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背后人类思想的演变历史

如果你get不到克苏鲁神话恐怖的点，那是因为你没理清它背后人类思想漫长的演变历史。

在上古时代，人们普遍认为有一群良善的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即便他们不是全善，但至少有正义、公平的理念，所以这个世界才会有秩序。人们信奉他们，遵守神谕，便可获得庇护。

但后来，认知手段的进步和理性的萌芽使人们产生了新的思考：这个世界或许根本就没有神，即便有，他们也大概率不是像人类这样追求正义的神，他们很可能是一群混乱之神、以奴役取乐的神，他们需要的只是人类的服从。最典型的就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形象，这些神祇的形象其实就代表了人类对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绝对公平正义的质疑，进而在公元前500年左右人类社会首次进入了理性追问的时代。那时的人们开始追问这个世界是什么，而不仅仅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也被称为轴心时代。但当时人类的理性还非常的稚嫩，尚无法充分解释这个世界，所以后来人们不可避免地重回宗教时代，进而发展出一套绝对公平正义的神学体系，这个时代就被称为一神时代。

到了近代，人类的理性趋于成熟，科学开始蓬勃发展。这期间，伟大的叔本华通过严密的论证提出一个震惊世界的观点，那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盲目运动的不追求任何目的的意志的表象。在叔本华的意志学说发表42年后，与意志学说非常相似的并对现代人类社会有着深远影响的进化论就正式发表了。我们很难说进化论是受意志学说的启发产生的，但二者确实都在强调同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像现在这样，完全是随机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必然性。这个观点到今天仍然让人难以接受，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类是一种故事动物，我们需要一个意义之锚来锚定所有故事。如果你告诉人们一个故事的结局不可预设，那就相当于告诉人们这些角色的行为都没有动机，或者说所有的动机都不会抵达预期。那这个故事还怎么成立？

这样的逻辑，其实就证明了人类历史上那个最恐怖的神话故事“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并非虚构，而是一直以来都实实在在地主宰着这个世界。人类追求的一切最终都会像巨石那样重新滚下山，人类将在永无休止的轮回中苦苦挣扎，永远无法抵达《圣经》中的天堂和佛经中的彼岸。

克苏鲁神话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诞生的。在这个神话体系里，所有的远古之神都是邪恶的，不可接触的，如果与他们接触人们就会陷入疯狂。克苏鲁神话故事经过近一百年时间的发展，已经成为一个影响全世界文学、电影、社会科学等方方面面的庞大体系。这些故事都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以毫无理由的毁灭性攻击来达到渲染恐怖氛围的目的。这些故事可能有很多伏笔和征兆，但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关键词，那就是“未知”。这些故事场景代表的就是人类在未知面前的无能为力。对人类而言，所有已知的都称不上恐怖，因为凡是已知的我们都能想办法应对，即便最终无法克服，但至少有心理准备。只有未知才能真正使人恐惧，因为在未知面前，人类没有任何准备和防范，也无法准备和防范。

用克苏鲁神话的创建者H.P.洛夫克拉夫特的话来说就是：“我所有的故事，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之上，那就是人类共同的法则、兴趣和情感在广阔的宇宙中毫无意义……要想了解那世界以外的真相，无论是时间、空间还是维度，人们必须忘记诸如有机生命、善与恶、爱与恨，以及人类这个种族所有的微不足道的临时特性。这些东西是存在的，只有人类的场景和人物才会具备人类的特性，我们必须用无情的现实主义来处理这些问题。但当我们越过界限，进入到无边无际、阴影笼罩的可怕未知世界时，我们必须记住，把我们的人性和地球主义抛在脑后。”

当然，如果一个中国人get不到克苏鲁神话的恐怖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中国文化里很早就没有神的位置了。从两千多年前起，中国人就开始拒绝公开讨论和研究鬼神。虽然中国社会两千多年来也有很多神话、宗教因素，但相较于西方社会要少得多。所以如果大部分中国人都get不到克苏鲁神话的恐怖之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即便是中国人，当你沉浸到克苏鲁神话或类似的设定中时，一样会感到害怕，你可能不理解克苏鲁神话在讲什么，但你一定会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被突然吓一跳。

克苏鲁神话其实还反映了人类对创造的思考。创造是一种典型的超越了理性范畴的行为，理性追问的是一切存在的合理性，而对创造的追问则是一种对探究自身起源的冲动。也可以说正是有了这种原始的冲动，所以才诞生了理性。理性本身只是一种工具，它自身不具备前进的动力，但对创造的追问就提供了这样一种动力。在古代，世界各地的神话体系中神都被赋予了全知全能的形象，即便他们不是全善的，但一定是全知全能的，所以他们才有能力创造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合理性就来源于这些神的全知全能性。但在克苏鲁神话体系里，创世神阿撒托斯则是“盲目痴愚”的，宇宙的一切都是由这个盲目痴愚的创世神在混沌中创造出来的。事实上这个概念就更加接近于叔本华所说的盲目的宇宙意志，可见，意志学说和克苏鲁神话都不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的合理性，而恰恰是为了证明它的荒谬性来源，即一切来源于荒谬最终又将复归于荒谬。

相较于追问世界被谁创造以及它是否合理，其实绝大多数人更关心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我们人类创造的一切是否合理，或者说我们的想法和行为是否合理。世界被谁创造以及它是否合理是超验的，而我们人类的创造活动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经验到的，也在时刻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但如果我们作为一个被创造物，我们被创造出来这件事情本身就是盲目的、随机的、不合理的，那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又有什么合理性呢？

意志学说和进化论的本质区别就是这样浮现出来的。叔本华提出的意志学说虽然没有神这个概念，但与宗教一样，都有一个绝对力量者，只不过宗教称之为神，而叔本华称之为意志。所以意志学说仍然属于一神论范畴，而进化论虽然也强调完全的随机，但它去掉了绝对力量者的概念，并不认为有什么绝对力量者在支配这个世界。或者说，世界运行不需要什么来源，一切都是天然存在的。

相较于意志学说，克苏鲁神话更像是古希腊神话和现代随机理论的综合体。它承认这个世界有绝对力量者，但它又突破了意志学说这种一神论范畴，重返古代多神论范畴。如果我们继续在古希腊世界寻找这种思想的根源，其实我们可以发现克苏鲁神话跟柏拉图的理念论一样，都是多神论的产物。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与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的世界其实都可以看成是现实世界的创造者，虽然作为被创造者我们是有瑕疵的，但我们是被一种完美的绝对力量者所创造的，所以我们被创造出来这件事情至少是合理的。而克苏鲁神话则宣扬的是一种非理性的多神论，即多神是存在的，但他们是未知的、邪恶的，他们创造这个现实世界是随机的和非理性的。

为什么人类在发展出了进化论这种非常完备的解释系统之后，还会痴迷于诸如克苏鲁神话这种明显具有返古现象的神话体系？你可能会认为这是人类面对未知时的恐惧天性所致，但我认为这其实是一种对理性不信任的表现。因为，如果你是进化论的坚定支持者，就必须面对这样一些问题：如果一切都是随机的，那一切的合理性从何而来？如果一切都没有合理性，那这个世界的规律性和因果关系又从何而来？如果一切都没有合理性，那一切创造活动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可能才是最让人恐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