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的暴政”,主义不仅仅是理论,狭隘与僵化,还有夹裤裆派
最近看书,深感女性比男性更容易遭受“应该的暴政”。
“应该的暴政”,就是一套“你必须100%,无死角,任何时候,任何场景,都要做到XXX,否则你就不配为人”的价值观。
在男权社会,女性受到的主要规训,其实就是要顺服,所以叠加在女性价值观上的“应该”不仅更多,还大都是男性不用遵守的,为女性专属设置的“应该”:比如应该听男人的话,应该把男人放在第一位,应该尽快结婚生子等等。
我们现在都知道,这些应该基本都是错的。所以对应的,女性需要在成长期尽可能从这些错误的价值观中逃离。这些都是比较显性的问题。
但女性面对的难题,除了掀翻无数强加给自己的“应该”,还需要练习一种更有弹性的思维方式:就是不能狭隘僵化,要给价值观一点弹性,要给执行一点弹性。
前面提到,所谓“应该的暴政”其实是一种错误的价值观。但错误的地方,不一定在其理论根基,还完全可以在执行规则上。
一种可能是,那种“应该”,也就是那种价值观的理论根基是错的——我们姑且把这种称为A类。
但很多时候,它以另一种更难察觉的形式出现:教育给你的价值观核心,说出来似乎并无太大问题,但勒令你必须严格,100%,不留一丝余地的遵守——姑且把这种称为B类。
也就是说,B类的问题不在价值观字面意义上的对错上,而是在执行中的非黑即白上。
我们中国人其实对程序正义比较陌生,总觉得一个价值观的根基是好的,其执行中就不会有什么大错,进而衍生了一大堆“人家原意是好的”“本意是好心”之类的说辞(当然,也可能我们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当然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一个价值观被执行落实的过程,就是价值观的一部分,不是和价值观独立开的。必须被作为一个整包一起考量,否则就很容易落入B类“应该的暴政”中:
先用一个字面上看着没什么大问题的价值观让你上套,然后在执行中逼你100%严格遵守,绝不动摇,不留一点弹性,如果跟其他东西产生冲突时,也要以此为先。
简单说,就是逼着你狭隘起来,僵化起来。眼里只有这个价值观唯一一件事,并成为它的奴隶。
AB两类“应该的暴政”,其区别很好理解。比如“女性应该听男人的话”,到今天相当多人已经能比较容易看清这个规训是错的,从根上就是不对的,意识到它的不对,就基本算是逃出束缚了。这种情况就是A。
但“母亲应该照顾好自己的孩子”,这句话仅就字面来说,又有哪个字是错的呢?但如果要求你任何时候,无条件,100%遵守这件事,当你的个人需求(太累了要睡一会儿)和这个规训有冲突,也需要你永远克制其他需求和因素,只遵守这条时,你就会苦不堪言了。
不说清楚作用边界,执行方式,成本收益,特殊情况等执行细节的规则,不是规则,而是宗教:“神永远是对的,你永远为神付出一切就可以了”。这是非常狭隘,僵硬,死板,缺乏弹性的。
狭隘比纯粹的无知还要恐怖。因为任何人,都有其无知的一面,其认知范围不可能是无死角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在某种无知的程度上。但只要保持着开放,包容,弹性,我们就能不断提升自己的认知,变得更有智慧。
但狭隘就是认准一条死理,彻底隔绝的改变,进步,优化的空间。而那条死理,不管看上去多么正确,它也有自己的作用边界,不可能解决一切问题。
一个女性在男权社会的成长中,就是常年被灌输这种宗教式的,狭隘的价值观:不仅从理论上就是错的(“男的永远高女人一头”),在执行上也是非常僵化粗暴的(“永远要XXXX,不然你就是个坏女人/坏妈妈/blablabla”。)
男性们反而从小就被培养或是耳濡目染男权社会的虚伪,说一套做一套对他们来说是熟悉的,是被纵容的生存法则。
而对女性,如前面所说,更多是要求绝对的顺服,在绝对的顺服里,是不给你留弹性空间的。
这导致相当多女性不仅对新的价值观很陌生,对“如何为价值观配备合理的,有弹性的,留余量的执行方式”更陌生,她们暂时还没有获得这样的思考能力。
传统文学作品中常见那种狭隘的,认死理的,“歇斯底里”的女人。她们妖魔化的形象很多就是阁楼上的疯女人,最好的形象,也不过是秋菊和李雪莲。
即使她们的所追所求,连男权社会都认为带着某种天然正义性(追求公平),其形象在男权社会也依然是可笑的,魔怔的,值得嗤之以鼻的——大概男权社会非常清楚,这种100%的不留余地,缺乏弹性,绝对尊崇某一准则,是男人自己绝对不会做的。
但对女性来说,不留余地,缺乏弹性,绝对尊崇某一准则——这几乎是生活的常态。
这意味着部分女性即使很辛苦也很幸运地接受了新的价值观,但因为缺乏弹性的执行方式,经常导致在新价值观下的行动,也非常狭隘,僵硬,死板,不留余地,也就是说,新价值观反而成了新的束缚!她学会了更先进的东西,反而更痛苦了!!
