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行
我从前没有想过,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不会说汉语的人。
直到,我在拉卜楞寺的僧房门口,向一位着红衣的中年喇嘛求教户户门前都有的小龛究竟是什么。
“您好,请问这个是做什么的呢?”我指着门洞里的龛问。
“……”他安静地看着我,没说话,仿佛刚刚我的话并不是说给他的。
“请问这个是做什么的?”我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他还是没说话,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请问您能告诉我这个是什么吗?”
“我说不好汉话,不知道它汉话叫什么。”他终于开口了,断断续续地用带着奇怪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我。
“那好吧,谢谢您!”
我有点吃惊,在这个游人如织的知名寺庙里,居然有说不好汉语的僧人。那么,附近鲜有游人问津的村落里,又该是怎样场景?
村口的三个孩子正在努力攀上路口的一面土墙,汲着长长的鼻涕、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像极了上世纪90年代的山东农村娃。一辆白色小轿车路过,司机放下车窗向小孩子问路,讲了半天也没讲明白。后排的小姐姐索性打开车门,让几个小孩子上车带路。于是几个浑身是泥的小孩争先恐后地往车上爬,只剩了一个空座位的后排,愣是挤上了三四个开心的小孩。我们从小被教育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更别说坐上陌生人的车了,我有点紧张,拍下了车牌号怕有什么意外。可是这里似乎并没有人在意这些,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车里的几个小孩放下车窗吹着风,开心地笑着闹着冲我们挥手。他们的快乐竟然可以只是今天坐了一次汽车那么简单。
村子里居然有家刚刚开张的奶茶店,空荡荡的没有人。进门喊了半天才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扎着麻花大辫子,颧骨上两朵高原红。
“我们刚开张,只有酥油茶和糌粑。”又是磕磕巴巴的汉语,得用心听才听得懂。
“那就各来一份。”
几分钟后,小姑娘提着茶壶,端着一个木碗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们要不要试试自己做糌粑?”她的热情里带着点腼腆,一直害羞地笑着。她把青稞面、酥油和热水倒进木碗里,又拿出一个手套给我们演示怎么把它们拌匀,然后捏成一个一个的小团子。
“你们从哪里来?”她用蹩脚的普通话努力地和我们聊天。
“北京。”
“哇,那好远啊。我是四川阿坝人,来这里学藏厨的。”她把酥油茶倒进杯里,又捏出几个做好的糌粑团子,笑嘻嘻地看我们吃,“好吃吗?”
我好久没有看过那么一双纯净的眼睛了,笑得弯弯的,澄澈又和善,与城市里生活重压下的奶茶店打工人疲惫的双眼截然不同,好像闪着光。她背后的窗外,是广阔的草原和连绵的高山。这远离城市喧嚣的小山村,简单安宁得似乎与世隔绝。
我至今仍不知道那个门洞里面的小龛用途究竟是什么,就一如那个喇嘛不知道什么叫做小规模纳税人。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里循规蹈矩地生活着,却常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囿于一隅不自知,陷于困苦难自拔,在世俗的目光中丢失真实的自我,终于活成了别人想要的样子。
我想我们可以以更热烈的方式生活,去做更多繁杂的事、去走更多不同的路、去见更多有趣的人,去看夕阳下泛着金光的雪山、去踏山谷间皑皑的冰雪、去听草甸上野马的阵阵嘶鸣、去触摸石缝里汩汩流出的冰冷泉水。走过多少泥泞,人生便有多少风景。再回首,我们便可以更高远的眼界和更宽广的胸襟,去面对纷扰的世事,不彷徨、不迷惘,永远以一腔热忱,去拥抱这个壮丽而温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