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旁观者
小姝说,他们离开后,我时常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我眼神飘忽,克制着她这句话勾起的颓丧。我说是啊,如果心和心之间是有壁的,透明的壁,此刻我正糊在壁上,朝对面大喊,寂寞啊寂寞。我的身体瘫在椅子里,刻意夸张的语调飘向远处,引来几处回头和窃笑。
小姝也笑,我轻松了些。小姝喝了一口酒,忽然问我,之前我们老提起那晚的事,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那晚?
就是我们和伊文还有阿宇去的那次,小玉没去成,她说。
噢——其实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晚——不会啊,你怎么会这么问?
两年前的中秋,正好有一家酒吧举办变装派对,我约小姝他们同去。伊文听到变装派对,便问那是不是gay吧。我说,上海哪有什么gay吧,只有一些gay比较多的吧。他们又问是否所有人都需要变装,我说穿什么衣服从来不是强制的,只是当晚会有些变装秀。
那天,阿宇也去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上海的,他毕业后回老家郑州教吉他。阿宇说,伊文要回漳州了,怎么能不来送送?我疑惑地望着伊文,他面露窘色,说家人一直在催他回去,不过还没决定。
小玉怎么没来,我问。小姝说,她今天有别的事。当时,伊文,小姝和小玉三个人租住在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我之前常开玩笑,说小玉化了妆就跟变装皇后似的,她不能来实在有点可惜。
我一挥手说,还有时间,酒吧里酒太贵,我们先去便利店里喝一点。
当我喜气洋洋地提着一小瓶伏特加和几罐软饮回到他们身旁,听到伊文仍在为家人让他回老家的事烦恼。阿宇说,他们又不能把你绑回去。我坐下来,拧开酒瓶问,要你回去做什么呢,结婚?伊文摇了摇头,说,至少离家近,不像在上海。阿宇说,这又不是单向的,我不又回上海来了?伊文苦恼地沉默着。
我让他们先大喝一口软饮,随后用伏特加填满那一口。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这么喝。
可是,时间是单向的,伊文吞了一口酒说,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啊,一回去,生活就不一样了,我们还能像现在这么聊天吗?阿宇哂笑道,你现在就跟小玉说不上话啦。
小玉又怎么了,我问。
小姝笑道,那天伊文跟小玉为到底是谁用完锅碗不洗吵了一架。伊文说,我只是跟小玉讲用完锅碗就洗一下,她脸就拉下来了,问我哪只眼睛看到她用了。伊文皱着眉头又道,小玉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之前有名人性侵的新闻,小玉正破口大骂,我告诉她警方通报此事因证据不足而未立案,她眼睛一横,说别紧张,法律还是向着你们男人的,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真强奸告不成。说完,伊文耸起肩膀,举起双手直摇头。
见话题正往无可弥合的方向发展,我便说,嗐,住一起就会有这种小事啦。
四人将酒饮尽。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我们几个是在大学合唱团里认识的,凑在一起声部齐全,随时随地都可以唱起来。只是有时会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但也许那时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夏末秋初的晚风轻拂着小姝向后束起的头发,她说,风好舒服。伊文跟在她一侧,阿宇则在另一侧。我当时还觉得,没准过了今晚,生活中琐碎的细纹就能被修复。
穿过马路,便是酒吧所在的商场。商场呈回字形,中庭内立着工业风的电梯和楼梯,被各式店面所环绕。大部分店铺都已关门,此刻往商场里走的基本都是同路人。一旦发现同路人,难免要多看一眼,穿着,身材,五官。小姝扑到我的耳边说,我已经感受到氛围了。我笑笑。这种氛围是怎么传递出来的?也许是走路时膝盖的朝向,手臂的摆幅,也许是一身篮球运动员的装扮,却没什么竞技体育的气质。伊文说,我好像也懂了。是吗,阿宇说,我看不出来。
我们登上级级悬空的台阶,感受到脚下回荡的震动。来到楼梯宽阔的转角,我探出头仰望,不见中秋的月亮,应该是被环绕的楼宇挡住了。这时,身后传来盈盈响声,黑暗中走出一位头顶凤冠,身着红底金线袍子的人物,他脚踩花盆底,拾级而上,像是飘。我们几个自觉地在转角处为他让路。阿宇说,他不热吗。
酒吧门外,一位矮个寸头女士在我们的手腕上绑了纸环,纸环上写着:自我消失于此。进入酒吧,墙面,立柱,管道都是黑色,被鲜红的氛围灯包裹着。吧台位处中央,四周的暗处都是卡座。吧台周围,簇拥着各色打扮,各种肤色的男女。一位个头比阿宇还高的变装者正靠在吧台边,一袭黑裙上挂满了娃娃,一小只一小只从腰际垂到裙摆,像是从吧台里漫出了瀑布。小姝惊道,太美了!
