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度5
病得厉害,同事大姐一边开车一边和我发微信语音,后来我也发了条语音,大姐说,孩儿快别说话了,听你这声儿我眼泪快下来了,怎么病成这样。我回想起小时候,那些古道热肠的邻居阿姨们,也是这样子说话。估摸再过二十年,我也会变成这样子。
我测出阳性之后,母亲飞也似得跑回南城,临走还不忘取消了和姐妹的一切约会。她们听说我病了,恨不能熬了一锅梨水直接端上来。去年新冠闹得厉害的时候,母亲的朋友做好了饭,敲敲门直接扔到门口。听到电梯开始运行的声音,我们才敢打开门,把吃的拿进来。
她们那一代人,吃了半辈子的社会主义大锅饭,朋友倒是从二十岁一直做到了退休。母亲跟我念叨,和两个要好的姐妹出去玩儿,有一位保守家庭出来的阿姨,拍照的时候没有口红,看着大家在那涂,很是羡慕。于是让我给阿姨买一支好的,但是又不要太贵,给人以压力。商量来商量去,最终买了一套mac,三个人一人一只,皆大欢喜。
父亲倒是永远傻乐,不是充当大家的司机,就是摄影师,还教阿姨的先生如何拍照。而母亲的朋友们,有的虔信宗教,有着诸多的饮食习惯,有的早早离了婚,不停地谈着恋爱,也有一起同居的同性恋,时不常吵架拌嘴。如此不同的一大帮子人,倒是都能玩儿到一起去,反而比我们这一代强。
有年她做手术,切掉三分之一的肺,我躺在医院的地上陪床,她大约是疼得厉害,出现了幻觉,总觉得天花板上有蟑螂爬。人在病中就是会觉得时间缓慢,总爱盯着石膏线之类的东西看。我伤心地躺在地上落泪,想到楼道里去抽支烟。后来她出院,怕她说话费劲,于是买了只耳麦式扩音器,没用了几天,她又能跟我嚷嚷了。大家惊叹人体的恢复能力竟然如此神奇,而那只扩音器,后来被我用来讲课赚外快用了。
两年后我和他讲起当晚的绝望,他不置可否,你妈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是谁啊?你跟我什么关系啊?我心下大惊,在那个绝望的晚上,我们已约会近半年,然而我又找出了许多理由,为这惊人的冷漠开脱。但也就此明了,这么些年来,一起傻玩傻乐同甘自然不成问题,共苦怕是指望不上了。年来年去,我在诸多冷眼中寻找一点温暖,但并没有什么真正让人觉得心安稳当的。
于是想起危难之际,牛皮纸信封里,沉甸甸捆成小捆的钞票,想起出了车祸一脸的血,被送到外国医院缝针,值班的急诊科大夫恰好来自整形科,又想到小区封锁,从栏杆递进来的一瓶子威士忌。这些早已成为了过去,和那诸多的花朵与晚餐一样,随着时间推移,细节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而母亲此时正在南城,高兴地晒着太阳。每次在我出门约会前,她总是彩虹屁一番,你如何如何美,蓝色眼影绿色眼影红色眼影在你脸上都那么好看,好好的,别吵架,别犯驴脾气,谦让一点。
我从小便听厌了这些话,可坐着电梯一路下楼时,总忍不住笑着。临出门我告诉她,我要和全北京最漂亮最可爱的男孩儿去约会,她也只是笑道,总是让我看照片,没见过真人又怎么晓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