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幽玄F 第二章(二)
原作:佐藤究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不愧是文学性直逼提名诺奖的水准,加之信息量巨大,实在比较费脑子,之后先换篇简单的推理缓缓,过段时间继续更吧
====================
第二章 死之六(二)
====================
19
虽然井沼一佐对透感到既惊诧又恼怒,但对这个不愿接受自卫队再就业支持的后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私底下为他介绍了两个跳槽的地方。
一处是以静冈为据点开展业务的国内地方航空公司,业务以眺望富士山的游览飞行为主。
另一处则在泰国曼谷,是由泰国人社长经营的航空学校。
*
回到东京后,透住进了新宿的酒店,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虽说早已电话通知过父亲自己已从航空宇宙自卫队退职,但父亲依旧不着家,而透也没去祖父所在的玄安寺。
在酒店客房待了一周左右,他建立了这样的生活周期——上午散步,白天睡觉,晚上去附近的健身房挥洒汗水。虽然每晚都有洗澡,但自从某晚忘了之后,就开始嫌麻烦,于是便把乱糟糟的胡茬放着不管了。
三更半夜出去购买食物时,透被迎面骑着自行车过来的两个警察叫住了。这是他头一遭接受警察盘问。当被问及工作时,他的回答是“无业”,被问及住处时,他报上了父亲家的地址。
自愿接受随身物品检查后,透一边等着警察查完钱包和口袋里的东西,一边望着沿路商业大厦玻璃窗上映出的光景。
一个男人身穿皱巴巴的T恤和灰色的运动裤,脚踩凉鞋,整张脸被乱糟糟的胡茬覆盖,正和两名警察待在一起。
——在度过了无法区分昨天和今天的几多碌碌无为的时光后,透选择了比空自浜松基地更远的南曼谷的工作,既没有见到父亲也没有见到祖父,透便去国远行了。
*
泰国的十月份正值雨季。
首都曼谷有两个机场——素万那普国际机场(Suvarnabhumi International Airport)和廊曼国际机场(Don Mueang International Airport),透所搭乘的廉价航空公司LCC的客机降落在了廊曼国际机场的跑道上。
透背着背包仰望着午后的堂客,在新宿的登山用品店购买的背包里。收着透的全部家当。祖父给的圆筒也放在里面。
机场旁有一间市场,距离市场不到街区的位置,便是透入住的公寓所在。房间在二楼,同一层住着一对印度夫妇和韩国留学生,楼下则住着来自非洲安哥拉的一家人,在和独居的透一样大的开间里,五六个人挤在一起共同生活。
没什么值得搬运的行李,透将背包放在旧弹簧嘎吱作响的床边,推开了窗户。街上长满了高大的棕榈树,人群和自行车往来不休,载着游客的鲜艳三轮嘟嘟车(TUKTUK)朝市场方向驶去,野狗乱吠,喇叭声长鸣不止,警车的警笛响彻街区,楼下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透目不转睛地看着外边。
⁂
办理各种手续的日子匆匆过去,透将航空公司的身份证明挂在脖子上,去廊曼国际机场的西侧机场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黎明仍未到来。
透和年轻的地勤员托拉普(Torlarp)一起进了黑暗的机库,等待他打开照明的开关。
这位二十七岁的地勤员在开工之前先为两人泡了咖啡。
“最好别太相信我们经理的话。”托拉普说,“这里的功德倒是做了不少。”
两人的对话是用泰语和英语进行的,
透并不知道功德(ทำบุญ)是什么意思。他从托拉普口中得知,这是为了祈求来世的幸福而向寺院和僧人捐钱。这指的是布施吗?他心想。
透一边喝着托拉普泡的咖啡,一边环顾着公司拥有的飞机。机库的灯光照亮了两架比奇(Beechcraft)的单往复式发动机飞机,一架双涡轮螺旋桨发动机飞机和三架螺旋桨飞机。
*
对于刚在曼谷机场工作的透来说,最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在航空学校里永远都轮不到自己头上的活。刷洗螺旋桨飞机的窗户,清洗机身,开着漆成通红的油桶搬运车运载油桶,这样的日子一直没完没了地持续着。双涡轮螺旋桨发动机飞机使用喷气燃料,单往复式发动机飞机使用航空汽油。透挥洒着汗水,在机库里东奔西走,像是回到了航空学生的时代一样,承担起了飞行以外的各种杂务。
*
一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暑季结束,新的雨季又到了。别说坐上螺旋桨飞机,就连想考商业飞行员执照的学生都没能找到对话的机会。无论是地勤员、总经理还是其他飞行员,似乎都忘了自己是飞行员的事实。
透来到曼谷的首要理由,便是找一份谋生的工作,而非发自内心地期盼驾驶螺旋桨飞机。可是,连作为双座飞机的副手(Co-pilot)登机都不可得的这些日日夜夜,也让透越来越难以释怀。尽管如此,由于是井沼一佐介绍,他仍默默继续着机库的工作。
在机场参与观光飞行业务的公司还有不少,每当破晓和傍晚,从不同时段的天空眺望黎明寺(Wat Arun,日语:暁の寺)的航班人气很高,预订者似乎络绎不绝。
透一边远眺着其他航空公司的飞机,一边用毛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在限制外国人就业的泰国,身为日本人的透是不允许驾驶运输机观光相关的飞机的,也就是说,当航空学校教官的事情被搁置了之后,透就再也没有手握操纵杆的机会了。
*
某日,透正要清洗被送回机库的机身车轮时,地勤员告诉透社长有事叫他,于是透放下刷子就去了办公室。
当透穿着一身被油染黑的工作服出现在社长面前时,对方说道:
“今天不用弄飞机了,有别的事情想拜托你做。”
“什么事?”
“能不能带着我从新加坡来的朋友去曼谷看看?”
“这算是工作吗?”
“怎么说?”