我牵着小姝正要往酒吧深处走,回头发现伊文和阿宇正茫然地靠墙站着,变装者们在他们面前来回穿梭,相互拥抱,他俩小心避让着,为变装者们潽出的服饰和大幅的肢体语言腾出空间。我招呼他们跟上,来到舞池,深处是一处小舞台,其上正有位酒客抱着钢管独舞。伊文问我,那是女生吧?我看了一眼,说是的。伊文问阿宇,你分得清吗?阿宇摇摇头说,一进来就都不确定了。我揶揄道,看人都不能看表面。
其实我也看表面,只是我看得更多,那个女生没戴假发,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对于变装者来说,太素了。
子时已到,一位壮硕的丽人站上舞台,清了清嗓子,介绍自己是当晚的主持人。她拿着话筒问道,今晚的基佬在哪里?台下一片欢呼。又问,有没有异性恋?台下应声连连。又问,那拉拉呢?台侧几位女士正要欢呼,不料主持人一甩自己的金发说,得了,没有人在意拉拉。只听一位女士发出凄厉的尖叫,举起手朝台上空劈了几下,以示抗议。主持人觑了一眼说,瞧呢,真难相处。
演出开始,首先上台的便是我们方才遇到的贵妃。音乐响起,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她在台上作惊鸿状。灯光下,她那身袍子泛出钝钝的光泽,弯曲的肘部暴露了它僵硬的质地。音乐骤停,只听杯盏炸裂之声,音响里接着传来一句,孙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个狂徒的腰带上。只见贵妃唰一下甩开那身袍子,亮出里头的赤色肚兜。她仰起脸,一只手握着什么似的,在厚唇前快速摇动,一会儿又前倾着身子,左右手同时摇动,像疯魔了的滑雪者。舞到兴起,她将胸前的肚兜扯了下来,随即一个倒立,双腿圆规一般叉开一道虹。观众哗然,原来她并不是什么贵妃,她是她自己的狂徒。
又有身着水墨印花旗袍的慧眼女士,戴着一副半截假面登台亮相。假面上并未镂出眼睛,我生怕她因为看不见而栽下台。音乐唱道,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慧眼女士张开双手,那对白色丝绸手套的手心里,镶着一双由水晶组成的紫色眼睛。她朝观众张合着拳头,紫色眼忽闪忽闪,想要拚命看清什么似的。可她的发髻却摇摇欲坠起来,观众唏嘘。她更加奋力地眨着双眼,由于动作过于急切,发髻终于倒了下来。慧眼女士感受到了,便用手去扶,不料手套上的饰物勾住发髻,直接将它薅了下来。假发就这样挂在慧眼上,这纷扰是没办法看得清楚明白而又真切了。
当然,当晚并不只是一场男同性恋的刻奇。
惊奇先生在台上撕开黑色背心,露出肉色胶带紧束的胸脯与泾渭分明的腹肌。他青筋毕露的手又慢条斯理地攀向腰带搭扣,轻轻拉开苏格兰裙的拉链。台下已经有人开始惊呼,难道?只见惊奇先生倏地掀开苏格兰裙,亮出一样真假难辨的宝贝,在台上极尽油腻之事。小姝的女高音和伊文阿宇剎车皮般的男低音在我耳边同时迸发。他们仨疑惑地看向我,我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刚才被主持人呛声的女士们扬眉吐气地尖叫起来。主持人满面红光地走上台,笑着打趣道,拉拉果然不能小觑呢。
我们在去洗手间的路上,阿宇笑着说,像来到了妖精洞。大家也就笑笑。
从洗手间出来,伊文接到一个电话便走开了,我才发觉自己从没跟阿宇独处过。我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宇说他刚到上海没几天,找了份编曲的工作,准备组乐队。你怎么样,他问。我说,一个人,一个人生活。阿宇点点头说,你看小姝和伊文他们住在一起,多热闹。我应付着笑笑。他说,我去洗手间门口等小姝。
我松了口气。我并不了解阿宇,他好像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可当你真的想敲开他的内心知晓些什么,他又会扭捏起来。
小姝从洗手间出来后,便同阿宇背对着我趴在栏杆上。小姝将双臂束在胸前,肩膀微微抖动着。颀长的阿宇则直直地站在一旁,展开手臂,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小姝,他那撩拨吉他弦的指尖。
我来到栏杆的另一侧,打量起身边的人。这种场合,内心往往藏匿着期待,而当你独自一人时,这藏匿就有种此地无银的观感。用不了多久,期待一无所获,反而变得可怜兮兮的。我探头朝楼下望去,栏杆外沿挂着一盆盆向外垂荡的植物,裸露的土壤间有不少枯萎的枝叶和扭曲的烟蒂,身后的酒客们叽叽喳喳地走过。楼下中庭幽幽的,只有还未打烊的烧烤店还亮着灯。白衣服的后厨人员拉着拖车将厨余垃圾运到暗处,随后,他将拖车当滑板车似的滑到楼梯下,一个人躲起来,抽烟。我抬头一看,中秋的月亮从楼宇间隙冒出来,明朗的样子。风有点凉了,昭告夏天已经结束。
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低沉又颤抖的问话,他们呢?我转过身,看见伊文眼眶通红,忙搂住他问,天呐,怎么了?他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原本英气的眉宇仍委屈地纠结着,他说,家里的电话。
他们要你回去?
