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554):剪除羽翼
身为堂堂大宋枢密院的一号首长,张康国就这样死了,死得比赵挺之还要不明不白,宋朝官方对此没有给出任何的说法,就连史书的说法也只是一个疑似中毒。他这一死把赵佶也给吓得直哆嗦,要知道赵佶本可以也本应该下令彻查此事,可他没有,他就这样无可奈何地眼瞅着张康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赵佶不想查清真相吗?当然不是,而是他害怕会查出真相,那将意味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谁都下不了台。
记得我之前曾经说过,越是体面的人一旦干起龌龊事来就越是让人触目惊心。北宋那么多亲王在其年纪轻轻之时就离奇死亡,赵祯和赵煦能够生出健康的公主却愣是生不出一个健康的儿子,甚至连宋真宗赵恒也差点断后,这里面难道真的就没有丝毫的人为因素吗?再说北宋的这些大臣,表面上一派斯斯文文的正人君子模样,可背地里有谁不是千年的狐狸精修行而成?有谁不是杀人不见血的武林高手?就拿最近的赵挺之和张康国来说,他们的死真的都是意外吗?如果说赵挺之死的时候已经快年近七旬算得上是老病而终,可张康国暴死的这年还不满五十三岁,这又该怎么说呢?他的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别的皇帝在临死前都有各种患病和祈福的记载,但赵匡胤根本没有,他就是属于典型的突然死亡,在这方面张康国完全步了赵匡胤的后尘。
政治斗争真的是极其残酷的。作为失败的一方,有的人背负着千古恶名或骂名而死,甚至还祸及家人乃至是整个族人,但有的却是死得极其体面,而且死后还被树立为官场楷模从而丹青留名,但在临死的前一刻他也是极致屈辱的,比如说隆美尔。作为当今天子的“密探”,张康国死后的待遇当然不会太差,他不但有了自己的谥号(文简),而且还被赵佶追赠为开府仪同三司。
张康国的死让赵佶不敢发声,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言。这起事件所带给人的震撼是无比强烈的,上至皇帝赵佶,下至每一个朝臣无不如此,而这就是得罪蔡京集团和以童贯为代表的宦官集团所付出的代价。接替吴执中掌理御史台的新任御史中丞卢航一眼便看清了当下的局势,他本人连同整个御史台的御史们在此事上选择了集体噤声,卢航本人做得更是彻底,他直接就倒向了宦官集团为其充当在朝堂之上的代理人。面对朝中权臣专政后宫又有宦官骄横且干政的局面,同属言官系统的右正言陈禾以一个孤勇者的姿态勇敢地站了出来。
作为隶属于门下省的属官,陈禾倒是没有愚蠢地选择向蔡京和童贯一起开战,他决定弹劾的对象只是童贯和黄经臣。在申请召对并得到允许后,陈禾向赵佶当面宣读自己的对童贯和黄经臣的弹劾奏疏,他奏请赵佶严惩童贯和黄经臣“怙宠弄权”之罪并将这二人远贬外地以示惩处。然而,每日都身处一众宦官包围之中的赵佶此时却无意向宦官集团开刀,他可不想步张康国的后尘。
还不等陈禾读完奏疏,赵佶立马拂袖而起准备离开。陈禾随即寇准附体迅速冲上去拉住赵佶的龙袍并让赵佶听他将奏疏宣读完毕,赵佶使劲挣脱,可陈禾就是不松手,于是乎只听见“哧溜”——赵佶的衣裙碎了一块。
赵佶努力保持自己的风度,说道:“爱卿,你把朕的衣服都扯碎了!”
陈禾面不改色地回道:“陛下不以碎衣而责臣,臣又何惜一死以报陛下?陛下如果今日不听臣的劝谏放任此二贼继续为非作歹,他日二贼必陷国家于危亡之间!”
陈禾的话掷地有声,赵佶却像个二愣子似的说了一句:“朝廷有你这样的忠臣在,国家乱不了,朕又有何忧?”
一招太极推手打发走了陈禾,赵佶还不忘做了一次秀。当时有太监请赵佶把破损的龙袍换下来,可他却嘱咐道:“这件袍子不能丢,他日朕要以此奖励像陈禾这样的忠贞直臣!”