“按照这个国家的法律,外国人是不能从事旅游业的。”
听到透的疑问,社长摆了摆手,就似驱赶眼前的苍蝇一样。
“又不是要你当导游,也就是在旅途中当陪聊对象。因为你的英语很好。”
*
出现在透面前的社长朋友,是来自新加坡的女摄影师。
摄影师捧着尼康相机,用英语告诉透说,她平时的工作就是拍摄音乐家。
当透询问前来曼谷是不是为了工作时,她的回答是既是工作又是爱好。
*
摄影师想要拍摄放生鱼(ปล่อยปลา)的情景,透便乘坐巴士将她带到了湄南河边的一个市场。摄影师用相机拍下了众人购买装在水桶里的鳗鱼和鲇鱼,放回河里,积攒功德的样子。她惊奇地发现螺和龟也被当作功德对象出售,于是自己也买了螺,加入了从公元前就延续下来的上座部佛教习俗。
摄影师还想看放生鸟(ปล่อยนก),透有些嫌烦,但并未表露出来。他用泰语向卖鱼的男人问到了几个可以放生鸟的寺庙,然后带着摄影师一起上了巴士。
坐在开往寺庙的巴士上,透眺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巴士上还有个身着橙色僧衣的托钵僧,他正一脸疲惫地坐在座位上瞑目养神。
*
和透一起观光五天的摄影师回国后,又来了一对挪威的老夫妇,他们也是社长的朋友,入住在游客中最受富裕阶层欢迎的酒店里。
社长再度委托透做他们的旅伴。
在老夫妇拍摄着耸立在雨季天空之下的金色佛塔时,透一边嗅着寺内飘荡的线香烟气,一边久久地等待着。寺内有一块雕刻有古代柬埔寨文字的石碑,供献的花圈散发的甜香,时不时随风混杂在线香的轻烟中。
回到透身边的老夫妇很想了解一下设在与正殿相连的石阶左右的雕像,那是朝着天空展露獠牙的黄金龙雕像,透也在各地的寺庙见到过龙的雕像。
雕像的身体粗如圆木,波浪起伏的全身蕴含着跃动感。造型随寺而异。不过无论在哪处寺庙,都被安置在显眼的位置。即便不愿唤醒不祥大蛇记忆的透频频移开视线,雕像仍会不由分说地跃入眼帘。
当老夫妇过来打听黄金龙雕像的时候,透很相说我又不是导游,自己上网查下又怎么了。但看到两人笑容可掬的模样,还是无可奈何地环顾四周。
寺院的外边有个售卖纪念品的摊位。
透从看店的女人手里买了一只木雕小猴,然后问起了有关寺庙金龙的事。
“那个也可以称作龙,不过其实是蛇神。”女人说,“是叫娜迦(Nark)。”
听到“蛇”的泰语,透不禁蹙起了眉。
摆摊的女人语速飞快地说了起来。
*
——很久很久以前,希达王妃诞下了一个王子,而他却长成了癞蛤蟆的模样,身兼医生和巫师的莫比(Mo phi)被召进皇宫,以某种神奇的力量凝视王子,看到了未来王子将会成为伟大的国王。于是莫比便将其所见报告给了王妃。
后来,预言化作了现实,新国王帕耶·坎柯克(Phaya Khankhak,พญาคันคาก)获得了众人的崇拜。
可是天空精灵(Pee Fah)帕亚·泰恩(พญาแถน)对此极为不忿,人类只尊崇帕耶·坎柯克令他大为火光。整整七年七个月零七天,王国滴雨未降,田地干枯,庄稼也无法生长。
国王帕耶·坎柯克决定于帕亚·泰恩开战,他与生活在王国的所有生物合作,组建了一支军队,用以对抗可怖的天空精灵帕亚·泰恩,当时站在我方是帕亚·娜迦(Phaya Nark),蛇神娜迦——
*
“然后呢?”透向女人询问。
“当然是国王胜了,所以王国才能下雨。”
作为答谢,透又买了一只木雕猴子。然后回到了老夫妇面前。
老夫妇听透用英语讲解了娜迦的传说,还得到了木雕猴子,这让他们非常高兴,准备邀请透参加酒店的豪华晚宴。
透以在机场的工作为托词,谢绝了两人的邀请。
20
对透的亲切赞不绝口的老夫妇回国后,泰国社长的“友人”接二连三地来到了航空学校的办公室。他们分别来自菲律宾、德国、波兰、意大利等地,会讲英语,但不懂泰语。团体人数最多四五人,每个人在经济上都相当富裕。
*
不知不觉中,带领社长的友人游览曼谷就成了透的工作。
社长每天差使透去做与飞机相去甚远的工作,或许是这个缘故,多少有些亏欠之感。
“必须优先让泰国空军的退役后入职的人担任教官,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
——社长只说过一次这样的话。
对于那些跟透一起行动的人,社长依旧坚称那是他的朋友。不管怎么想,透都觉得这只是托词而已。但透并未追究社长,他一直觉得既然有非泰国人不能从事旅游业的规定,自己还是别知道真相为好。
那些来到办公室的人,想必是向所谓的“友人”社长支付了个人酬金。
*
透对自己说,与其在机库里没完没了地刷洗着根本开不了的螺旋桨飞机,还不如出去透透气。于是,他和事实上的游客一起游览了曼谷。
有时他们会去寺庙里做泰式参拜,有时会一起在路边摊和红灯区闲逛,边走边教一些泰语的常用语,告知禁酒日期,在卧佛寺(Wat Pho)抬头仰望金色卧佛,在玉佛寺(Wat Phra Kaew)参观各种神兽的画像,接触了拥有风神血统的白猿哈努曼和圣蛇娜迦的传说,在拉玛四世大街(Rama IV Road)的伦披尼拳击馆(Lumpinee Boxing Stadium)观看国技泰拳,还会在一般的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地方,带着客人参观有“尸体博物馆”之名的诗里拉吉法医学博物馆(Siriraj Medical Museum)。
*
行走在曼谷之时,透最中意的是上午八点和下午六点奏响泰国国歌的片刻时光。每当这个时候,所有的电视、广播、学校和街道,到处都能听到国歌。来往的人群纷纷驻足,这堪称是壮观的光景,除去不知所措的外国游客,所有的行人都静止不动。
在每天两次降临曼谷的“停止时刻”中,透能感受到刚越过音速时驾驶舱里的那份寂静。
上午八点和傍晚八点,透一边听着自空气中传来的国歌,一边静止不动地仰望蓝天。他想起了再也没有机会进入的战斗机驾驶舱,思考着自己被永久逐出超音速领域的缘由。到处都寻觅不到答案,透唯有仰望着无垠的蓝天。
国歌奏完后,停滞不动的人群一齐恢复了走动。
⁂
透把客人带到了位于邦巴沙都拍区(Pom Prap)的迦南隆拳场(Rajadamnern Stadium)观看了泰拳比赛。透一边听着嘘声和欢呼,一边关注着比赛的进展,心中萌生起了微妙的违和感。在被四条绳子环绕的擂台中,两名泰拳选手(นักมวย)互殴互踢的声音,以及肉打肉的尖锐声响,和平日里并无二致。但是那天晚上比赛的攻防却掺杂着某种异样的瞬间。
*
正在战斗的是二十岁和十六岁的选手,二十岁的选手时不时被逼到绳索边缘,勉力躲过了十六岁选手的连续肘击,获得了在场观众、所属拳馆同伴以及把钱押在他身上的男人们的声援,同样的场面重复了好几轮。
*
透在泰拳方面是外行,但他对选手们的动态视力很是关注,观察他们在紧急时刻回避攻击的动作很有趣味。相比踢腿,透更关注选手近身后的肘击和拳击,乃至于想观看一场没有踢腿的拳击比赛。而此时此刻,十六岁选手的肘击,即将击中二十岁选手之前似乎会放慢速度,或许是错觉吧。之后透一直把视线集中在手肘的运动轨迹上,但力道确乎有所调整。
