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关键词: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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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一只猫,我应该成为一只怎样的猫? 一只飞翔的伞猫,一只万历年间的消防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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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梦见猫,那就梦出鱼。如果梦见鸡,那就梦出刀。如果梦见一本书,那就梦出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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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一生是他的形象。在死亡的时刻,我们将被反映在过去里,而,俯身在我们行为的镜面上,我们的灵魂将认出我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的一生都用来为我们自己起草一幅不可磨灭的画像。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美化这一点;我们没想到美化自己。我们在谈到自己的时候,想到美化自己;我们阿谀我们自己,但是以后我们可怕的画像不会阿谀我们。我们描述我们的人生,对自己撒谎,但是我们的生命不会撒谎;它将描述我们的灵魂,而灵魂将以其惯有的姿势,站在上帝的面前。 ——Andre Gide
多年后,我又来到他那位于西北角的家。他处在理想的瘦削年纪,刚从海面上归来,此刻阳光猛烈的兜在那我儿时就熟悉的他家那高高的,有如树屋的后阳台。他对门那家还是深黑,从里面走出的女孩儿,已经初具女人的姿态,但还留着有刘海的短发,仍旧喜欢来他家串门。在他一个半房间的那半间房里,我独自待着,读着箧子里的旧书。一如其旧。 我感觉到他和她在另一间流动着同一道风和光的房间里,半透明的样子。他吻了她的额头或头发,仅仅一下——象是为了要证明他在某个瞬刻,已领先于她,所以她要开始听从于他的引领了(但他心里清楚,很快她就会超上来,并将永远望尘莫及,这一会是他仅有的优越季)——而她甚至还来不及眨眼,象一具带有温度的冰,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宿命。我爱这一刻。 有顷,他的那些旧玩伴,象一只只矫健的雄猫,纷纷登场,从“树下”攀缘而上,在那多少年来一直充当舞台的从宽阔的阳台到黑暗的屋子的空间里,热烈而喧哗。一如其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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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傍晚带猫出门,猫象狗一样跟着我,穿马路时还会直立飞奔。 我似乎又错了路,看到另一家蛋糕房的光,当走近它时,天完全黑了,或者说是所有的店铺突然打烊,导致的午夜提前。 我忘了,今天是岁暮,晚八点后,生人不可逗留街上。因为鬼要进城。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是看到我的颈项上有着一圈粉红色羽毛的猫,还在身边。 当我坐在复式的二层写字间,记下这事时,通向院子的门似乎有人擅自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眼角,我判断那是个孩子。 是梦里喜欢走进“空房子”的那种无害的,有时举着火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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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和猫一起沿着螺旋式上升的猫墙,不断攀登。猫墙时断时续,有时连绵如蜀山栈道,中间充塞着废报纸和玩具球,使得我们跳得碍手碍脚。我们玩着互相领先并抛弃对方的游戏,但始终保持着落差约两三米的样子。沿着猫墙走,人的视野变得象昆虫般畅通无阻,一切都可被打开并穿透。我们随意经过各种陌生而奇异的空间,而丝毫不会惊动它们的主人。而在我们的前方,或者确切地说是上方,同样有几只猫的身影。我们好象在攀爬一座巴别塔。 这时是午后,我们探出到又一个陌生的房间。它是一个被蓝色的帘幔围拢起的环状空间,将外界的阳光和黑夜阻挡,溢出一种永恒般的静谧。这是别人家的宇宙,多和谐,我想。而在正中却摆着一张有如棺椁的大床,有人睡在那上面,脸上蒙着淡金色的纸张。 诈尸! 直觉告诉我此地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于是迅速回头和落在后面的猫使了个眼色。从那个屋子的水平面上,缩回了半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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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生产带着偶耳的哀嚎,这是生命降临的痛苦之语。第二只猫婴也出来了,和第一只一样,是脚先出来的,母猫扭动着身子,上下翻腾,显然这二胎比头胎意外的吃力。这是一只个头更大的猫仔,它的头卡在了产门。在此刻,我终于也充当了一回助产士,帮助母猫将那头弄了出来,而它象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母猫眼瞅着它,象看着一件陌生东西,并不行动。一度我也以为它已死于窒息。 但生命并非如此易于认输,它终于还是自己挺了过来,它还是要和这个世界打个招呼,用它不懂睁开的眼睛体会母亲和温暖的概念。经过良久的对峙、思索,母猫终于被它感动了,重新将它接纳,尽管它们都已虚弱不堪。过了一段时间,呈现在我眼前的便是两只猫仔互相推搡着吃奶的甜蜜画面。一只是小母猫,那后一只,看个头,我猜是个“小伙子”。 很幸运我充当了它们诞生的见证者,这个世界上毕竟有人知道了它的生辰,有了生辰也或许就有了生命的完整的开启。母猫和小猫,彼此有了维系,既始终将陌路,而不象是我与它们,终隔着一层观望,虽然看似情热。 胖三花,在我的慎谨之下暂时与那对母子隔离。入夜之后,我便在增加了生命数量的卧室里,享受着小猫的旺盛的生命力的嘤叫的音符,沉入到了一个我曾羡慕过的布满温馨的家庭之惯有的那种安详的梦境。而那个松柔的猫窝,便成了猫婴生命最初的小村庄,它将首先好奇并尝试迈过此槛。而终将被抛弃的猫窝也便成了圣龛,带着一种经久不息的诞生的味道,萦绕于迷途的灵魂的回归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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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猫挤在前年还是大前年伊送我的冬夏两用双层猫窝里,三只猫挤成一团,在我手指的范围内。手指对于猫几乎比对于我,更熟悉,手是独立于我的一种东西在猫眼里,失去了手,我就只能用脚去使用手机,而不是脚机。失去了身体的某个器官,人还是能活下去并且适应,历史上在在有人证明了这一点。