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也想出家去，从王小波的那封信说起

前段时间，王小波写给赵朴初的信被贴出来，引起很多人讨论。在信里，王小波写他的苦恼，因和妻子分居，痛苦不堪，想抛下眼下的所有，出家去。却不想信投出后，被人批注说出家原因甚是荒唐，之后就被置之不理，自然王小波出家的想法也就不了了之了。若干年被人看到后，大家以乐观的情绪去看待这件事情，好像这件事情成为了王小波式幽默的另一个佐证。

我看这封信时，既觉得这是一种王小波式的幽默体现，又感受到了王小波出家的真诚。我相信，在写那封信时，王小波的痛苦是真实的，迷惘是真实的，想出家的想法是真实的，想找个人指条明路的迫切也是真实的。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触，是因为在我稍微懂事后，出家也是我的终极梦想。

出家成为梦想这个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现在追溯起来恐怕不太容易说得清楚。但我很明确地知道，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想着去一个寺庙里出家，去深山小庙也可，去红尘大寺也可。有时候是抱着负气的想法，想彻彻底底地逃离这个不重视自己的红尘，有时候又是心平气和老老实实地想去过那种清寂的生活，这两种想法不断交替出现，但出家的梦想却始终没改。

为什么想去出家呢？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少年，青年，生活虽然有些小苦恼，但说到底还是顺顺当当的，对人世也没有很深的了解，对人生也没有怎么样的失望乃至于看淡，照理来说，如何都不可能产生出家当和尚的想法。可是想出家当和尚的想法就像是一颗种子那样埋在心里，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长成了一棵不可谓小的树，每逢人生的风雨来临，那棵树就开始摇曳，又想去出家做和尚了。

那时还很稚气地给当时的女朋友说过，要是不和你在一起了，我也不去找别的人，去出家当和尚了。女朋友也半真半假地信着，或许觉得我很呆，或许觉得我很愚蠢，总之我真真实实干过这种事情，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回想，虽然觉得难为情，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当时说出这句话说，是万分的真心的。

其实我想出家当和尚的原因，非要归纳的话，总还是能说出几个的：一是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孤寂的环境中长大，养成了较为清寂的性格，十几年的寂寞的乡下岁月，让我习惯乃至于追求清寂的生活，在我看来，做和尚无疑是能持续这种清寂生活的最佳选择。二是我觉得和尚是个很美的职业，没有欲望的生活是我不能却十分艳羡的，做和尚在我看来，是人生追求的最终归宿，不管以后要做什么职业，但经历过那些所有的职业后，或者说是过完了所有纷繁复杂的生活后，和尚这个职业到底是人最终要从事的职业的，既然想明白如此，那何必再去经历中间那些过度一般的职业呢？三是受到很重的文学及影视的影响，所看到的书以及电影电视，里面的和尚太过于出彩了，于是也让我想去做一个和尚了，汪曾祺小说《受戒》里面的小和尚明海，给了我做和尚也能很明丽很温情很浪漫的印象，《楚留香传奇》中的无花和尚给了我做和尚也能文采风流不拘一格的印象，诗僧苏曼殊，漂泊浪迹，风华绝代，也给了我僧人等同于诗人的印象，仓央嘉措的诗，也给了我僧人等同于爱情的印象。

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还是濮存昕主演的《一轮明月》，这部电影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记得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有一天晚上，父母都已经睡去，我自己偷偷调着台看电视（电影都是很晚没有电视节目后才会播放的），正是这次，我在无意中看到了《一轮明月》这部电影，看完后被那种完全说不出原因的选择震撼到了，一个翩翩贵公子为什么要舍弃掉一切，舍弃掉荣华富贵、浮世声名，娇妻美妾，幸福家庭，而去做一个冷清清的，凄风苦雨的和尚呢？我不知道弘一法师为何要这么选择，但那部电影把我美到了，一切都很美，画面很美，故事很美，意境很美，看完时正是夏季的月夜，对着月亮，我靠着窗台失神了许久。后来我又反反复复把这部电影看了五六遍，于是出家当和尚，当一个像是弘一法师这样的和尚这个梦想就在我心目中留下了，再后来，又去看弘一法师的一些文章，更是喜欢，更是被那种恬淡冲和的气韵所打动。于是做和尚这个梦想，便成了我心中唯一的，归宿一般的梦想，想着只要等到合适机缘，我就会像弘一法师那样，抛掉一切，去当个和尚。

怀着这种梦想，那时候我写过许多以和尚为主要人物的小说，像是《清水寺的和尚》等，也学着苏曼殊的样子，写一些命名为本事诗的诗词。尽把当时的一腔心事发之于此。

出家当和尚这个梦想既甜蜜又忧愁地跟随了我很多年，直到我来到三十岁的关口，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三十岁后，出家当和尚这一强烈梦想一下子就淡掉了，越是到后面，这个梦想就越成为虚影，到如今，几乎已不成为我之梦想了，尽管我还对出家当和尚有些好感，但失去了去行动的兴趣与动力，我想，我恐怕再也不会去出家当和尚了。

究其原因，我想也许是因为，恰好在三十岁的关头，我突然知道了当和尚不是最终的解脱之道，当和尚也会有烦恼，当和尚也难得清净，又加上那时正是柳智宇还俗的时候，我关注了这件事情，这让我本以消减的出家之心近乎于断绝，那根犹如芥川龙之介所写的蛛丝一样的线，被沉重的现实一下子拉断了，我梦醒了。也或许是在三十岁的关口我终于知道了，我是独独立立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不需要追慕任何人，也不需要模仿任何人，我接受着别人的爱，也能完完全全地去爱别人，我不再是爱的被动接受者，也可以是爱的主动散发着，我身边的人需要我这样的爱。我跳脱了我内心的小世界，在更大的世界里，不得不用属于尘世的心，尘世的爱，去与整个世界打交道。我既知道我不能像是弘一法师那么大爱，也知道我再不能困于自我想象的自卑自怜。所以，出家当和尚只成为了年少时的一种浮梦了。

不知道王小波在这件事情之后，在和妻子团聚之后，在写小说之后，是否还想过出家，是否还把出家当和尚作为梦想之一，但我想，他或许并没有放下，这种梦想犹如潮水，只要在生命中曾经涌动过一回潮信，这股潮水终究会在未知的某一天再次袭来。只是我们明白了，或许也能做到了如苏东坡说的那样“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2023.12.18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