透在对战表上确认了在比赛中占优的二十岁选手的名字——里克力·安卡斯旺西里(ฤกษ์ฤทธิ์ อังคะวรรณสิริ)。里克力精彩地躲过了岁数比自己小的对手的进攻,悉数回避了执拗不休的肘击,在回和结束后向观众致意,然后返回了红角。
*
在第三回合,里克力对十六岁少年施展了泰式扭抱,又打出了膝关节连击,直接将其KO。里克力冲上角柱,发出了胜利的高喊。下来擂台之后,兴奋犹未消退,冲入观众席,又大吼了一声。他视线的前方是自己的啦啦队,坐在椅子上的几位客人为了逃离冲过来的里克力慌忙起身,坐在边上的透也离开了座位,可他并未给冲上来的里克力让路。
刚结束的比赛是不是打了假拳,透只想了这些。无论是伦披尼拳击馆还是迦南隆拳场,他都从未见过这样的比赛。十六岁少年倘若拿出真本事,结果应该是相反的,可这里却连嘘声都没有,当真是不可思议。
*
里克力·安卡斯旺西里被透拦住了去路,他一边喊着什么,一边用戴着红手套的双手按住透的胸口,这动作与其说是狠狠推开,倒不如说是“请让路”的意味。尽管如此,透还是一个趔趄,助手慌忙拉住了里克力。
透恢复了平衡,紧接着,他做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
这样的行为只可谓鬼迷心窍,既不是由于被推开的愤怒,也不是出于对打假拳的声讨,而是单纯的好奇心。只见透用胳膊肘朝里克力脸上一顶,如果是比赛中屡次躲过的攻击,理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闪开。透只想让自己相信刚才的比赛并非假打,也希望里克力能躲开自己的肘击。
*
可是,透的右肘仍旧稳稳命中了刚刚打赢比赛的里克力的额头。
里克力倒在观众席上,似乎一时间陷入了懵懂。突然间,他拧着脸怒气冲冲地站起了身,朝透猛扑过来。里克力最初使出了一记左直拳,但被透轻易看破躲了开去。对于战斗机飞行员的动态视力而言,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里克力并未料到外行居然能躲过这一拳,更加怒不可遏,向透直撞过去。
助手紧紧抓住里克力,过道里的保安冲进了观众席。
此时在把钱押在里克力身上的那些男人中间,传开的是这样一个版本——赌输钱的日本人恼羞成怒,对里克力大打出手。男人们从后座一齐涌到前面的座位,擂台边犹如雪崩。为了保护国技选手不被外国人欺侮,他们大叫着向透扑去。
*
骂声和嚎叫声响彻耳畔。透趴在地上,四面八方飞来的脚倾泻到脸上,透的眼睑红肿,鼻血滴沥而下。为了防止脸上被踢,他站起身来,使出了在自卫队学到的格斗术,倒剪双臂控制了其中一个泰国人,然后就似抓到人质般后退数步,设法逃出混战的圈子。
在观众席上,一些无关的日本和中国观众也遭到了泰国人的殴打,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透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拳场,于是转移到了过道上。就在此刻,透用半闭的左眼视野捕捉到了一个卷入混战的男人身影。这个男人正被两个人泰国人夹击,墨镜和口罩被拽了下来,正遭到拳打脚踢。不久之后,他从怀里揣着的包里抽出了一把刀,细长的刃口上烧有波浪状的刀纹,在透看来像是一把日本刀。
男人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刀,将两个泰国人砍倒在地,其中一人的耳朵和手腕掉在了过道上,被透按住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透略一松手,他拔腿就跑。
过道上的地板已是鲜血横流,透的视线跟前站着一个持刀的男人,虽然仅有一瞬,但这个跟自己四目相对的男人似乎是日本人,他的眼中蕴含着某种与自己相似的物事,而且总觉得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
透目送着男人离开拳场的背影,几个客人似乎注意到了被砍断的胳膊,叫喊声响彻耳畔。
*
在医院接受治疗后,透被转移到警署接受讯问。他被问及的并非肘击泰拳选手的行为,而是关于在迦南隆拳场的过道上挥刀的男人。被男人砍伤的两人中,一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正在接受手术。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警察问。
“不认识。”
“你见过他的脸了吗?”
“没有。”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调查,告知完工作地点和住址的透被允许回家。有关混战的起因,由于得到了很多比赛后的选手擅自进入观众席及其先撞了透的目击证言,最终以泰国特有的大度不予追究。
透带着伤痛踏上了归途,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刚才与刑警的对话。你见过他的脸了吗?没有。你见过他的脸了吗?没有。
*
迦南隆拳场的混战,伤害,杀人风波过去的四天后的夜里,当眼角和鼻子上贴着创可贴的透结束了机场的工作,回到廊曼国际机场附近的公寓的时候,远远望见一个被两条流浪狗缠住的男人站在路灯下。
男人头上戴着棒球棒,透一眼就认出他是挥刀的罪魁祸首。男人身旁停着一辆摩托车,透交替看着男人和摩托车。
“你住在这里吗?”男人抬头望向身后的公寓,用标准的日语说道,那里正传出安哥拉一家人的欢闹声。
透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思考男人何以能确认自己的住处,思考男人能够获取的信息及其条件。虽然哪怕询问对方也得不到点头承认,不过男人想必是贿赂了警察吧,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男人向警察询问的情景——请告诉我那个肘击里克力·安卡斯旺西里的客人。
“有什么事吗?”透问。
“我打算向你道谢。男人说,“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长相的人,但你没向警察告发我的相貌吧?”
透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男人并未携带当晚装刀的长皮包,可他的牛仔裤口袋里很有可能收着刀或手枪,被路灯灯光吸引过来的飞虫在周围盘旋不休。
*
与男人对峙的透联想到了行动所引发的机械连续性。所谓因缘果报。混战的当夜,自己没有把男人的长相透露给刑警的行动,招致了把男人召唤到此的结果。当天晚上选择的行动,导致今晚立刻报警的行动没了意义。
行动每每伴随着选择,有这样一想,自己当战斗机飞行员时候的信条也就变得易于理解。地上发生的情形必将发生于空中,这无非是选择的连续性,无情的绝对性。然而这并非全部。
*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男人说,“请问怎么称呼?”
