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吃蟹吃畅了
多年前住在石头城时,有次周末去金山超市买菜,看到居然有大闸蟹,记起我妈的一句口头禅“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禁猛拍自己的大腿,骂自己小时候怎么不多吃点。
这个石头城不是南京,是马里兰的Rockville;这大闸蟹也不是鲜活的,冷冻的18美元一磅。当时还是个读书的穷学生,一个星期上5门课,打24小时工,偶尔改善一下,也就是午饭去吃顿7美元的中餐自助。
小时候我妈在渭塘中学教书,一周回家一次。当时大闸蟹说不上便宜,但还吃得起,五六毛钱一斤。当时没有双休,秋天的周六下午,我妈坐长途汽车回家,有时会背回来三四斤大闸蟹。到家天色已暗,把蟹放在腌咸菜的缸里。第二天中午奶奶做一大锅面拖蟹,我不会吃,也不怎么感冒,只是大人剥点肉弄点黄,尝尝味道。
一周后我妈又回家,打扫房间在墙角发现死蟹一只。虽然缸深壁滑,也有半夜爬出来亡命天涯的勇士。死蟹常有毒,不可食,从鲜美佳品变成无用之物,苏州人因某事感叹自己被困住了,没办法了,常常说:“那么好哉,死蟹一只!”
再往后改革开放,大闸蟹因为出口换汇,价格一路飞升,三斤大闸蟹等于一个月工资,不再出现在普通人家的饭桌上。有次我爸出去开会吃席,上了一盘蟹,每人一只,大家面面相觑。最后我爸打破僵局,说:“这只蟹我带要回去给小孩尝尝。”大家纷纷附和,也都不吃了。最后我和妹妹一人半只。
那天在马里兰金山超市看到冷冻大闸蟹后,和华人同学说起此事,一个香港人说香港一直有大闸蟹,价钱也还好。我脱口而出:“当时我们吃不起,是因为装在飞机上运给你们吃。你们一个月工资几千港币,我爸妈才几十块人民币。”说完有点后悔,发现因为吃而产生的“伤害”,竟然可以如此之深,也对古人的“食无鱼”之叹、“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有了更深的理解。
除了那次我爸带回来的那只,中学六年我没吃过蟹。下一次吃蟹在上海大姨家,至今印象深刻。我在上海读大学,大姨是华师大教授,每一两个月三个女儿都会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会让我一起去吃饭。69路坐四站,下车穿过美丽的华师大校园,来到师大二村。大表姐的儿子读初中,个子比我高,喊我舅舅。有次三个姐夫轮流穿围裙入厨,烧了一大桌,有清蒸大闸蟹。吃了几口凉菜,我拿了一只,放凉了正要开剥。旁边的二姐夫轻声对我说:“XX,蟹要最后吃,不然其他菜就没味道了。”
我听后放下,深觉有理,想起林妹妹进贾府中的一段:“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过茶,早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
这漱口茶如果喝下去,林妹妹就要大出洋相了。脂砚斋对此批道:“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
吃蟹是有讲究的,好在姐夫自己人,在家中对我轻声传授吃蟹之道,不然他日赴宴,一上来就大嚼大闸蟹,不为旁人鄙诮乎?
鲁迅爱吃蟹,也会吃蟹。《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有传神的描写:“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
鲁迅不仅自己吃,还请人吃、买了送人,日记中多有记载。比如1932年10月的日记中,3次出现买蟹、吃蟹、送蟹的记述。10月15日“晚邀三弟(周建人)全家来寓食蟹并夜饭”,10月23日“三弟及蕴如携婴儿来,留之晚餐并食蟹”,10月27日“上午广平买阳澄湖蟹分赠镰田(镰田诚一)、内山(内山完造)各四枚,自食四枚于夜饭时”。
鲁迅一顿吃四只大闸蟹,够可以。我吃马里兰的特产蓝蟹,个头不大,一顿不过三只,吃到最后舌头都碎了,正合了一句家乡歇后语,老太婆吃蟹——嚼碎舌头。后来辅之以剪刀、小勺和耳掏子,才能吃四五只。
馋蟹想吃畅吃爽的时候,我会驱车十几英里去一家有雪蟹腿的自助。有年爸妈过来一起去,邻桌的墨西哥人面前的两盘蟹腿堆得跟小山一样,我爸惊呼:“人都看不见了!”说着谈起当年从宴席上给我带大闸蟹回来的往事,我妈笑道:“儿子现在报答你,带你来吃蟹。人家堆得那么高,要吃两盘,你至少要吃一盘。”
去年国庆假期间,妹妹在电话里告诉我,大一的女儿从南京回家后说风说水,说什么不知道现在外面大闸蟹多少钱一斤。妹夫告诉女儿,分重量,大的一百多,小的几十块,还有比大闸蟹便宜的太湖蟹。妹妹聪明人,马上对妹夫说:“你真是不接灵子,女儿这是想吃啊,你一会儿就去买吧。”买回来边吃边聊,妹妹问女儿,以前在家时对吃蟹都是假痴假呆,怎么离开家一个月就突然想吃了。女儿向妈妈坦白,因为不少同学都说回家后要大闸蟹吃畅,她听着也开始犯馋了。
我一听笑了,想起我在马里兰看到冷冻大闸蟹时的后悔,想起俞平伯的一句诗“人到来年忆此年”。看来东西都是要到吃不到了才会开始想念。
疫情开始不久,那家无限供应雪蟹腿的中餐自助关门,之后再没重开,此地也就再也没有能吃畅的餐馆。昨天周日,早上看叶圣陶日记,其中写到吃蟹:“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午刻菜中有蟹,因小饮。饭毕睡一时。”
看完出门买菜,在华超看到特价9美元一磅(约九两)的温哥华珍宝蟹(Dungeness Crab)。以前多是清蒸,鲜甜有余而肥腴略有不足。西方人吃虾蟹常配黄油,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写吃蟹,配的是“肥腊鸭、牛乳酪”,其致一也,这次决定用猪油炒制面拖蟹。
买了一只将近三磅的,回到家里大斩八块,铁锅下几勺自己熬的猪油。下葱姜,翻炒后加盐、糖、料酒和蒸鱼豉油,加水中小火煮六七分钟,最后下调好的面糊。煮蟹的时候拍个黄瓜,冰箱里拿出前一天卤的鸭脚鸭翅。持螯大嚼,佐以半斤福建老酒,最后蟹吃畅了,酒正好微醺。张岱吃蟹文的最后一句是“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我这顿为时一个小时的午饭,最后连主食都没吃就饱了,也真是有点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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