举个常见的例子。
旧的,错误的价值观是“女的要靠男的才能生存”,新的,更正确的价值观是“女性要独立”。
然而独立用在实际操作上,面对的是非常多样化,复杂的情况:
18岁成年后按理该自己养自己,但希望到大学接受高等教育,需要父母提供教育费用,这算不算不独立?
好,你说教育多少算父母该提供的义务(其实高等教育早已超出了法律上的义务范畴),那房子呢?接受父母提供的买房资金,算不算不独立?
和丈夫一起买房供楼,丈夫出的还是大头,算不算不独立?
实在没空带孩子,找了两家父母来帮忙,但无力提供和保姆一样的酬金(不然就请保姆了),这算不算不独立?
如何践行独立,是每一位女性结合自身情况,各自摸索出的实践。这里面一定有各种弹性的空间,和与其他条件硬碰硬时,不得不做的妥协局面,这都是人生的常态。
但如果不明白这件事,就很容易被拐上奇奇怪怪的路上,做出“父母把家产都分给了弟弟,我不去争取,因为我是独立女性养得活自己”“我们独立女性能够搞定生活中的一切困难,孩子我全靠自己带,不要别人搭手,同时我今年还要争取薪水翻翻”之类的决策和行为。
事实上,男权就蹲在每一个可能让女性走向狭隘,僵化的路口,然后准备好口袋,一网打尽,大发利市:
这些年所谓的“工作家庭两不误”“平衡好事业和生活”的大女主审美和规训,不就是让女的僵硬地凹着独立女性造型,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了,他们只需要躺平,赞美两句,即可享受全部成果吗?
还有另一个科猫老师经常举的例子:“性侵受害者去羞耻化”。
过去的错误价值观是,性是女性唯一的价值,如果她失去了这种价值,则她一无是处。所以以前说到性侵受害者,老用什么“不纯洁了”“这辈子就毁了”之类恶心至极的说法。
而性侵受害者去羞耻化,就是要反抗这种精神和舆论上的压迫,明白性器官和别的器官没有本质的不同,被性侵和被殴打在物理上的区别不大,进而去掉加在性侵受害者身上的那层不必要的羞耻。
以上理论又有哪一个字是错的呢?
但如果你狭隘,僵化的执行了,那就会变成另一种暴政:如果一位女性被性侵后,感到非常痛苦,羞耻,比常规在路上遇到打劫挨两刀更痛苦,那她就是个保守落后的蠢货女人!她在向男权低头!她值得批判!!
需要去羞耻化的认知,和其他客观的生理诉求,以及生长在某个文化下不可避免的惯性思维出现冲突时,前者是否是任何时候,无论条件,100%都要铁板钉钉遵守的秩序?
你很痛苦,先哭一场,几天不想出去见人,这真是不可饶恕的错吗?