伊文点点头。
我上下抚着他的背说,好了好了,不回去也可以的。他那结实的胳膊横在眼前,喘着气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我不知该怎么宽慰他。没事,伊文擦了擦脸说,他们呢?我指了指不远处,伊文径直朝小姝他们走去。
不错,我当时想,伊文并不只是一味地柔软。
我们再次回到酒吧,几位身材绝佳的舞男正赤身站在台上,舞池里的人如跳水般坠入一片坏浪漫。小姝和阿宇跳舞的时候,我仍看到伊文在一边低着头轻轻抽泣,他在为什么感到不甘心呢。
演出结束,派对才刚刚开始。人们按自己的心意装扮,也按自己的心意蜕去装扮,按自己的心意拥抱想要拥抱的人,按自己的心意亲吻想要亲吻的人。你看,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小姝,悄悄指了指旁边一对拥吻的男女。小姝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抱了我一下,我感受到一点快乐。
我们四人舞作一团。我担忧伊文的情绪,便过去扶着他的身子表演了几个高难度的舞姿。阿宇拍着手,说我像一匹裆部着火的马。我转过身问伊文,你还好吗?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里,嘴上说没事,却一边笑一边淌下细细的眼泪。小姝和阿宇才意识到他在哭,忙说你干什么呀。伊文狠狠摁住自己的眼睛,身子仍执拗地随着音乐律动着。阿宇拽住伊文的手臂,朝舞池中心扬了扬下巴,坏笑道,不试试吗?伊文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两人便消失在舞池中了。
我和小姝来到舞池边,她问我是否也想这样打扮。我说不,这是一种艺术形式,跟喜欢什么样的人没关系,而且我不是那种能从打扮里获得乐趣的人。我本想放任沉默,自顾自搜寻舞池里的人,心中却放不下一种责任感。我又说,不过那位国王,倒是真的吓了我一跳。小姝兴奋地捂住嘴,说我也是,而且她的动作,气质,真就像个中年男的。小姝一边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一边看着舞池里的皇后们。她问,为什么皇后那么华丽,国王却这样油腻?我笑笑说,也许这就是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男人。
阿宇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笑得很灿烂,他说,伊文在那边跟男人激吻呢。我和小姝都伸长了脖子,哪儿呢?阿宇靠到小姝身边说,我跟他到舞池里,我晃了一圈没人看上我,一转头他已经在跟别的男人激吻了。
我恍然,伊文真是上了阿宇的当了。
这种时候,只要我沉默,在与不在都无所谓。阿宇开口道,工作顺利点了吗,之前你一直说很忙。小姝说,好多了,凡事讲求一个方法,同事几点走,我也几点走,事情推进就比之前顺利多了。
我别过头去,观察着一个穿背心的男人。过分壮了,我想。
阿宇问小姝,你跟她最近有联系吗?我没听清名字,应该是阿宇之前的女友。那时候谁都以为他俩会在一起的时候,阿宇却跟那个女人好上了。我看见舞池另一侧,有两位长得不错的男人,一个黑衬衫,一个白衬衫,正忘我地靠在柱子上吻着。小姝笑道,没有,你怎么会来问我?阿宇也笑道,你知道她跟我说过什么,她说如果我们分手,她希望我能和小姝姐姐在一起。
嚯,天呐,我是不要听了。我拿起酒杯,打算去舞池里转转。皇后们又是撕咬,又是翻飞,舞得像一朵朵抽搐的蔷薇。我经过这些佳丽时,莫名给了其中一位吻手礼。回过神来,竟粘了一唇灰尘与汗味,不禁自问,我这是在做什么。
还没转完一圈,伊文就朝我扑了过来,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把我掰回来时的方向。我一回头,一个男生杵在原地茫然地望着我们。我笑道,你刚才就是和他在激吻?伊文不好意思地说,走。我说,哎,什么感觉呀?伊文勾着我的脖子说,就闹着玩,结果他把我拉到一边,直接把房卡掏出来了。我不由地纵声大笑,却又想起那个男生怅然若失的脸,我说,人家难得中秋节来上海玩一次,就这么被你抛下了。伊文说,他把我吓一跳,就跟他说朋友在等我。
