家、整饬,以及大半年充足的影展,读书时间较前两年减少,读了145本,但好书含量反而提升,给出九个五星。读到一本好书就是幸福——即使这种幸福有时真的很难找到诉说对象。世界很大,要做的事太多,有时想想花在读书上的时间似乎太多了,但读书已然是习惯,但凡一日不读都会觉得日常秩序受到了破坏。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去打开书吧。
每年写总结之时,总会踌躇满志地制定来年计划,很遗憾我今年未完成,却在回望时意外发现某些书虽在计划之外,却暗含了某种主旨的共通,这更让我坚定了以后免计划的念头,让潜意识的选择汇合成暗流的河;以后会让生活重心向更随性的方向倾斜,去更多地方,走更多的路,让运动占领日程的一部分,读书时间势必会少,但好好生活总是第一位的。
先放几张日常读书场景

总算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虽然是半地下,但光线和干燥度都挺好),夏天坐这里又明亮又清凉,但还未整理完毕。一个大工程,头疼。

秋冬上午的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进来,这个角落很适合晨读。

午后就转战餐厅这里,适合泡咖啡、吃点心。先是一屋金灿,然后看夕阳渐沉,日色渐薄。

冬天不太冷的时候来二楼阳台,光线非常好,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今年第一本《暗影中的人》,较之《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中那句“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投河?”深入骨髓的痛楚,这本充溢着父亲坚如磐石的沉默,更偏直白些,一对在历史巨变边缘流离失所的怨偶,一些无法破茧的往事,在暗影中舔舐“来自俄国父母和德国环境的双重沉默”。如果说母系的《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着眼于宏观式家族回溯寻访,那么父系的《暗影中的人》则更聚焦于无比苦痛的私人体验,母亲处于叙述的暗影中。
而今年收尾读的两本《我该走了吗》和《我的母亲做保洁》,都是以强大的女性为主线人物,前者要以直面往事的勇气去忍受旧情人日记的无趣啰嗦,从零星记录中去发掘可能存在的证据——很显然失败了,除了男性的自恋自大,女性或(并不知晓的)后代只是他生命里的微尘,女性须得以强大到漠然的勇敢去溯源一切悲剧发生的源头,去厘清终生困扰的失女之痛,质疑着我们只是普通人为何也要受这种跌宕的苦;后者承受着母亲自杀之痛和婚姻不顺的女性,秉持绝不认输的韧劲,从老家到县城到大城市,随着社会状况的变迁和经济的起落,默默承担起时代给女性的重压,她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用宽仁和怜悯体恤着同为劳力者的同路人,她像一棵大树滋养家的枝干,女性真是人类之光啊。
于是,很神奇地发现今年竟然读了不少关于女性主旨的书,全无预谋,纯属巧合,可能是因为近些年市面上越来越多这类议题吧;那么,如果说非要有个计划,那么明年就继续多读这类。
以文字形式将隐秘伤口公之于众,既是勇敢发声和抗争,也是对延宕终生的阴影刺出一把决绝割断的刀,是向集结于男权/父权大旗下的联盟发出的一道檄文,真是让人敬佩的勇气!破除走不出14岁这道魔咒,唯有以写作为出口,语言是诱惑的陷阱,也是狩猎的利器,最后还能成为解救的匕首。