第二天,得知被陈禾弹劾的童贯和黄经臣带着几个太监一起到赵佶面前装可怜并极力诋毁陈禾,而他们控诉陈禾理由也是相当滑稽:国家眼下正是太平盛世且政通人和,如此和谐社会怎么可以允许出现这等不和谐的声音呢?同时,在童贯等人的授意下,早就屈服于童贯等人并与其狼狈为奸的御史中丞卢航竟然带领一帮小弟上疏弹劾陈禾,他们说陈禾不但君前无礼,而且还胆敢撕扯龙袍,这实在是狂悖至极,陈禾就此被贬到了信州(今江西上饶)去担任酒税官。
纵览历朝历代发生在顶级权力场的争斗我们就会发现当皇权处于势弱时,这个皇帝往往会首先想到要借助宦官的力量去对付目无君上的权臣或是嚣张跋扈的武将。这其中的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宦官威胁再大也没法篡位和改朝换代,更何况宦官和皇帝之间的情分可是朝夕相处积累而来的,一个宦官哪怕再怎么混蛋,但只要他不是像赵高和李辅国那样不知进退和深浅,那么皇帝基本上不会对其动杀心。也正因如此,哪怕有秦汉时期导致国家倾覆的阉宦之祸犹在眼前,可后世的帝王们依然前仆后继地信任宦官并坐视其势力越发壮大。从根子上来说,皇帝就是宦官的主子和靠山,也如寄主和寄生虫的关系,所以一个皇帝联合宦官去对付权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说句无厘头的话,《鹿鼎记》里强如鳌拜最后不正是败在了小皇帝和一群小太监手里吗?
表面上看起来赵佶贬黜陈禾之举显得此人着实昏聩不堪,更是让人严重怀疑此人是否被身边的这群宦官给严重地洗了脑以至于不明忠奸难辨是非。实际上,赵佶此时也是身不由己,他贬黜陈禾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不得不在宦官集团的施压下被迫向其妥协,他也并非是被童贯这些人给架空了,而是他现在有求于这帮人,他要借这些人之手去对付另一帮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人——蔡京集团。
这就是张康国之死所带来的后续效应和冲击波。试想,一个皇帝的亲信大臣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且这个亲信还是带着为他刺探情报防范权臣的使命,身为皇帝对此能不雷霆震怒吗?你能想象秦始皇和汉武帝遇到这种事会是什么反应吗?可我们看看赵佶的反应又是什么?两相对比,赵佶此时的处境以及他所面临的形势也就不难猜测。明面上赵佶迫于形势不敢发怒,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赵佶在回到深宫里时对于此事是何等的怒不可遏。我们要知道赵佶可不是汉献帝,他还没有沦落到那种地步,可他也没有那种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罢黜乃至是杀戮权臣的力量。
张康国之死虽然也有人认为这是童贯这帮宦官所为,但赵佶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更倾向于认为这是蔡京所为,而且他是这种推论最为坚定的支持者,不为别的,就因为张康国是他派出去对付蔡京的卧底。因此,不管别人怎么想,可赵佶完全有理由把张康国之死的第一嫌疑人锁定在蔡京身上。既然自己对付不了蔡京,那么赵佶就需要借助外力,因为上次的封官未遂而与蔡京产生嫌隙和矛盾的童贯自然就是赵佶身边的一把最为锋利和顺手的刀。
当赵佶做出了借助宦官的势力对抗蔡京集团这个决定之后,他必然会抬高宦官的地位和声望,甚至于还得对其主动示好,而让赵佶喜出望外的则是御史中丞卢航竟然也主动向童贯靠拢,如此一来赵佶对付蔡京就更加多出了一成胜算。恰好就在此时,陈禾突然跳出来要求赵佶严厉惩处干政的童贯和黄经臣,换作你是赵佶,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做掉童贯和黄经臣吗?可想而知的是,假如这两人真的被贬出了京城,那么朝中还有谁可以让赵佶用以制衡蔡京?
如今的三省系统几乎全是蔡京的小弟,枢密院的张康国死了,郑居中此刻正在瑟瑟发抖,那帮翰林学士明显是指望不上,曾经无所畏惧挥斥方遒的帝国御史们更是在蔡京的淫威之下噤若寒蝉。放眼望去,后宫里的公公们是赵佶唯一可以倚靠和相信的力量,陈禾要赵佶贬黜童贯和黄经臣,这对赵佶来说简直就是在断他的双臂,这事换了谁都不可能答应!