“把别人家的地址都摸清楚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叫城户,易永先生。”那人笑道。
“这车挺好。”透望着停在男人身后的摩托车说道,“CPX,泰国产的吧。”
“嗯。”男人应道,“198cc发动机,四冲程的Daemon GR200R。”
透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向公寓说道:
“站着说话总不太方便,去房间里吧。”
“你胆子可真大,一般人是不会邀请我这种人的吧?”
“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要是进了房间,你会拿枪指着我吗?”
“真有枪就好了。”
*
自称城户的男人环顾着几乎没有家具的房间,在透的邀请下坐在了椅子上,点燃香烟吸了一口。吸这种烟虽是在谨遵禁用电子烟的泰国法律,但在透看来,这般用刀杀人却遵守规矩的模样很是奇怪。
“那是日本刀吗?”
城户无言地耸了耸肩。
“你找我有什么事?”透问,“你是要向杀了人后放你一马的人一一道谢吗?”
“在人生时日无多的时候,总会想做一些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城户说,“而我现在就在经历这个。”
“你看起来挺年轻的。”
“不光是同伴,我还想和你这样的日本人聊聊呢。如果被同伴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一定会吓得脸色大变的。 ”
“同伴?”
“易永,你也发现那天晚上的比赛是造假的吧?”城户并未回答透的疑问,而是说了这样的话,“我也看出来了,但我没想到给那家伙甩个肘击。隔了许久,我又对日本人产生了尊敬。易永,你所做的是义,用老话来说,就是天诛。”
“那不是——”
“我以为这是我最后一次看泰拳,所以就独自去了迦南隆拳场,但当我看到你的肘击时,我才再度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一切都很单纯,为了大义,仅此而已。”
“你在说什么?”
城户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俯视起了街道。
“易永。你听过‘Alt-right’吗?用日语说就是‘另类右翼’。”
“听过。”
“这些人在思想上都有象征符号(Icon),也就是他们单方面地将其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比如电影《黑客帝国》,或者是哲学家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著作。我与他们中的一些人打过交道,基本以白人为主。他们会说‘嘿,日本人,你们国家有三岛吧’。易永,你读过三岛由纪夫吗?”
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坐在开往山口的新干线列车上,翻读着沟口推荐给他的文库本。
“如果是《行动学入门》的话——”
“是吗?”城户将视线从窗外挪开,看着透露出了微笑,“你愿意成为我们的伙伴吗?——罢了罢了,言归正传,我是在白人另类右翼的指点下才开始读三岛由纪夫的,他让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日之丸的含义也让我思考了许久。易永先生,对你而言,国旗上的日之丸代表着什么?”
曾在职务上比任何人都接近日之丸的透并没有回答城户的问题,他不认为城户知道了自己过去的经历。透在心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画在空自F-35上的灰色日之丸。
“不好意思,被像我这样的人突然问起是不太好办呐。”城户笑道,“要是放任不管,国家也会腐烂,腐烂会滋生污秽,将国旗染成黑色。每次都得有人洗濯国旗上的污秽,于是污秽便得以袚除。袚除污秽,袚除污秽,如此循环往复,这和洗衣服是一样的。那么,若问要用什么来洗祓染黑的日之丸呢?那就是义,只能如此,并没有什么难解的,袭击弱者是卑鄙的,但直面袭来的对手,直面比自己强大的人,便是有意义的。所谓大义的行动,并非水平,而是垂直的。易永,你大概也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吧。所以我在那时斩杀暴徒,你才会当作没看见,是不是?”
*
透凝望着城户的眼眸,城户的目光清明澄澈,完全没有任何要素能跟他的言语的细微之处所透出的不安气息联系在一起。透这才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城户比想象的还要年轻。
“刚才说的水平指的是什么?”透问。
对于亲口提出的问题,连透自己都感到吃惊。问这个问题就像是坦露自己对城户所谓的义很感兴趣的事实。
“水平的含义就是地面。”城户说,“如果用国家比喻的话,那就是无休无止的领土之争,国境线之争。地球的面积的恒定的,一国获得领土,邻国就会失去领土,反之已然,相同的事情不断重演。国家、政治、法律、经济、战争——这些都是没完没了的领土之争,犹如永不沉入地平线彼端的夕阳,人类的欲望之火一直在熊熊燃烧。黄昏永远持续,既无暗夜降临,也无朝阳升起,从这种水平的世界观出发,就是垂直的义。”
“你所谓的垂直,和日之丸有什么关系。”
“易永先生,看到日之丸的国旗,没人会联想到月亮吧?除了旭日东升外再无其他,虽说太阳必将升上天际,但污秽的人世却不会如此。因此我们要通过行动斩断水平,让新的朝阳在大地上闪耀。国旗就是这种灵魂存在的象征。”
言毕,城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了眼窗外的街道。
*
城户望向窗外的时间大约是一分钟一次,透暗暗地思索着。不知道他是一直这样生活,还是仅在这间公寓里才这样做。总之,看向窗外的城户似乎在害怕某样东西。
透在突然意识到,在拳场里挥舞着日本刀的青年人,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胆小,他那澄澈的目光并非来自精神的力量,而是源于其内心纯粹到不会流露出盘踞于心头的恐惧,就似往日即将被青蛇绞死的老鼠,眼睛依旧乌黑而清澈。
我的眼睛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呢?透想。
*
“好了,我现在正忙着呢——”城户离开窗户后说了一声,“能跟你聊天真是太好了。”
“我再问你一遍——”透问,“你为什么来这?”
“为什么呢?老实说,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城户仰头盯着天花板思忖片刻,而后又把视线转回到透身上,“唔,大概是因为祖国吧。”
城户走出了门。透听到窗外传来了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片刻之后,声音逐渐远去。
21
脸上的伤口逐渐不那么显眼了,透又开始承接社长的委托,为“友人”在曼谷做向导,可是根据维修人员的说法,社长可能已经被法务部门或者劳工部门盯上了。
透自己也厌倦了违反法律的向导工作,他不想因为这种事遭到逮捕。自从被雇佣为航空学校的教官以来,从未指导过有志成为飞行员的学员的透,终于决意从公司辞职。
*
从曼谷的航空学校退职后,八月的某个早晨,透一整天都泡在网吧里,寻找国外招聘飞行员的信息。在只要具备资格就能聘用外国人的条件下,最先找到的是一家位于孟加拉国本地的航空公司。
透虽从未去过孟加拉国,但只要是航空用语是英语的国家应该都没问题,何况也没有继续留在泰国的理由了。
正待离开电脑跟前的时候,透的手机接到了电话,是一直对透在公司里的境遇颇感同情的泰国飞行教官打来的。
“你找得到新工作吗?”她问。
“还行吧。”透回答,“但是我的工作地点在孟加拉国。”
“孟加拉国?”飞行教官问,“你在那边有人认识吗?”