“这条河流,充满了开端、成熟、腐朽和新生,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死亡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将陈腐的年龄羞辱丢弃,坦诚书写暮年心境,并不讳言往事情史、自身弱点和内心秘密,饱含着明朗、开阔、犀利和真诚,拥有自足的世界是人生安然抵达远方的底气。
珍妮特・温特森:为了能够追求我想追求的人生——这本身已经很困了——我最好是要么保持单身,要么和女人在一起。男人只会挡道,我会耗尽力气,而我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浪费。
战争中的女性究竟如何存存活下来?阿列克谢耶维奇以真实的回忆访谈来呈现战争的残酷冰冷,绝对是极痛苦的阅读体验(每个故事都充满真情实感和鲜活的人,数度泪流满面),过于残忍的事实如钝刀割肉,提醒善忘的人类脚下每寸土地都浸透着互残的鲜血,鲜活的生命、美好的感情、存在的尊严统统灰飞烟灭,战争是什么颜色——幸存者说“是焦土色的”,活物荡然无存,甚至连动物或昆虫都消失殆尽。
以其独到的口述形式“通过那些没有任何人记住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的讲述而保存”历史,为什么要掀开如此沉痛的伤口,因为——“我不是写战争的历史,而是写情感的历史。我是灵魂的史学家。”(每个口述者的经历都蚀骨的痛楚)因为——“别等以后我们不在时又要改写历史”,因为——“这个世界上应该保存下我们的哭声、我们的哀号”。
李清照的故事反复被书写,但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切入,还是比较另辟蹊径的,诚如作者所言“是为妇女史及女性文学批评研究领域提供新个案” ,看得出检索史料文献和诗词典故的功力,阐述扎实,论证严谨自洽,是很好的治学典范,且译文极流畅,很加分。
且看如何关联女性:1、词体独有的女性化倾向和缺乏指向明确的人称,以及男性词人假托寄情之作,让李清照的流传作品沦为“自传性场景”或仿作充斥;2、本书立意要破自传体读法,因而在铺垫同期文人对比和彼时社会政治环境之后,才直面文本正文,突破主流文化对女性写作的标准化叙述;3、梳理宋-晚明-清-五四-20世纪下半页就再嫁问题,学术圈、大众和官方口径的屡次变迁,不仅以各自立场投射主观意念,更是“社会价值观、意识形态之间的斗争”,是父权与儒教社会典型的话术操控,女性词人被不断形塑与重构是管窥的切片。
发现赫塔·米勒是年度惊喜,她的语言是诗歌凝练的晶体,是想象编成的织锦,是火与痛沉淀下来的心兽。特朗斯特罗姆有一首诗《夜值》中有两句,很适合献给她——“语言和刽子手并肩在走/所以我们必须使用新的语言。”
“语言总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因此我们每一次都要凝神谛听,探询言语之下暗藏的深意。”于是我们要习惯于沉潜打破破碎的絮语中,去发现伤口,然后停留在伤口的最深处,反复地、迂回地、无限地去靠近那个黑暗的秘密核心,要习惯在人为制造语言迷宫系统的背后是被窥视的无意识自我审视,正如“母亲活下来了,从此与土豆形成一种永恒的共生关系。”我们要在被遮掩的语言系统中生成一个自卫的机制,这是赫塔式的秘钥——沉静的自省回溯与彻骨的冷峻幽深,感性的抒情与深邃的剖析,切换融合得一气呵成。