回到小姝和阿宇身边,我立刻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述了房卡的故事。就在这时,一位外国男士突然把手伸到伊文的肩膀上,后倾着身子打量他,嘿,玩得开心吗,我们去跳舞。伊文连忙摆手说,我是直的。那位男士煞有介事地噘起嘴唇说,噢,你是直的。随后,他又望向小姝,你是拉拉?小姝摇了摇头。外国男士朝小姝挤挤眼睛,你是他的女朋友?我看到阿宇手腕一颤。小姝笑着否认。男士的目光又移到了阿宇身上,觑了一番问小姝,那你是他的女朋友?小姝说,不是。
外国男士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他对阿宇说,你可真高啊,还这么英俊。
我喜欢女人,阿宇看了一眼小姝,又调笑道,不过他们俩都住一起啦。
外国男士听了,插起腰,挺出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脱发的脑袋朝后仰了仰。好的,所以你们住在一起,外国男士指了指小姝和伊文,又说,而你喜欢她,指了指阿宇和小姝。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外国男士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长呼了一口气,说道,多么复杂的组合!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同性恋?
我还没来得及朝他们使眼色,他们已齐刷刷地看向我。他真的很会跳舞,阿宇边说边将我推向外国男士。
我感受到男子炽热的目光,身子不由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臂已经环在我的腰上用力捏了一把。他说,我们去跳舞。我连连后退,说我们要走了。
男士抽回手,扫兴地瞪了我们一眼,头也不回地朝舞池里走去。
我匆忙朝他的背影扔了一句,玩得开心。
就快结束了,我想。不知何时起,我心中拚命抵抗着一种力竭的失落感,是因为我今晚一无所获?还是因为被阿宇推向了那个外国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导游,带着几位游客领略某一小众文化,让别人感到快乐与舒适是我的责任。可我自己呢?
伊文他们想吃点东西,我们便坐进了楼下一家还在营业的烧烤店。小姝喝高了,却还想喝。伊文不允,可趁他不注意,小姝就接过阿宇的酒喝了起来,伊文伸手去夺。阿宇推开他的手说,让她喝吧,让她喝吧。伊文说,你又不用把她送回家。反正你们住一起,阿宇说,你扶不动我可以帮你。
我坐在他们仨对面,侧头凝望着窗外,不想聆听,不想观察,不想说话。看到一辆辆警车停在商场门口,我的大脑都没起任何反应。
我耐着性子陪他们吃完宵夜,刚准备打车,两位警察便站到我们面前,说,请你们配合一下。我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年轻的警察问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在三楼的酒吧?另一位警察年纪大许多,不耐烦地训斥,这么问有什么用?这时,我看到几位同路人被警察带上了楼。我克制着慌乱,问发生了什么事。年长的警察重复了一遍,请你们配合一下。我在大脑里拚命搜索着与这间酒吧有关的罪行,竟着实想到了几个莫须有的罪名。这时又围上来几名警察,小姝的醉意已被驱散,伊文把她挡在身后,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又疑虑地瞥了我一眼。阿宇说,我们又没犯什么事儿。警察朝后仰了仰身子,说,犯没犯事,跟我们走就知道了,我再讲一遍,请你们配合。
阿宇回头看着我们三个,问,你们要跟他走?我虚弱地拦着他,他一甩手说,反正我不走。伊文说,别冲动。只听阿宇朝警察丢出一句,凭什么带我们走,我们又不是同性恋。
我低下头,沉默,彷佛自己将被再次推出去。
年长的警察更不耐烦了,他敲了敲手腕,示意我们都有酒吧的手环,自我消失于此。警察说,什么是不是的,请配合我们进行毒品检查。我松了口气,忙说我们不用毒品。警察用单调的声线重复着,请你们配合一下。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又被带回到酒吧里。再次踏上楼梯时,我发现楼梯下那位后厨人员依然坐在拖车上抽烟,好奇地透过悬空的阶梯望着我们。