“没。”
“之前去过吗?”
“没。”
“好吧。”飞行教官笑道,“祝你好运。”
“谢谢(ขอบคุณ)。”
言毕,透挂断了电话。
⁂
透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是在买完去往孟加拉国的机票的归途之中,当时他正在通罗(Thong Lo)站附近的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
店内骤然安静下来,透循着周围顾客的视线,抬头望向了墙上的液晶电视,只见新闻播报员播报了一则突发新闻。正在泰国访问的日本产业经济大臣鞍原,在视察位于泰国北部清迈县的日本半导体工厂时,遭到武装团体枪击,本人虽然无恙,但日本大使馆的两名工作人员和一名泰国翻译确认死亡。
“估计还有更多伤员……”新闻播报员是这样说的。
*
透折起报纸,想起了自己所认识的城户那清澈的目光。如果是那个青年人做下了清迈的案子,会不会有什么共鸣之处呢?
透望向窗外,持续思考着。
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出了已退职的航空学校办公室的号码,透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相熟的办事员的声音。
“航空邮件寄到我们这了,你看是先退回邮局,还是过来自取?”
“航空邮件?”透问,“哪来的?”
“从日本寄来的。”办事员说。
*
透一边观察着办公楼的周边是否有劳务部门和法律部门的公务员或者警察,一边快步走进办公楼把门推开,从联系他的办事员手上接过一个航空邮件的信封。
透没有绕道,而是径直回到了公寓,做完了前往孟加拉国的准备后,他在傍晚时分拿起了桌面上的航空邮件,在写有航空学校所在地和公司名的英文字母的左上角,用汉字写着这样的文字——
东京都新宿区四谷*丁目*番地 玄安寺
*
打开信封一看,里边是一纸书信,透喝了口宝特瓶里的水,静静地展开笺纸,读着用毛笔写下的字。
——本寺第二十二任住持易永巽于八十八岁迁化,谨在此对生前厚谊致以由衷谢意,是故如下所述——
在告知祖父去世和葬礼的消息的信札下边,还附有一张笺纸,那是之前跟透只说过一次话的住居僧人的信。
这位和自己同龄的僧人从山形来到四谷玄安寺,当年透用竹帚打扫寺院时,他询问“听说你要去自卫队当飞行员”的声音,至今犹然在耳。
透浏览了这份用钢笔书写的笔迹工整的信。
⁂
透先生,阔别久矣,贵体安否?在大和尚迁化的函告中附上这样一封信,无礼之处,还请见谅。
与远在泰国的透先生联络之际,这边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转达。从透先生奔赴航空学生学校的那天起,大和尚便时时牵挂着透先生。一天的功课过后,无论多么劳累,也会为透先生祈求平安,日常诵读佛母大孔雀明王心陀罗尼。
某天夜里,我一时思虑不周,向大和尚问了一句“为何不把陀罗尼传给透先生呢”,他却一笑置之地说起了正殿发生的事,告诉我说“已经传给他了”,事到如今再回忆起来,真是羞愧难当。
当透先生从航空宇宙自卫队退职的消息传到大和尚这里时(应是令尊告知的),大和尚虽如释重负,但仍对我说道“关于护国的事,自己理应多说几句才是”,看起来甚是懊悔。
大和尚似乎觉得,倘若透先生半途离开了自卫队,那部分责任就在于自己几乎不曾传达真言宗的教义。
我并不知道透先生和大和尚之间对于护国有什么说法。故而像我这样的愚僧本不该多言,我只是将大和尚在病床上最后念叨的事实诉诸笔端而已,大和尚认为应该在透先生去山口之前把“后七日御修法”传授给你。
所谓后七日御修法,乃是身具一千二百年历史的本宗的最高仪式,乃是一日三座,共计七日的法会。
倘若将细微末节悉数写下,只恐刺刺不休,为镇护国家的庄严仪式,将这点与航空宇宙自卫队结合起来,大和尚是不是想向透先生传达“何谓护国”的本质呢,我正苦心竭力地思索这个问题。
所谓镇护国家,如字面所示,便是震慑危害国家之敌,守卫国家之一,亦可称为“降服”。佛陀幻化为各种姿态的明王,依凭灵验降服诸敌,大和尚大抵是将这幅模样和透先生的事业重叠在一起了。
话说回来,先前我不慎写了大和尚“看起来甚是懊悔”,这完全是我笔力不济造成的错误,大和尚的心意不止于此。
透先生所在的遥远的南国泰国,那是历史悠久的佛教国家,当透先生启程去了那样的地方时,他时常会说“这也算是有佛缘吧”,在不经意间露出微笑。
潦草手书,不着边际,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来日透先生回国之时,请一定——
⁂
透将信纸折好,放回了信封,轻轻盖在报道枪击案的报道上。然后站到窗边,眺望着霞光尽染的曼谷天空。
22
澳大利亚空军飞行员罗素·弗莱彻每次休假的时候,都会盘桓于全国各地的赌场,沉迷于赌博之中。
多年前养成的习惯一直保持着,挑战策略的速度和偶然的重力的行为,对他而言,已是不可或缺的另一种飞行。在弗莱彻眼里,无论是在度假海滩上品尝美酒,还是在轻装潜水时邂逅海龟都没有任何意义,赌场才是一切。
为了吸引那些已经失去自制能力,正深陷泥沼的玩家们的眼球,赌场里随处可见帮助赌博成瘾者的支援中心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黄金海岸(Gold Coas)赌场的入口,悉尼赌场的巴卡拉赌桌,墨尔本赌场的ATM机,珀斯赌场的老虎机,达尔文赌场的会员卡背面,堪培拉赌场的公用电话亭——
弗莱彻任由这些支援中心的呼吁跃入视野,却从不理会。
*
在塔斯马尼亚州的综合度假区(IR)赌场遭遇惨败的时候,弗莱彻目瞪口呆,而向他伸出援手的并非支援中心,而是同桌的另一个玩家,他是就职于阿德莱德一家IT公司的程序员,名叫尼格尔·韦伯斯特(Nigel Webster)。弗莱彻向韦伯斯特借钱玩巴卡拉,一周后又借了钱。
他在各地的赌场与韦伯斯特碰面,玩牌,借钱。本以为是个意气相投又不在乎钱财的人,可是某天对方突然提出做生意需要资金,催弗莱彻把借的钱还回来。
韦伯斯特信誓旦旦地说,要是还不上,那就法庭见。
当时,弗莱彻的负债总额接近一百万美元。
弗莱彻极力隐瞒赌债缠身的事实。原本在借款之前,浸淫赌场就是秘而不宣的事项。倘若被诊断出赌博成瘾,去了有精神科医生的支援中心的话,肯定会从战斗机的岗位上撤下。
他之所以努力万分地晋升少校,也是盘算着工资一涨,就能多还韦伯斯特一些钱。然而在获取少校军衔之后,赌场的诱惑和不断膨胀的负债却仍穷追不舍,将弗莱彻逼得走投无路。
*
尼格尔·韦伯斯特在前面逼债,幕后则是一个名叫科林·塔尔博特(Colin Talbot)的人物——在墨尔本开诊所的精神科医生。塔尔博特把弗莱彻叫到墨尔本的赌场,然后带去了自己的诊所。
被带进诊疗室的弗莱彻问他是不是要给自己治疗。
——我只想讨回我的钱,尼格尔·韦伯斯特一直在拿我的钱玩。
塔尔博特是这样说的。
——那肯定错不在我,要怪就怪尼格尔·韦伯斯特,是他擅自把你的钱借给我了。
——你连一块钱都不肯还吗?