从未见过把饥饿描写得如此活物感,它是立体的、可触摸的甚至可见的——“饥饿是一个物”,它渗透在周遭空气和自身呼吸中,它是每秒都不离身的天使,每张嘴巴里都有饥饿的影子,它盘旋每个人的头顶;我的呼吸是一架秋千,动荡的节奏是谵妄的呓语,每个喃喃吐出的字眼都落入面包陷阱。 逃家的17岁少年,以诗意浪漫化回忆去摧毁乡愁,正是这般绝大的反差对比让人无比心碎,“给劳动营里的每一条路都发明一个诱人的名字”,和炉渣日日的搏斗计算,将“一铲等于一克面包”铭记于心。
为此他自创了一套语言系统——“有些词是冲我而来”,在语言迷宫里他辟出被摧残五年中的空白,暴力机器在语言面前终于无能为力。 最心痛的是那封未回的明信片,世界已然逝去,曾被纪念过一次的人实际上早已死去,“我是伪见证人”,此刻我的自由就是我的失败。
弱化的叙事线+碎片化短篇,场景跳跃,词语跳跃,意象跳跃,高度隐喻,构成不小的阅读障碍,然而在关联薄弱的碎乱中你能感受到——恐惧和苦难嵌在表象诗意的叙述中,词语和词语缝起一件覆盖着残酷黑暗的外衣(破碎是外在语言形式和内核意象的共同特征,也正是身处环境和个人身心的毁坏状态),这是一座被禁锢的牢笼,一个裹足不前的沼泽,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噩梦的名字今日也许是齐奥塞斯库,明日也许未知——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城头变幻大王旗。
全书出现过过那么多次“幸福”的字眼,然而读完唯有冰冷的暴力和恐惧残留的阴影,等待被传唤审讯的不安和恐惧萦绕在每个文字碎片中,平静而破碎的叙述充满彻骨的痛楚。 渴望逃遁到某个幸福被允许之处的梦想始终未发生,尊严和生命被践踏的女性在泥淖中沉重前行——“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面对的不仅是结构性崩坏的恶果,还有群体在时代环境中的互相伤害。
今年算是上野千鹤子之年吧,我竟然也读了五本,这本是我最喜欢的。非常精彩的书信对谈,没有客套话,没有常见的名人互吹,只有真诚到读者讶异于尺度之大——明明两性/家庭问题是人类亘古议题,千百年来权利/力的天平偏向一头却被视为再正常不过,终于来到能为女性发声的年代,能坦然自己的前史(无论是职业、恋爱还是与父母的关系)并视为生命的一部分。 铃木凉美提出的困惑疑问坦率中略有保守(好真实),更反证上野千鹤子的回应之透彻犀利且不失温柔,恨不得每句都标注出来摘录。
这本对谈稍嫌琐碎,仍透露出一股飞扬灵动的神采——缘于她们强大的自信、清醒的自省、审慎的观察和坦诚的自我剖析,完全不讳言所谓“黑历史”(凡是过往,皆成为今日的自己),也完全不在乎什么谨小慎微地自查尺度,往深里挖,往狠里说,真是羡慕——毕竟如我这般即使读一百本女性主义之作,也绝难有这等胆识。
本书尤其适合渴望了解女性主义但被各种新名词绕晕的读者,写得既具入门的科普性,也不乏学术理论的深度,以塞吉维克的理论为基础的,相当精准地总结出“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恐同与厌女症的三项配套机制”;对拉康、弗洛伊德、福柯、德勒兹等学术大拿们的援引恰到好处,实为深入浅出的范本。将各类厌女症的形成心理和具象表现剖析得异常清楚明白,分析其分布于各社会事件中的因果链条,考察家庭关系中父母和子女多样性的搭配,日本皇室制度和女校文化的影响等。
对谈形式决定文本内容的科普性和入门性并举,话题涵盖范围很广,触及到不少深层热议点,大胆金句频出,虽大部分是针对日本境内状况所言,但代入此地并无二致,东亚或全世界的女性自强自立之路委实任重道远。