酒吧里音乐停了,摇摆的灯光也停了,只留下苍白的筒灯与黑色的陈设,悬吊的显示屏如发呆般泛着蓝。所有未离场的酒客都拥挤在吧台边周围,被警察用黄色警戒线圈了起来。酒吧的地面由于撒出的酒水变得黏腻,墙角和立柱上满是斑驳的灰色鞋印。回头一望方才的舞台,现在看不过是一座漆黑的小台子。变装者们由于服饰过于华丽,一个劲儿地冒汗,不时给自己扇着风。警察们面对酒客站着,视线难免集中于穿得过多的变装者以及穿得过少的舞男身上,这种视线未必带有某种情绪,可大家都不自禁地闪避。
警察正同那位小个的寸头女士交涉着,她抗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吓到我们顾客,你们负责吗?警察说,有人举报你们这提供吸毒场所,所以请你们配合检查。寸头女士吃了一惊,质问道,我们这里干干净净,谁举报的?见警察不作声,女士又道,是不是另一家对头酒吧?大家听了,不禁哗然,竟然是被自己人举报了。警察要求大家安静,只见那位女士拨通了电话,一开口便问候了对方的母亲,斥责对方为了挣钱人品都不要了。警察连忙把她带出去,她一甩手大叫,今天可是中秋节!警察说,现在快一点了,中秋节已经过了!
原来是查毒呀,我还以为是稽查色情场所,旁边一位变装者说道。我一看,是方才那位慧眼女士,现在发髻安然立在她头上,而她身旁的贵妃已经将自己的假发摘去。贵妃说,如果是色情场所怎么办?能怎么办,慧眼女士说,我们可是参与者,不过我可没脱,她坏笑着挑起贵妃腰间的肚兜。
贵妃说,我为艺术而脱。你少来,慧眼女士朝贵妃闪了下手中的大眼,又说,不过我刚才往舞男内裤里塞了一百块。贵妃笑道,一百块一个吻,算不算色情交易。慧眼女士色变,又镇定道,当然不算。两个人轻笑。
那查毒怎么查?
慧眼女士说,剃头呀。
剃头?拿剃刀剃吗?
慧眼女士唬道,对啊,剃秃一整块。
小姝他们也听见了,我感受到混沌的空气中蒸腾起焦躁的情绪,这让我感到害怕。只听阿宇念叨,真是孬,我们不配合他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我背过身去,躲开他们的眼睛,相对地,他们仨就同我隔开那么一个小臂的距离。
警察们先将外籍酒客带去排查,让其他人等着。那位外国男士临走前还看了我们一眼,说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一旁,贵妃对慧眼女士说,手套假发还不脱,这么要漂亮啊。慧眼女士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如果现在这里发生火灾,大家都得死,她顿了顿,而我,死也要死得美。
在场的酒客被分成十人一组,依次被警察带到商场隔壁的一家书店里。就这样,慧眼女士和贵妃,加上我们一行四人被分在一组。警察朝我们手里分发一小张被揉皱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序号。我看到,慧眼女士正跟贵妃炫耀自己拿到的一号。带路的警察急切地朝前走着,不时跟穿着高跟鞋的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警察在前头停下脚步催促道,走路这么不方便还这么穿干什么,像什么样子!慧眼女士朝我们吐了吐舌头,便踮着脚朝警察健步如飞。
法医要求我们依次排成一列,他们会在每个人脑袋上剪一小撮头发作为样本。慧眼女士排在第一位,她撷起自己一撮假发伸向法医,问剪这么点够吗,说她的秀发很金贵。阿宇见了喊道,别他妈逼逼赖赖的了,后面人都等着呢!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法医和警察板着脸,定定地望着她,我们站在一旁看着,贵妃也不敢出声。慧眼女士见状,垂下眼帘,闭上嘴,显出两道可怜的法令纹,摘下假发和发网,露出他原本的中分短发,发质比假发还要好。法医剪完他的头发,他自觉地站到一边,双肩内收着,双臂护在胸前,两条腿在旗袍里不自在地摆弄着,彷佛他是被迫这么穿的。出门的时候,我跟慧眼女士说,很喜欢他表演的创意,而且他自己的头发就很漂亮。他努力地笑了一下。
那一晚是这么结束的。
那天之后,我,小姝,伊文和阿宇四人忽然变得比以往更紧密,时常下了班一起吃晚饭,就像共同经历了一场冒险,有点回到大学时到其他城市演出的感觉。那时我们还没意识到,这种紧密不过是假象罢了。
那晚的事确实在一段时间里霸占着我们的谈资,倘若在场有同小玉一样错过了那场奇遇的朋友,难免也会好奇地探听几句。小姝一开始总是讲述几个令她印象深刻的表演,阿宇则会讲述伊文如何跟一个男人激吻,伊文则感慨道,那一晚实在是太精彩,太荒谬了。而我讲的最多的,是我被阿宇推向了那个外国男士。