——我可没说过这种话,但是付不起就是付不起。
——假装硬汉随你的便,可是你的脸色不大好哦,要是我起诉的话又如何呢?也就是说,假如你的事被空军知道的话。
——那我就彻底毁了,可你的钱也别想再要回来。
——就算我不起诉,你也完了,我的钱可是某国人的钱哦。
心理医生塔尔博特笑道。
他从撑胳膊肘的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翻到目标页面,将其交给了弗莱彻。
弗莱彻读了报道,上面写的是悉尼发生溺水事故,死者是家住阿德莱德的程序员,名叫尼格尔·韦伯斯特。
——真可怜啊。他是为了证明你所处的状况真实不虚而准备的角色,别看我说着这样的话,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跟他是差不多的。我们都被困在蛛网里了。
塔尔博特喃喃地道。
听到这话,弗莱彻自报纸上抬起头来,盯着这位满头卷发,戴着眼镜的精神科医生的面庞。从最糟糕的意义上来看,自己是中圈套了。那个巴卡拉赌桌上的程序员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空军飞行员吗?
——我能抽根烟吗?
——不行,这栋楼是禁烟的。
——那我该怎么办?
——要是你一块钱都不肯还,很不幸,会有强盗或瘾君子闯进你的房间,把在非当班时间睡觉的你杀死。也有可能是交通事故,当然溺水死亡的概率要更高一点。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空军基地了。哪怕是某国的特工,也不可能在澳大利亚空军的地盘为你带来灾祸。所以你要继续工作,继续在天上飞,然后把他们想要的情报说给我听。
——我不适合当间谍,性格上就不行。
——是吗?可我看你能做到嘛。
——我可以抛弃自尊对你说,除去在战斗机上和赌场里,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就连妻子也离我而去,在地上的时候,我的精神并不强韧,我可忍不了长时间伪装自己,窃取空军情报的日子。
——说起地面上的精神,赌场里的游戏场对你来说真的跟五千英尺的高空一样吗?
——感觉差不多。
——原来如此。
塔尔博特点了点头,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过我也不好办呐,难得认识像你这样的人,可在这种情况下,却没有办法保住你的性命。
精神科医生塔尔博特和空间飞行员双双陷入了沉默,诊所的诊疗室里唯有空气净化机轻微的鸣叫声。
⁂
与塔尔博特会面半年后,升任飞行队长的罗素·弗莱彻作为澳大利亚战斗机飞行员之一,被派往孟加拉湾,参加四国——澳大利亚、日本、印度和美国的联合军演。
澳大利亚海军两栖攻击舰“堪培拉”号沿着印度洋北上,驶入了印度次大陆以东延伸出去的孟加拉湾。弗莱彻就在与日本护卫舰齐头并进的两栖攻击舰上。
*
某国对亚洲海面上的演习提出了强烈的抗议。除此之外,伊朗也声称“本次孟加拉湾的演习是以相隔印度次大陆的西阿拉伯海为假想对象而展开的作战”,加入了对四国的谴责行列。
本次演习之所以刺激到了某国和伊朗,其主要原因是本次演习与过去举办的马拉巴尔演习(Exercise Malabar)不同,日本和澳大利亚在前往孟加拉湾的护卫舰和两栖攻击舰上,分别搭载了F-35B。
而海上自卫队运送航空宇宙自卫队的第三次远洋航行,也在日本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认为这“违反了专务防卫的理念”,“事实上的军国主义化”之类舆论上的批判此起彼伏。在澳大利亚国内,高昂的战斗机追加购买经费所带来的财政压力也引发了热议。若将常规起降的CTOL型F-35A装载在两栖攻击舰上,会因为飞行甲板的跑道太短而无法起飞。澳大利亚别无选择,只能和日本一样引进F-35B。
*
弗莱彻自愿从F-35A转为F-35B飞行员,他被任命为F-35B飞行编队的队长。这是澳大利亚空军首次出动F-35B参加多边联合演习,而弗莱彻的任务就是驾驶这种战机。
*
从祖国的海军基地出航,或者从几天前开始,弗莱彻就被极度的紧张和不安所纠缠,而在紧张感稍微缓解的日子里,他就会带着几分悲壮,莫名陶醉于自己即将名垂青史的命运中。
*
梦想在地球上最早实现实用化超音速垂直起降的,乃是前苏联的雅科夫列夫设计局,该机体被称为Yak-141,,但该计划在测试样机阶段就宣告流产,梦想化为了幻象。而后继承这个幻象的,正是美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开发出了一款战机——
F-35B。
已能在本国批量生产五代机的某国的特工,对于弗莱彻提到的F-35A兴致寥寥,但一提到STOVL的F-35B。他们的反应就不一样了。
超音速飞行,具备升力风扇,同时又能实现高度隐形的短距起飞和垂直着陆的机型,目前只有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生产的F-35B。它只存在于西方体制,只存在于美国及其盟国的世界里。
*
弗莱彻准备迎接一生仅此一度的挑战,他赌的并非在赌场里耍小把戏那种长期的间谍活动,而是将手中的所有筹码都押在了一局定胜负的豪赌上。
由他亲自向某国特工提出的这一计划,在后世的历史中应该是这样记载的——
二〇三四年五月二十六日,澳大利亚空军罗素·弗莱彻飞行队长驾驶F-35B叛逃某国事件。
*
在夜间飞行训练中,他将脱离由自己领队的既定路线,以超音速远离海上的训练空域,逃离雷达监控,然后飞到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和某国的国境线上,在最后时刻重新启动无线电,并降落在老挝一侧。在社会主义国家老挝,他先表示“对依仗IT产业庞大的利益和民众的贫富差距才得以存在的资本主义感到愤怒和幻灭,并要求流亡某国”。着陆点的坐标事先已告知了某国特工,为应对澳大利亚政客和媒体有可能奚落 “弗莱彻是赌棍”的事态,某国方面准备了各种情报工作,以解消这种事态。