谈论女权,须得置于历史社会发展的大背景,“个人即政治的”,因而结合代际问题非常必要;年龄并非“叔味、爹味”的必要条件,掌握权力优势的男性通常更容易成为父权制的同谋;“女性主义者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并非厌男,更不想成为男人。
囿于篇幅未能深入,但所涉及的暮年将至主题却并不轻松,如何直面沉重的死亡话题和老年护理问题,提出了各自见解;印象最深的是讨论是否接受希望不大的手术时,有个妻子因不想再被困在无穷照顾配偶的困境而直接拒绝,以及老人需要及时安排身后事(如藏书问题),都有现实意义。
发现金爱烂是另一个惊喜,很喜欢这么温柔而深情的文字,很会写,很会驱遣字眼,也很会共情心底的情愫,无数个细腻而微妙的跳跃想象和类比,无数个闪烁着灵动思绪的通感瞬间,都会轻轻击中心底。
“我们和某个人一定会相遇两次,一次是彼此年龄相同的时候,另一次是当我到达对方年龄的时候。”“在某个句子下面画线,感觉就是和那句话肌肤相亲。画线这种行为本身就像独木舟的桨,制造出力量和节奏,把阅读推向前。”这些细密的文字需要一颗感性的心灵。写朋友和前辈,部分有命题作文的味道,但写女作家那篇极为曼妙,是彼此能读懂内心的。
更偏爱这本。同名短篇写出了蚀骨的贫穷感,钢琴被浸坏了才允许被弹,牙齿代表着阶层的划分,半地下的电脑和练习册是努力探出地面的呼吸,雨夜尴尬的沉默电话——一桩桩一件件,贫穷是我们最后裹紧身体的遮羞布。
《刀痕》:温柔而深情的追忆,写得好动人。妈妈的一生自从遇到刀(一个和厨房、家务、责任联系起来的具象化象征),刀便是她与冷酷世界搏斗的武器,是她苦痛悲伤时的铠甲,也是划破贫穷和黑暗的伤痕。
《孩子和岛》;看似荒诞无稽,却回漾着浓郁的悲伤,天真的孩子对着跨物种的“妈妈”诉说心事(这个场景长久地回漾在我脑海,每次想起都很酸楚),在叔叔苦心为止营造的幻梦里享受一点从未体验过的母子亲情,读来心酸无限,他们都会守护这个悲伤的秘密,就像妈妈一直停驻在那个秘密里;以宇宙的尘埃类比人类,衬托出人多么渺小,爱却无比巨大。
书名都包含了“夏天”,却都隐含着深切的痛楚、失去的悲伤,细腻的心理描摹、对生活真实质感的拿捏真是令人赞叹,读完她这几部代表作,最大感受是——“心痛”,一种“killing me softly”的钝痛感。 《虫子》:这篇的类比意象很多——被掏空的大树指代被婚姻掏空自我意识的女性,虫子指代不断侵扰生活的各种现实因素,A区域是穷人所能抵达的物质层;穷人的气味,虫子的气味,婚姻的气味,唯有尝过的人才能分辨出它们的相同和不同。 《那里是夜,这里有歌》:“我的座位在哪儿”——暗喻着他们寻求社会位置和身份归属认同的共同心愿,两个同样被边缘化的小人物在寒冷冬夜的抱团取暖,第一次感受到休憩的愉悦,第一次发现身体的美妙;在对方的语言系统中感受“人”存在的痕迹,这是无法用语言承载的爱。 《三十岁》: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人生和意想的完全不同,努力没有结果,贫穷无法更改,在社会的齿轮里,我们相继跳进去被碾成齑粉;“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立冬》:失去的悲伤会长进皮肤,会渗入呼吸,会成为一种不自觉的习惯,尤其是当你以为开始学会和它共处,悲伤会在不经意的角落向你毫无防备地袭来,你这才意识到你永远无法摆脱它了,你的人生的的确确失去了一角,你的心灵从此就是残缺的,无论你的肉身如何move on,你的魂灵你的意识一部分永远被封存起来了;描写日常的细微幸福诸如“三个牙刷”的细节,简直是催泪神器,我们从来不会意识到琐碎的日常多么幸福,直至意识到悬崖就在脚下。 