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愈《送王秀才序》：孔门弟子何处去？

韩愈真是好为人师，他在送别序、墓志铭等体裁中，也忍不住谈论他的思想主义，甚至作为文章的主体部分，这大概也容易被人指责挑刺，甚至可能大加鞭挞，说他不道德、对友人不够真诚之类。这是逻辑上说得通的。或许是幸运，抑或是他的资历实在难以撼动，所以时人及后人很少往那些不好的方面想。

这篇《送王秀才序》就是如此，是韩愈给一个叫“太原王埙”的写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讲他对孔学传承的理解，只有两三个句子说到“太原王埙”。难道韩愈与他曾有过深入讨论，所以在送别序继续深化了相关内容？因“太原王埙”除此文外缺乏资料，不得而知。但极类似的情况是有的，比如知名的《送孟东野序》。

当然，孔学传承话题实在吸引人，我不知不觉就把此文当作一篇议论文。众所周知，孔子有约三千弟子，极优秀者有七十二人。孔子死后，孔门弟子何去何从的故事，却是不太为人所知的。这其中或有很多东西值得人感慨，比如谁传承孔学最佳，是孔子生前常称颂的弟子吗？比如师傅死去，弟子们还能不能拧成一股绳呢？我们人生中或许也会经历类似的小规模的故事？

可以明确的是，孔子死后，孔门出现相当大的分裂。据记载，“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非子·显学》）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孔墨影响力的悬殊，孔子一门居然能分出“八大门派”。但这“八大门派”“皆自谓真孔”，也是够让人闹心的。

演变到三四五代弟子，公开骂战大概也是不少的。比如《荀子·非十二子篇》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弓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子思是孔子的嫡孙，荀子也是很敢骂的！

为什么会出现以上的现象呢？还是韩愈在本文中第一段话说得恰切：“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送王秀才序》）

说得真好！孔子之道太博大了，门人弟子只能根据自己的特征擅长学到其中一部分。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篇》 ）这就是所谓的“孔门十哲”，各有特长，孔子在世时所言就已经埋下伏笔了。

但是，如果以为某一部分就是孔子的全貌，那就大错特错了。据说毛主席说过一句话：“我们现在说的批孔，用鲁迅的话说，是批经过历代封建统治者及御用文人梳妆打扮过的孔子，并不是专指老夫子本人。 ”（《毛远新忆毛主席谈批孔》）这“经过历代封建统治者及御用文人梳妆打扮过的孔子”就都是存在极大片面性的孔子，不是真孔子也。孔门第一第二代弟子就能分出“八大门派”，后世再传弟子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韩愈所谓“原远而末益分”，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在韩愈的视野里，后来孔门从“八大门派”又演变为“三大门派”，它们最具有影响力，传承脉络分别为“子夏—庄周”，“商瞿—荀子”，“曾子—孟轲”。

“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馯（hán）臂子弓（历史上罕见复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送王秀才序》）

这里就很有意思，商瞿、曾子都不是孔门十哲。当然，曾子也算是孔子较为认可的，比如孔子把孙子子思托付给他。《论语》中也有相当多曾子的精彩言论，力度或比及孔子。比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曾子在孝、礼方面的思考实践极为出众。

商瞿就更缺乏知名度了，据《汉书·儒林传》：“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可知商瞿是一个《易》方面的高手。

而且，子夏那一脉显然传歪了，学于儒门的庄周“叛变”成道家一脉了。反而是商瞿和曾子一脉出了两个大人物荀子和孟子，在唐中期韩愈推崇孟子之前的一千年左右时间里，荀子和孟子是儒家两座高峰，双峰并峙。所以，韩愈的“三派”所言是符合实际的。

据《汉书·儒林传》：“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氂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原来孔门的七十二大弟子大多把精力都用在去追逐现实成功，功名利禄了，后来的荀子和孟子其实也从政，但显然只是副业，求道著作才是他们的主业。

历史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历史也是极为残酷的，接下来就是残酷的一面了。韩愈大笔一挥，把儒家“三大门派”划为一派，指为正宗，名为“儒家道统”。即所谓“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送王秀才序》）除此之外，别无分店。

像韩愈这样在世时就有较大成就和号召力的人，如此一安排，庄周倒是无所谓了，但荀子大概就“欲哭无泪”了。后来的宋明理学家继承韩愈学说，荀子不但被彻底踢出儒家道统体系，还被朱熹、二程骂得不轻，一如他曾经痛骂子思、孟子。

最后是韩愈借用“太原王埙”的一部分喜好或者习惯“夸大其词”，虚张声势：

“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送王秀才序》）

内容中提到王埙这哥们写文章时喜欢引用孟子言论，赞叹孟子文采，这大概是每一个读《孟子》后的读者都会共鸣的。但是，人家也没说今后为孟子“门下走狗”。当然，人家也没有说不，而且说不的概率是不高的。总之，给了韩愈颇大的利用空间，使其可能把王埙拉拢到自己的“挺孟派”阵营内。

韩愈拉拢的话也相当有诱惑力，他说求道者要沿着可以通往大海的的河流走，孟子就是这条澎湃的、直通大海的河流，而“杨（杨雄）、墨、老、庄、佛”都是弯弯绕绕，容易误入歧途的河流。上文的议论加之此段落的漂亮辞藻，便使得这篇文章思想和文采兼具也。

当然，即便是所谓“儒家道统”真正树立起来的宋明，乃至依然奉程朱理学为正统的清朝，也仍未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