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刘过词:蹈扬太过,狂逸中有俊致方佳
——刘过词简评
刘过是南宋词家之一,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今江西)人,逝于江苏昆山。昆山至今留有刘过墓。他一生历经四朝,又四次应举不中,布衣终身,于南宋风雨飘摇之际,流落江湖,与陆游、陈亮、辛弃疾等交游,词风与辛弃疾相近,甚至刻意模仿辛弃疾,后世将其与刘克庄、刘辰翁并称“辛派三刘”,归于辛派豪放词人一列。

刘过也以北伐收复失地为己任,为人豪爽,侠气纵横。留有《龙洲集》《龙洲词》传世,但在官方史书中未曾留名。名过,自改之,成了金庸笔下杨过大侠的原型。此人虽无功名在庙堂,但有声名传播于乡野。刘过侠义,好饮,酒量大。陈亮诗说他饮酒如渴虹、才如万乘器,《赠刘改之》诗曰:
刘郎饮酒如渴虹,一饮涧壑俱成空。胸中磊磈浇不下,时吐劲气嘘青红。 刘郎吟诗如饮酒,淋漓醉墨濡其首。笑鞭列缺起丰隆,变化风雷一挥手。 吟诗饮酒总余事,试问刘郎一何有。刘郎才如万乘器,落濩轮囷难自致。 强亲举予作书生,却笑书生败人意。合骑快马健如龙,少年追逐曹景宗。 弓弦霹雳饿鸮叫,鼻尖出火耳生风。安能规行复矩步,敛袂厌厌作新妇。 黄金挥尽气愈张,男儿龙变那可量。会须斫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刘过词往往意象意象博大,意境开阔,字句口语连贯、一气呵成、直抒胸臆,颇有辛词特点。典型之作如《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习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用樊哙、项羽典故,起势豪放,奠定豪迈开阔基调。后文通篇幻想他与白居易、林和靖、苏东坡相遇对话,以对话体入词。
又如另外一首《沁园春》: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扉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 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这首沁园春,以边塞笔法,直写沙场意象,笔法大起大落,直抒“不斩楼兰心不平”的胸臆。
刘过人为英雄豪迈,文学上以豪放词留名,且与辛弃疾等归为豪放派的大词人交往较多,但豪放词作却差强人意。《沁园春·斗酒彘肩》一词,开局豪爽,后文以对话体入词,终沦为口水账。全篇基于空想,落脚在欲访辛弃疾的意思上,全词基本上属于在一通十分冗长的叫嚣之后,戛然结尾,流落于空想。该词属于代表作,但整体造诣十分勉强,因此刘过学稼轩的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这类作品只能沦为南宋的三流词作,不足与刘辰翁并列。白雨斋词话说陈维崧学辛弃疾词“蹈扬湖海,动涉叫嚣”,用来评价刘过恰如其分。正是这首代表作,被岳飞之孙南宋文学家的岳珂讥为“白日见鬼”。
众多词作中,我认为仅上面一首《沁园春·万马不嘶》尚可。但《沁园春·万马不嘶》一词,堆砌了“万马””万里““铁骑”“龙蛇”“风雨”等豪迈特征的意向,也略有叫嚣的瑕疵。诗词是否豪迈,不在于营造的意象是否浩大,更多在于落脚处的作者胸臆。“拂拭腰间,吹毛剑在“是好句,但“不斩楼兰心不平”又过于直白过于叫嚣了。批评者认为刘改之作词,学稼轩不像,流于粗俗,有“粗豪”之病,多口号式表达,壮烈有余,深沉不足。
刘过好酒、善饮,诗词中频繁使用了饮酒题材,这应该不羁的性格息息相关。他有时与好友相聚高歌畅饮、纵情诗酒,有时则借酒消愁。刘过《水调歌头》说: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世事沐猴冠。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 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 ——《水调歌头》
当然,这首《水调歌头》并不算佳作,通篇牢骚语。《水调歌头》直陈“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人生行乐”正是心态与生活写照。刘过时年已高,屡试不第,有才不用,意图北伐不成,报国无门,年华消磨于诗酒。及至五十多岁,再娶一女子,“既而别去, 如昆山。大姓某氏者爱之,女焉。如昆山”[1]