《卢赞成和埃文》: 人生之初即屡屡遇到失去,狗替代父母或家庭之爱陪伴孩子获得温暖和慰藉,但人总是那么软弱,那么屈从于对物质、对情感的贪恋,短暂的“得到”意味着更长久的失去,或许某天领悟到这种陪伴之可贵后,人才是真正长大了——多么昂贵而惨痛的代啊;写得极为心痛,狗子和孩子都太懂事了。 《对面》: 写分手的故事千千万万,然而在喧嚣的节日气氛中,提出分手的她却只想到出门的他会不会遭遇不测,这种无由来的担心只会出于一颗盛满了爱的心,因为爱所以慈悲所以怜悯——然而饱蘸了如此深情的爱,也会因为安心的缺失而被迫放弃,真是让人伤感。 《遮挡的手》: 即使他是你的骨中骨肉中肉,即使你曾对自然造物的神奇惊叹到膜拜,即使他曾是你生命和肉身的一部分,你还是无法预测或掌控另一个生命的全部要义,他会有秘密的真相,会走上你完全无法预期的路,你们会在陪伴的过程中失去彼此。
九本五星
读完还沉浸在暗黑上古的创世传说中,被绵绵时间长河冲刷的微渺感让我颇感无力,在想象和揣测中仿佛目睹华夏文明从冻土荒原中破茧,在艰苦生存环境中获取活下去的机会,文明的种子如何一点点获得发芽的可能。大量被挖掘出来的骸骨数据,在客观数字罗列的呈现中,仿佛窥见无数生灵被层层覆盖到不同地质年份的土层中,仿佛是叠加的无声呐喊,从奋力托起孩子的父亲手臂上延伸出来,一直穿到21世纪的今天——这五千年的文明薪火啊,从暴力、生猛、冷酷的屠戮祭祀,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礼仪源头,真是跌宕又惊心,仿佛和作者一同做了一场黑暗的大梦,同历“无法解脱的恐怖之旅,犹如走过撒满尸骨的荒原”。
极暗黑的血腥开场,从新石器时代到夏商周更迭,人祭在蒙昧蛮荒的未开化时代是人类对严酷自然的敬畏,及至商朝演变为国家宗教,征服“冷酷、暴力、杀戮、掠夺和不安全”的外部世界需要创建意识形态和精神秩序,不仅体现在祭祀和战争,更渗入到文字记录,抵达青铜时代。 虽史料多已不可考,然而回望三千年前的古人类文明,作者以强大的检索整合能力和无穷想象,重现文明长河的汤汤之势,无数骸骨微末的命运,大浪淘尽风云人物,今人无法揣测的苍茫历史事件走向,商人的“创世记”和上古史,笔触深沉悲凉,愈近尾声愈高昂;尤以周公为最——废血祭,倡德礼,重小民,奠定政体模型,构筑封建制,打破族群血缘壁垒,从此王权神权合一退场,凡人世俗生活开始,华夏文明迎来“最彻底的自我否定与重生”。
因限于篇幅,删去了大量新石器时代部分,希望这些看不到的部分有朝一日还能与我们见面。
“接近卡夫卡的最好方式,可能是一头钻进《城堡》不辨方向。迷失和保持迷失正是这本书的主题,也是卡夫卡所说的、我们心底深处真实感受的一个无与伦比的象征:当我们暂时说服自己我们知晓发生的一切,我们仍在怀疑这片刻的确信也许正是骗局的一部分。”——《文化失忆》
不止编年记事,更有对传主思想和作品的深度解读,甚至融入写作者的主观情感、资料基础上的推演想象,极为饱满生动,在披沙沥金的检索中直面共感“殚精竭虑的生活”的痛楚侵蚀。1910-1915是他与菲莉丝纠葛起伏的关键年份,订婚是摆脱家庭对其生活入侵而独立的标识,鱼雁往来赋予安全稳固的社交距离(因毁掉菲莉丝的信而造成单声道之“怪异的独白性质”),转换成现实关系则令他恐慌到以自贬或扩大关系圈来寻求转圜余地;他也自省到自身缺乏爱的能力,甚而以禁欲为逃避手段,自我建构出精神(防御)系统和对抗现实的内心机制。
《判决》诞生时接近昏迷的狂喜很难复现,大部分作品建立起零散场景后成型为一个个幽暗的段落,它们折射隐含着无数日常,“几乎达到人类语言极限的凝练书写”需要极高的专注和自觉,跳窗念头的反复出现。