机会只有一次,倘使失败,或者未能实行,就这样乘坐两栖攻击舰回国的话,无法偿还赌债的自己唯有被处决一途。
*
一决胜负的时刻即将到来,弗莱彻在两栖攻击舰的舰体内来回行走,全身的毛孔都喷涌着粘腻的汗水,头晕得几欲呕吐。那些在通道里擦肩而过的空军和海军的士兵,无论是谁,都像是暗戳戳地盯着自己,连他们嘴唇的动作都像是在议论自己。
在宣告训练即将开场的简报会开始之前,自己恐怕无法恢复冷静。弗莱彻返回了空军军官的居住区,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先看了看走廊两侧,然后走进房间。他倚靠在禁闭的门上,闭目养神片刻。滚滚而来的重压就似高速回旋时的G一样,禁锢着自己的身体。
弗莱彻离开门边,从储物柜里拿出晕船药,能携带大量晕船药是不熟悉大海的空军士兵独有的福利。存放在药瓶里的蓝色胶囊中,有一样颜色稍浅的东西。那是弗莱彻亲手混入的胶囊,内容物并非晕船药。
弗莱彻用颤抖的手捏起颜色较浅的胶囊,但没有马上服下,而是将胶囊藏在桌面上的文件底下,然后去洗脸池呕吐。他把手指探入咽喉,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涕泪横流的呕吐完毕之后,弗莱彻将藏在文件下的胶囊捏起来扔进嘴里,就着塑料瓶里剩下的温水吞下了胶囊。胶囊里装着的是名为“亚伯(ยาบ้า)”药品碾碎而成的粉末,这是泰国专卖的一种兴奋剂。
*
两栖攻击舰在黑夜的孟加拉湾航行,蒙蒙细雨静悄悄地落在飞行甲板上。
弗莱彻的心思变得敏锐无比,在驾驶舱里透过座舱罩看到的雨滴线条也越来越分明,头盔显示器并未启动,弗莱彻看了眼表盘上刮去数字“6”的飞行员手表。
乘着管制塔发出起飞许可的间隙,弗莱彻转动升力风扇,涡轮风扇发动机的出气口指向下方,专供短距起飞(Short takeoff)滑行用的白色和橙色线条浮现出来。这是弗莱彻作为澳大利亚人看到的最后光景,在飞行甲板的前方,是永远铭刻着他的姓名的历史之暗。
没时间回顾过去,F-35B离开飞行甲板的时间只有区区七秒。
*
到达对流层后,弗莱彻关掉了无线电,出于对一同参加演习的美国航母的反侦测的防范,他还关掉了各种雷达,点燃加力燃烧室,以1.5马赫的超音速沿着孟加拉湾向东飞行。此时此刻,两栖攻击舰的控制塔应该已是一片哗然,不是以为飞机出了故障,就是认为飞行员陷入了空间定向障碍而发生坠机。
*
弗莱彻的F-35B撕开大气继续飞行,关掉通信的夜间飞行是弗莱彻此生所经历的最为安静的一趟任务。
沿着缅甸的领空一路向东,雨云逐渐变得浓稠起来。弗莱彻略微降低了飞机的高度,就在这时,他隐隐望见某物在头顶放出光芒。再度抬头一看,那是一束轮廓浑圆淡绿色的光线。本想把这当成雨云上看到的月亮,但今晚是新月,所以看不到月亮,更不用说望过去是圆的了。
*
光线再度出现时,它恰好紧跟在以1.5马赫飞行的战斗机的正上方。弗莱彻浑身僵硬,就连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也清晰可辨,即便想采取回避动作,若在雷达关机的状态下盘旋,只会离位于老挝和某国国境上的预设着陆点越来越远。而且身在黑夜,也有陷入空间定向障碍的风险。
弗莱彻紧紧捏着控制机关炮和导弹的右侧控制台操纵杆,然后仰头朝座舱罩望去,光线仍在那里。机体的轮廓无从辨认,能看到的只有光线。突然间,光线增至两团,自浅绿色的中心延伸出橘色的光芒。不多时,整个轮廓都被晕染成了橘色。
*
弗莱彻从未见过这样的飞机灯光。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眨眼的次数也猛然增加。明明某物正以超音速从自己的头顶掠过,却辨不清主翼的半分轮廓,也看不见发动机排气口的一丝火焰。
弗莱彻陷入了混乱,从他脑海中闪过的,是澳大利亚飞行员耳熟能详的“瓦伦蒂奇(Valentich)消失事件”。
*
——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澳大利亚民航飞行员弗雷德里克·瓦伦蒂奇(Frederick Valentich)听完气象简报(Weather Briefing),于下午六点十九分驾驶塞斯纳182,从墨尔本的摩拉宾(Moorabbin)机场起飞。
飞机没有问题,邮箱中储存的航空汽油足以确保五小时以上的飞行。塞斯纳182是单发螺旋桨飞机,在塞斯纳公司制造的螺旋桨轻型飞中,属于可靠性和人气都很高的知名机种。
瓦伦蒂奇从墨尔本起飞,目的地是位于西南方向约二百三十公里处巴斯海峡(Bass strait)西端的金格岛(King Island),准备空运当地被称作“麦龙(Marron)”的可食用小龙虾返航。麦龙生长于干净的淡水中,外观与龙虾类似,其食用方法是将虾身纵向切片调味,然后烧烤或猛火炒食。在餐厅里,麦龙也是提供给顾客的海鲜。瓦伦蒂奇运送的麦龙将被送往在墨尔本服役的航空训练队,军官们会就着葡萄酒一起享用。
傍晚六点十九分起飞,在金格岛装上马龙,于下午十点前返回摩拉宾机场。这个十月末的航行时刻表(Flight schedule),是二十岁的瓦伦蒂奇的第一次夜间飞行。
晚上七点,瓦伦蒂奇向墨尔本的地面控制中心发送了无线电联络。
——现在可以望见奥特韦角。
——这里是墨尔本控制中心。收到。
奥特韦角保留着澳大利亚历史最悠久的灯塔,十九世纪欧洲移民从船上看到的风景余韵犹在。
晚上七点零六分,墨尔本地面控制中心再次收到联络。
——现在有没有其他飞机在本机附近以五千英尺的高度飞行。
——这里是墨尔本控制中心。没有。
——现在有一架亮着四盏灯的飞机,从本机上空一百英尺的地方飞过,无法判明机型……又从东面靠近了……不是飞机……是长条形…..这次又从右边飞来……
瓦伦蒂奇陷入了沉默。
——这里是墨尔本控制中心,请应答。
这时瓦伦蒂奇是这样回答的。
——物体消失了,但是引擎出现问题。
晚上七点十二分。
——啊,墨尔本控制中心……奇怪的飞行器(Craft)又出现在本机的正上方……悬浮着……这不是飞机!