刘过名声较大的几首豪放大词、长词,大抵均过于叫嚣,都不能算好词,均不佳,不再一一解析。但还也有几首小词,反而深受好评。刘熙载评价刘过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2],算是中肯之见。比如,一首小词《唐多令》堪称典范: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这是一首忧国伤时、沉郁与豪迈兼具的名作。词序说:“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序言说明此词的缘起,即八月初五,与若干朋友在安远楼小聚,一位姓黄的歌女慕名乞词,刘过即席写成。
《唐多令》是即兴之作,却典雅、含蓄,见满目芦叶秋色,念陈年旧迹,发日月其迈兼彼黍离离之叹,国事人事付诸一词,耐人寻味,与其他所谓豪放诗词相比,别具一格。既流畅、浅近、直白,但又不过于叫嚣。因此,该词作流传甚广、评价甚高。《左庵词选》中赞其为“小令中工品”,《词洁》誉之为“数百年来绝作”。清人引《山房随笔》说“刘此词,楚中歌者竞唱之。”
刘过大作,不过了了。反观刘过小词,却颇有可观者,大抵正如刘熙载所说的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足以自成一家。又如: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柳梢青·送卢梅坡》
《柳梢青·送卢梅坡》,既书写个人的小心思,又隐含家国大感慨,世事与当下境况交融,在一众赠别之作中,尚能算是佳作。《临江仙》《霜天晓角》《四字令》等有直有曲,尚属不错的词作。
满院花香晴昼永,愔愔亭户无人。谁将心绪管青春。游丝知我懒,江柳也眉颦。 近水远山都积恨,可堪芳草如茵。何曾一日不思君。无书凭朔雁,有泪在罗巾。 ——《临江仙》
梦回滋味恶。酒醒不禁寒力,纱窗外、月华薄。拥衾思旧约。 无情风透幕。惟有梅花相伴,不成是、也吹落。 ——《霜天晓角》
刘过还有几首小词,如《江城子·海棠风韵玉梅春》《浣溪沙(赠妓徐楚楚)》《蝶恋花(赠张守宠姬)》《浣溪沙》二首、《谒金门》二首均停留在一般小词水准,属于平庸之作。
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席间谈笑觉风生。 标格胜如张好好,情怀浓似薛琼琼。半帘花月听弹筝。 ——浣溪沙(赠妓徐楚楚)
《浣溪沙(赠妓徐楚楚)》通篇描画铺陈,承袭赠人词作之流俗,未觉新意。
着意寻芳已自迟。可堪容易送春归。酒阑无奈思依依。 杨柳小桥人远别,梨花深巷月斜辉,此情惟我与君知。 ——浣溪沙(留别)
而《浣溪沙(留别)》通篇怨词,末句直说,亦无甚新意。
综合上述词作看刘改之,古人论调可谓中肯,并不曾委屈他。而位列南宋三刘,有点过于抬举。刘过偶有一流佳作,但数量不多。他大部分作品,应当列入南宋第三流。但回顾古今文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能有只言片语之佳作留世者,已属殊荣。后人以批评之严苛态度视之,实在是因为刘过可称一家、垂名词史,不是泛泛之辈。
我素来不屑以豪放婉约论词。豪放没有什么了不得,一味叫嚣,动辄以千百万、天上地下、山川江海等大广角入诗词,抒大理想、喊大口号,仿佛诗词就能自带豪放色彩;婉约也没有什么不了不得,以细节刻画入诗词,多描画微风细草、鬓丝梨涡、远山含愁,用大特写视角,往细致里写,写细心思、发隐约之幽怨,想不婉约都不成。但优秀的诗词,往往是“细草微风岸、月涌大江流”同写,有空有实,有粗有细,有远有近,豪迈婉约兼具的,正所谓“狂逸之中自饶俊致”。顶好是书写“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之后,发“人生如梦”之长叹;顶好是“梧桐更兼细雨”之余,还能道“九万里风鹏正举”。我更喜欢婉约的豪放派或者豪放的婉约派。而一流的诗词作品,应当是中和的、兼而有之的,既避免叫嚣、空论、牢骚,又不拘泥于眼下细节,既知人间之天意,又觉幽草之晚晴。
参考文献:
[1]宁大年:《承德师专学报》1982年02期,《刘过其人及其诗词》P12:“他晚年还结过一次 婚, 据岳坷在 《 程史 》中说, 他和岳坷在开禧 乙丑在京口认识后, 相处了一段时间,岳坷说他“ 既而别去, 如昆山。大姓某氏者爱之,女焉。” 开祛乙丑是一二O五 年, 他五十二 岁, 可见 他 这次 结婚的年龄最早是五十二 岁,一二O六 年他即死去,也就是说结婚一年左右他便死去了”
[2]刘熙载《词概》:“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