不惟是丰盛的美之巡礼,其文本身亦雅音镂金,逡巡历史之余,将中国古典文化各流派和领域作全面盘点,简而不陋,主线明朗,不惮输出观点,读得极为沉浸。以“有意味的形式”为美下定义——正因“积淀了社会内容的自然形式”,才会在社会制度变迁、朝代更迭中,获取抵达丰盈的路径,唯有“流动的、表现力量的美”才能经受住时间和人性的洗礼。儒道对立且互补构成的中国古典美学主流,讲究功能性,注重情感的寄寓和抒遣,艺术对于情感的构建和塑造作用。
从巫史期到狞厉青铜期,从原始宗教的力量彰显到汉字独立于符号意义,从天真狂放的楚文化到挣脱神学宿命论的魏晋人格觉醒,从盛唐之青春辉耀强音到宋元隐逸;从上古礼乐到两汉建筑的实用性,从文体细分到山水画写实化,从纯思辨的哲学思潮兴起到人世战胜信仰,神格退隐,从无我到有我。
可怕的传记——详尽的资料收集和人数庞大的采访,细节到略有窥视感,繁复到眼花缭乱,无论是了解桑塔格生平和作品,还是仰视“人人都是好朋友却谁也不了解谁的顶级圈子”,都有一种被抛入顶流文化层的失语,“桑塔格王朝”的人际网过于精彩,随便单拎一段都够吸睛。
母亲几乎是笼罩她终生的阴影,以“最深刻的体验是对冷漠的体验”为准则,将受nue模式套用到大部分人际关系中,也造成她复杂多维的性格,并不避讳其暴躁、逃避、怯懦、刻薄、不负责任,然而同时又是充满正义和激情、富于智识和审美、有社会使命的担当,尽显知识分子风骨。
她深信“美学是伦理学之母”,因而“把世界视为一种审美现象”,对政治和现代性的认识在进阶路上一度被诟;她热爱电影和小说甚至超过评论/文论,即使可能高估了自身叙事力和影像力,怀揣严肃认真去做“高贵”的人。
大多是重读了,依旧为老舍先生绝妙的文字功力折服,如此三言两语,如此简洁勾勒,如此四两拨千斤,就能写尽《我这一辈子》颠沛流离的多舛命运,就能痛诉《月牙儿》从高挂夜空的清冷到沉堕到一团黑泥,能去皮见骨地看透《柳屯的》之人性险恶贪婪,也能使出《听来的故事》《不说谎的人》那般犀利却不带半点难堪字眼的极妙讽刺,还有《断魂枪》中如绝顶高手般遣用素朴字眼即能产生绝大语言效力的过人之技,亦能输出《大悲寺外》这样兼具思想深度和人文情感的动人佳作,动荡时局中小人物悲凉的命运底色啊。
这样的作家,让我们体会什么是文字的魅力——祛除无用修饰后见真章,以纯粹的语言功底和写作技巧制胜,以饱满浓郁却并不流俗的人间悲喜打底,字字句句都像在纸面上活起来;这样的人,注定是个难以苟同活于泥淖的高亮理想者。
追求绝对影像意义的苦行僧和先行者,拒绝道德化、象征化、完美化,拒绝过度阐释和明信片主义,拒绝被贴标签,他精准掌控片场,偏爱“熨平影像”。
1、切割与戏剧的关联,电影书写寻求的是帧与帧/节奏与影像/个体与整体的交流;2、现实不是机械复制所看所及之事物,而是重组排列秩序(戈达尔深以为然并贡献最佳采访),不是“被拍摄下来的戏剧”,而是作者藉由具物抵达灵魂;3、真实仅指情感层面,摄影机不是复刻现实的工具,而是创作载体;4、所谓运动,并非局限于镜头动态,而是情节内在的节奏,内心的变化流动;5、要避免影像与对白的同义叠用,必须要删减,“沉默是有声电影的最大发现”;6、“节奏无所不能”;7、阐述手和门复现的意义;8、对陀翁、托翁、蒙田、卓别林的赞美;9、演员是无职业经验的“模特”,驴子同理,这段委实好笑。
屠格涅夫具有融民族感情和世界主义于一身的大一统意识,符合欧洲共同体的愿景,大力推介欧陆/俄国作家;保琳娜在推荐/培养新人、欧洲“边缘”地区音乐方面不遑多让,以之为主线,串联起19世纪欧洲“正典”的形成过程,全面覆盖各艺术领域,群星荟萃交错出思潮和变革激荡的时代。