——这里是墨尔本控制中心。收到。
尖锐的噪音持续了十七秒,塞斯纳182的通讯就此中断,墨尔本控制中心遂采取了紧急措施。通讯中断十六分钟,晚上七点二十八分,搜救机飞向了巴斯海峡。
可经过一周的搜寻,无论是塞斯纳182的螺旋桨碎片和机翼残骸,还是弗雷德里克·瓦伦蒂奇的遗体和遗物之类的东西,一样都没找到——
*
刚离开两栖攻击舰的时候,弗莱彻以为自己即将获取的名声,足以与从苏联亡命至美国的维克托·别连科(Viktor Belenko)中尉相提并论。冷战期间的一九七六年九月六日,别连科驾驶着当时最新的MiG-25战斗机,穿越日本的雷达网,成功在北海道函馆机场强行着陆。
可是弗莱彻的处境有了变化。如今弗莱彻所面临的危机已不是成为二十一世纪的维克托·别连科,而是有可能沦为二十一世纪的弗雷德里克·瓦伦蒂奇。坠机、失踪、自己的名字被UFO或超自然爱好者无休无止地摆弄——这般不光彩的未来浮现在脑海里。
尽管如此,弗莱彻仍是已在空军中晋升为飞行队长的战斗机飞行员。他对自己说,我可不是在空运小龙虾的塞斯纳飞机的飞行员。弗莱彻紧咬牙关,强压恐惧,看着仪表保持机头水平,确保自身没有陷入空间定向障碍。接下来,弗莱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内心的某个疑念之上——对方真的是不明飞行物吗?
悬在头顶的光线,无论其真身究竟为何,此刻的它正如恐惧缠身的瓦伦蒂奇告知控制中心的那样,正紧紧地跟随着自己,而且也是超音速。
在背叛祖国尝试逃亡之际,直接用无线电询问身份不明的飞机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具备这种速度的不明机体,有可能是比F-35系列更先进的美国第六代轰炸机,完全有这种可能。弗莱彻恢复了几分冷静,再度望向驾驶舱上方。由于雷达已经关闭,因此头戴式显示器上空无一物。
就算是美国最新型轰炸机能追踪到我,也绝难如此迅速地作出反应。为何对方会知道我的位置?
想到此节,一个念头猝然搅乱了弗莱彻的内心。
——如果是某国空军的话,就没必要查明我的位置了,那边从一开始就推算出了飞行路线。
可即便推算无误,也无法理解某国空军特地靠近己方的意图。弗莱彻从罩着氧气面罩的嘴深深地吸了口气,拼命为大脑供给氧气。偷盗的委托人不可能主动接近正在被盗的飞机。倘若那边真这样做,就等同于向全世界昭告自己是同谋。若是如此——
弗莱彻确乎想到了一个剧本,那是远远超出自己这个士兵思考维度的存在。
——在某国强烈谴责孟加拉湾的军事演习中,参与国的战机侵犯了某国领空,某国将按照适当的程序予以击落。
倘若真发生这样的事件,那将会在历史上掀起远比入手一架F-35B更大的波澜。巧妙宏大的剧本。重重布置的罗网。飞行队长罗素·弗莱彻将成为恐怖分子,某国战斗机飞行员会被奉为英雄。
——我们都被困在蛛网里了。
精神科医生塔尔博特的声音似回响在耳畔,汗水顺着弗莱彻的眼睛流淌下来。
从老挝领空进入某国领空的那一刻,我将遭到击落。
*
弗莱彻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他发觉飞机已然进入了完全丧失视野的区域。乌云和暴雨,轰响的雷鸣。为了躲避敌机攻击,弗莱彻一边急遽减速,一边向左旋回。这里究竟是老挝上空,还是某国上空,已然分辨不清此刻的位置了。高度下降之后,下方是一片丛林,视野再度被云层遮挡,机体周围似乎被光照亮。倘若是瓦伦蒂奇,恐怕会觉得自己被不明飞行物包围了吧。但弗莱彻认为自己有可能看到了云层中的闪电——闪电击中了尾翼的某处,光贯穿了机头。
在难以置信的恶劣天气中,机体剧烈地摇晃着。在不清楚飞在哪国领空的情况下,被地空导弹击落也不足为奇。弗莱彻头晕目眩,心跳加速。被雨云、丛林,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夹在天地之间,必须在自身的感觉陷入空间定位障碍之前,必须尽快着陆。
丛林中没有跑道,除去垂直着陆(Vertical Landing)以外没有任何选项。
弗莱彻启动升力风扇,将发动机的排气口转向下方,同时从送风口喷出涡轮风扇发动机抽入的空气,令F-35B在黑夜的丛林上空盘旋,寒冷空气和高热排气所产生的下降气流(Down burst),纷纷砸在被风暴摇曳的树木之上。
F-35B以完全悬停于空中的姿势缓慢而笔直地下降。前起落架和主起落架的轮子首先钻入树枝,折断了粗大的枝干。从武器仓开始,依次接触到机体下表面的压力,将数棵大树连同树干一并掀倒。
摧折的树木挡住了接地,飞机在距离地面四米处向左倾斜了将近四十五度,但仍旧成功地迫降到了丛林里。弗莱彻打开了泼洒着暴雨的座舱罩,没有用梯子,而是用脚踩在折断的树干上,滑落在了不知位于何处的丛林地面。
弗莱彻站起身来,刚迈开步子,从倾盆大雨之中就传来了爆裂声。耐G套装的胸口升起一股炽热的痛感。他捂着胸口向前扑倒,本以为是被闪电击中了。可当他检视摸过胸口的手指时,才发现上面沾了大量鲜血。就在他意识到自己听到枪响的瞬间,头部遭到猛烈的冲击,整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弗莱彻双目圆睁仰望着暴雨,落在尸体上的雨水在黑暗里洗刷着遍布胸口和头部的鲜血。血水自捂着胸口的指尖之下涌出,顺着手腕潺潺滴落。刮去数字“6”的飞行员手表上的荧光材料,正在手腕上闪着微弱的光芒。
(第二章完)
-
MarciWoo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11-26 12:47:21
-
欧阳杼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11-25 18:52:23
-
Kiss the fir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11-25 18:11:07
-
卯毛 转发了这篇日记
弗莱彻飞行这段可配《Ride of the Valkyries》一起服用,曲子是佐藤究老师自个儿选的,《现代启示录》、《守望者》里都用到了这曲子
2023-11-25 13:53:16
tatsu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2 (36人喜欢)
- 【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1 (8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