只在失去的那一片刻,若有所失,正如在拥有的那一刻,若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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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时捡到一块鹅卵石,捏起来象猫掌,或曰脚杏[ 唐人改酒令“身上取一果子名”,有以脚杏对膍脐,“满座皆大笑。”见《玉泉子》。],这也是一种Fu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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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听见一只猫不停地打喷嚏,我啊的一声,打断了它。事实证明,它是陷入到了打喷嚏的无限月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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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负衔蝉名字好,只解朵颐鹦鹉。” “猫名乌圆,又名狸奴。又美其名曰玉面狸,曰衔蝉。又优其名曰鼠将,娇其名曰雪姑,曰女奴。奇其名曰白老,曰昆仑妲己。”(《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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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隔的很远,也是邻居,可能因为小朋友的友谊,也会传染到原本互不相干的大人。于是有一天,遥远的邻居托她的孩子来找我,说他们出一趟远门,可否请我们代养那只波斯猫? 后来那只猫就住进了我们的家。白天,它睡到院子里,或是翻过栏洞到外面,撒野,到了它被野所撒的时候,就自己回来,顶开纱门,钻进屋子来。我们似乎从不担心它会消失。哪怕它很久没回。它也很争气,哪怕一瘸一拐,也终于还是回来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守望在我的窗外。 我也会炫耀似地把它放进一个篮子里,再用布包好,露出脑袋,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带其出游。它也很安静的没有生事。那时外面,还有点象是家里的感觉,也许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这个世界,不防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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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着时,从未衰老 我若命尽,尸体跑掉 ——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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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猫崽,黑白色,比小老鼠还小,和我对视的那一刻它正在洗脸,它有那么一个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大脸盘,当它意识到我看到了它,便迅速的将毛绒绒的身体,缩入了脚下一个约两厘米的缝隙,象个从舞台上化为烟雾的妖精。可它的屁股还露在外面,挣扎着要想随前半身挤进去,那一刻我甚至想帮它一把。 在舞台后方漫长而寂寞的黑暗里,一定有一群更精彩的故事,也只有一天中的人迹悄然的缝隙时间,它们才会显露,身着青衣、曝日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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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沐浴寒冬晌午阳光的猫。 上一秒钟悠然踱步,洒下一身水滴般的灵警,下一秒双眼微眯,如贵族小姐收到一封久候的情书,读毕抚膺而叹,四肢疲软。 我再一瞬眼:一只轻灵、弹性十足的猫,仿佛刚从草地上升起,正测度它喋血喵生的童年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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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常见猫精[ 灰娃《我怎么能说清》:“我怎么能说清,夜幕低垂,笼罩弥漫我们村子,那苍凉忧郁的幻影?万古不散的幽灵?悄没声息的猫精?”]的游走。 在雨天,它立于某个必经之地,散射眼角的精芒,艺伎般拿稳。 它的意图暧昧。它不拒绝接受,正如不接受拒绝。 它在夜色中望着我,见我无动于衷,便偎近我的腿,象偎一辆汽车保险杠那样,稍稍吸收了一点热气,就骄傲地,踮着脚尖而去,不再回头。 不再可怜我。它的拒绝,比轻蔑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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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八点出办公楼,没走几步又遇见了那只猫精。它允许我接近,蹲下来抚摸它的头和下巴。稍候,它感觉到了一丝不安,退后几步,朝着我的手发出一记右猫拳,它的心,无限地拆分着,最后又重新纠集起来,命令它扭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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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捋着小猫头顶的毛,说: “你这上古神兽沦落到今天,有什么想法?” 半夜,小猫用它的尾尖,轻拂我的足尖。 我告诉自己:“它依旧是一只神兽。” 它将一只神兽的感觉传递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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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自从进化成无毛兽后,就开始忙于制造服装,来取悦和掩饰自己。服装是“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张爱玲)。女人们可以饿肚子,为的穿上一朝便卸除的、来自“巴黎春天”的美丽衣服。歌剧《猫》里的演员们套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毛绒服,无须言语,它们的毛色、质感、斑斓度,即富含着唯有他们自己能理解的等级、职业、魅力值。各猫靠与生俱来的面目示人,在彼此眼中都属独一无二,这,岂不比人类无毛兽蹩脚、善变的粉饰史要一派天然?文人即是人中的猫,不修边幅,啸聚于狼豪的笔墨中,他们相信美的纹样自内而发,正如美人的美高悬为月亮。人类只勉强从那些人偶身上剥下一件,套到自己身上,很快它不仅自己脏了,吸满了人油和灰尘,也顺带夺走了人的美貌似的,使其不得不寻找下一件、再下一件……
——选自历年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