铁路定义“现代”,打通新旧世界,缩短地理距离,开创全新文化格局——出版业兴旺,歌剧舞台兴盛,音乐家谋生方式改变,绘画市场规则重制,翻译盛行,短篇、游记和类型小说兴起。 伴着欧洲革命风起云涌,全球经济网络化的征兆显现,工业革命推动艺术复制品的传播,现实主义风格崛起,识字率上升、教育普及、公共图书馆对确立正典均有推动作用,从启蒙运动中继承下来的“理性、自由、古典艺术遗产和科学”,从此共享「欧洲人」概念,艺术在欧洲文化身份中占据核心位置。
“在爱玛·包法利一件冬衣的镶边里的一颗沙砾中,珍妮说,福楼拜看到了整片撒哈拉沙漠,每一颗沙子的分量对他来说都与阿特拉斯山脉一样。”
温弗里德 •塞巴尔德是我的年度作家,他拥有独特文体,偏爱虚实相间,擅长以照片织进情节,影像化的描写,令人眩晕的文字密度,如徜徉在幻觉的城市漫游,令人动容的历史溯回。而每次读塞巴尔德也都会坠入迷雾,根本无从抓住“叙事线”——因为根本无迹可寻,他的意识流方式和我们认知中的寻常概念还不同,不是由物及物或由声音、气味等现实场景提供的物质基础,而产生的意识蹁跹。
塞巴尔德的叙述视角通常是“硬切”的,根本容不得读者有分辨的余地,就已直达另一维度——比如本书开场是写他自己身处医院的苦恼和压抑,联想及格里高利在房间内的苦苦求生,这还能理解,然而随即笔锋一转,开始谈及17世纪的医生、哲学家、心理学家托马斯·布朗,他的终局和一鳞半爪的事迹,且笔触经常宕开,从昆虫花纹的序列到宇宙暗流,从头骨到猎户座天狼星,就在读者随之漫游洪荒之时,笔锋回转再次落到布朗,以及回到自身——仿佛是一种漫长的变焦运动,景别在不断扩大或缩小,而读者恰如徜徉在时间的湍流之中。是的,塞巴尔德是「时间」的狂热爱好者,而我经常在他的时间/文字迷宫中迷路,需要时时回头反刍才略微领略到其深邃。同心圆式的漫步实在太迷人了。
本书具有淡漠疏离忧郁的典型土星气质,以萨福克郡为原点展开徒步之旅,抛却叙事线(散文体+博物志+“纯粹虚构的特性”),以地理地貌为基准,穿行于灰色静默迷雾(配上颗粒感照片如观默片残影),于同一空间溯回历史,时间的非线性跳跃造成晕眩感,体验到纷繁往事的闪回,领略迷人的废墟美学——被侵蚀的海岸线,森林的焚毁,生命的燃烧,被侵占的房子,“身处未来灾难毁灭的文明的废墟中”而无法自知。
《说吧,记忆》式的不确定性记忆回溯,乔伊斯式的生者与死者,卡夫卡式的地洞复现,追忆式的意识漫游——然而这是沉浸于静物名词包裹的塞巴尔德,他日复一日行走在郊外孤独的散步,在地图上规划着土星之环,他在时间的漩涡中感到冷风从由肉身、尘土、骨骼堆叠起来的城市地层中吹来(「时间」是创作核心词),世界已寿终正寝,灾难屠戮的循环和奥斯特利茨的一生一样,“是一个没有延续的空白点”。 将真实照片糅到虚构情节,以一种泯然界限的姿态潜入历史迷雾,在转述或二重转述的间离、停顿状态中,拨开迷障确认身份归属,也重建着记忆;我们一次次共感“时间并不存在,自己根本不存在”,他在记忆碎片和言语残垣中一帧一帧放慢、放大、还原、想象悲痛和黑暗的发生——寻母影像被扭曲后的机械古怪正是无法写诗的失语,是“到处是神秘的迹象和征兆”。
在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发现 生命宁静的伟大,犹如 坚定、敏捷地走向大街上——帕索里尼《挖掘机的哭泣》
感谢每天醒来还能感受到呼吸,触摸到阳光,每活一天都是赚到的。能正常、安然地行走于世上,就是一种胜利。
一起来打卡:「孤独者的秋天」
我的五星书:「雕刻时光」
历年读书总结: 雁过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