再者,陈禾可是文官,更是门下省的属官,也就是说在赵佶眼里他和蔡京是属于同一阵营的。表面上看陈禾是在为江山社稷的安危而慷慨陈词,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但谁能保证他这背后不是蔡京在指使呢?正如赵佶罢黜意欲打倒张康国的吴执中,陈禾同样有理由让赵佶认定其为蔡京的党羽,既是如此他罢黜陈禾不但可以给自己出口恶气,而且还可以以此示好童贯和黄经臣让其对自己加倍效忠,此何乐而不为呢?
总的来说,张康国的突然死亡可以说是蔡京走出的一步臭棋(如果这事真的是他所为的话),这无异于是在公然挑衅皇权,这件事也让赵佶的危机感空前陡增并爆发,这也直接导致了本来稳居相位的蔡京在张康国死后仅仅三个月时间就再一次地从权力巅峰再次跌落。
赵佶的反击并未直接落在蔡京的身上,而是首先选择了剪除蔡京的羽翼。就在张康国死后的次月,蔡京的忠实跟班、时任中书侍郎林摅被一众御史群起而攻之,他也旋即就被罢为滁州知州。
林摅的遭殃颇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但这其实也可以视为一场预先设计的阴谋。这年三月正值每三年一次的科考,殿试过后,身为中书侍郎的林摅负责宣读本次科考的及第进士名单。林摅本人并不是依靠科举入仕,而是靠着其父显谟阁直学士林邵的恩荫才进入的仕途并官居如今的中书侍郎,换言之,此人的学识是经不起严格考验的。在拿到进士名单后,林摅扫了一眼这一连串的人名,忽然间他的后背开始冒汗,因为他发现这上面有一个人的姓名竟然他不知道该怎么读——甄盎。
在当时的宋朝可没有什么普通话,偏偏林摅又还是一个福建人,待会儿就要当众大声为进士唱名,这怎能让林摅不感到焦虑?好在林摅还是有点小聪明,他想起了临时抱佛脚去询问左右“甄盎”这两个字该怎么发音,然后他便像个念经的和尚似的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甄盎的名字发音以免到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这一幕正好被前宰相王珪的女婿,也就是李清照的姨父郑居中给看到了。在问清了缘由后,郑居中突然心生一计,他以一个大善人的嘴脸对林摅说道:“你错了,这两个字不是这样读的,这两个字应该念“坚快”!
我的老天爷!不管你是河南话还是福建话,这甄盎二字哪怕是仓颉在世它们也不可能念“坚快”,但当年凭着真本事考上进士的郑居中就是这么说的,而林摅这个傻头傻脑的老爷们儿竟然也还真的信了并对郑居中一番感激涕零。为啥?因为林摅坚信郑居中这个从考场中一步步爬上来并相继担任过中书舍人和翰林学士的大学者绝对是有大学问的,他也坚信郑居中不会在这种庄严隆重的场合里跟他开这种国际玩笑。可是,林摅恰恰就忘了一点,他本人是蔡京的死党,而郑居中可是和张康国一起早就成了蔡京的死对头,郑居中巴不得蔡京这伙人天天出丑甚至是集体倒台,他怎可能如此好心地帮林摅临场救火呢?
林摅的悲剧——这天最大的一出喜剧就此酿成。当林摅扯开嗓门用他浓重的福建口音喊出“坚快”二字时,满殿的人都目瞪口呆,而一旁的郑居中则是掐着自己的大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当林摅再一次扯开嗓门高喊“坚快”时,在场的考生仍然是没有一个人上殿向赵佶谢恩。
见此情形,赵佶也懵了,他问林摅:“爱卿是不是读错了还是认错了?”
林摅也慌了,当他把名册呈给赵佶御览时只见赵佶忍不住地当场大笑不止,得知真相后众人也是顿时笑翻了天。直到这时候林摅才知道自己被郑居中给玩了,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马向赵佶请罪,而是当即对背后捣鬼的郑居中口出不逊之词,堂堂大宋中书侍郎瞬间变成了一个大街上耍泼使横的卖菜大娘。
很不幸的是,这时候的宋朝还是很讲究礼仪的,尤其是宰辅大臣更是不能在这上面有失体统。林摅很快就被御史台的御史们争相弹劾,他的罪名不但是“寡学”,而且还被加上了“倨傲不恭”和“君前失礼”这两项罪名。蔡京虽然很是同情林摅的遭遇,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此事并非表象这般简单,如果他胆敢站出来为林摅说话,那么他极有可能就是御史台下一个着力进行打击的目标,因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摅被外贬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