当然这个问题进一步想宽一点,就要涉及最近两三年我遇到比较多的一群人了。
这群人自己给自己取了很多拉风的称呼,比如激女什么的(不要碰瓷,真正的激女们工作做得很好,都是硬刚男人保护女人,没有欺负女人的),拉风到我都想去当,但我更愿意称之为“夹裤裆派”,她们的理论倒也简单:女的都夹紧裤裆,不碰男人一下,未来就是女权大同的世界了。
如果哪个女的胆敢碰了男人,和男人有了性关系,甚至有了稳定的恋爱关系,甚至甚至结了婚,甚至甚至甚至还生了孩子,甚至甚至甚至甚至还生了儿子(必然是男权社会的继任者了),她就是女性事业的叛徒,是驴。
“女性有责任为女权主义事业添砖加瓦”“女性不能背刺其他女性”,这些话,从字面上来说,又有哪一个字是错的呢?
但还是那句话,主义不是纯理论,如何执行女权主义,本身就是女权主义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非常不幸,因为长期累积的,“对“如何为价值观配备合理的,有弹性的,留余量的执行方式”更陌生,她们暂时还没有获得这样的思考能力”,于是陷入了狭隘和僵硬。
当然夹裤裆派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狭隘和刻板问题(真是这样反而好解决的多),我个人至少都能从三个不同的层面来论证这里的错误。时间有限,以后单独开一篇说好了。今天只说狭隘和僵硬。
历史经验来看,狭隘和僵硬必然会朝“应该的暴政”去靠拢,放在女权主义事业上,狭隘和僵硬最后总是九九归一地朝传统针对女权的暴政,也就是男权靠拢。
前面也说了“狭隘僵硬地执行独立追求,结果最后反而陷入了男权陷阱”的案例。其实夹裤裆派执行到最后,指责已婚已育,有恋爱和性关系的女性为蠢,驴,自私,和过去指责女性“淫乱”“不自爱”“公共汽车随便上”,没什么区别。
叙事结构都是一样的:
传统男权:正义化了男性自身的利益,并衍生出贞洁/淫荡的道德荣誉体系,女性“脱离指导地”随意满足性欲和情感诉求,被认为是一种软弱,无耻,堕落,应该服从以上道德荣誉体系,夹紧裤裆,克制性欲和各类诉求,直至安全地交付给为她定制的安全通道(家庭),
夹裤裆派:正义化了女性自身的利益,并衍生出了先进/落后的道德体系,女性“脱离指导地”随意满足性欲和情感诉求,也被认为是一种软弱,无耻,堕落,应该服从以上道德荣誉体系,夹紧裤裆,克制性欲和各类诉求,直至安全地交付给为她定制的安全通道(安全通道这里比较模糊,夹裤裆派给出了不同的甚至互相矛盾的办法,其实你们应该统一下的,这种分散显得更业余了)。
以前是嬷嬷们威严地打女孩手心:“不准跟男的说话!这么小就这么骚!”,现在是夹裤裆派威严滴打字:“她居然结婚了!怎么就那么管不住自己的繁殖癌!”这二者又有多大区别呢。
本质上,依然都是老旧至极的荡妇羞辱,欺负女人。
任何时代的荡妇羞辱,不管理论层编了多少新花头,到了执行层,永远都是世界有问题,首先让女人夹裤裆,仿佛女人裤裆一夹,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世界大同万事顺遂。
这个情况未必符合夹裤裆派之前的预期,但事实是这一派很可能已经被躲在路口,准备好麻袋的男权给伏击了:把绝大部分有正常性需求,情感需求的女性开除出女权队伍,实际上无限抬高了女性们参与,讨论,践行女权主义的门槛。
但只要狭隘和僵硬,最后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结果——现实里的问题是多样,复杂,弹性的,只有在空中楼阁里,问题才是整齐划一,由一句提炼度很高的口号或宗旨,就能彻底执行的。
anyway,夹裤裆派的问题比较多,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之后再开一篇好了。今天就只是简单说说狭隘和僵硬的问题。
考虑到我们的理论更新其实已经多少上了轨道,但在实践中的弹性和灵活宗旨却少被提及,我倒想之后单开一个系列,就是讨论大原则下的弹性和灵活度问题,待我准备一下,敬请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