随着这件事的传播,许多我们未曾经历的传闻也加入了我们的讲述,比如当晚确实有人因为使用毒品被带走,再如警察还将一对单纯路过的普通情侣也押到了酒吧。朋友们聆听着,想象着那对无辜的情侣走进花枝招展又满是汗味的酒吧时,该有多么慌乱。
那晚一遍一遍地被讲述,一遍一遍地被聆听。到后来,那家酒吧因为这件事永久歇业了。朋友们总不免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我一定是那个知情人。我本想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小玉却用浑厚的声音愤愤道,喜欢什么样的人跟用不用毒品有什么关系,一般的酒吧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我赞同道,确实没听说过。
小玉问,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反抗?阿宇笑道,我当时可不肯走,他们俩一副服从的样子,小姝也在,我能怎么办?
我说,不服从,然后呢,我带你们去只是想让你们玩得开心。伊文说,跟警察起冲突,只会更麻烦。
阿宇笑道,警察让你走你就走,你爸妈让你回你就回,所有的麻烦都省了。伊文腾地站起身,你什么意思?
阿宇瞥了伊文一眼,冷淡地说,我打包票,那天即便我们不走,他们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说,那反抗的方式呢,一句我们不是同性恋就推托了,这是反抗吗?药检的时候对一个变装着落井下石,这是反抗吗?
我冷眼看着阿宇,他惊诧地望着我说,我他妈当时只想快点从那个破地方离开!
小姝出来打圆场。小玉在一旁放下酒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男人都活得犬儒。大家都望着她,我虚弱地问,到底怎么样才算犬儒呢?她抱着胸,跷起腿说,就是你们这样。
可我该怎么做呢,告诉他们警察就是把这类人当作重点关注人群,告诉他们警察看变装者的眼神里有多轻蔑,告诉他们听到阿宇跟警察说我们不是同性恋,我内心有多恍惚?我该说些什么呢?如果我抱着头,绝望地朝他们大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永远都不能相互理解,他们又会如何作答?
可事实是,我一点都不绝望,我们都还能活下去。人不断被分离,又不断找到同类,跟同类又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因为别的原因分离。
我不绝望,我只是忧虑。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被问及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后,趁大家分崩离析前的空隙,我告诉他们我后来听闻的那些——这件事其实是业内恶性竞争的结果,我们这些客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目的,而其后的始作俑者是一位异性恋男子,四十岁左右,他在上海经营了十多年的彩虹生意,屹立不倒,一家独大。这位老板得意地说,这十多年自然是起起落落的,但他在上海,在这个行业,曾经垄断过两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三次?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做这一行,别人不行,因为公安局的领导讲了,那些人是艺术家,跟他们沟通不了。但他可以,因为男的也喜欢他,女的也喜欢他,无论是警察还是艺术家,他都能拿下。他笑得像一位慈祥的独裁者,看得出,他享受其他酒吧的主理人臣服于他的感觉。他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手正在他大学在读的女友腿上响亮地拍着,他手上硕大的戒指在女生白皙的大腿上留下一道道红印。
所以,你们以为呢,信念不会挑起冲突,只有利益挑起冲突。
大家沉吟。
阿宇说,所以到最后,都是直男的错咯?小玉踢开凳子,走了。
阿宇朝小玉的背影喊,这么大脾气啊,还犬儒呢,那天你又不在,还那么多狗屁意见!
我也站起身,回头道,阿宇,你知道的吧,小玉讲的是男人犬儒,并不是在骂男人都是狗。我离开了,徒留身后砸椅子的声响。
对话终于进入无法弥合的领域,没有人再提起那晚的事。
很自然地,后来我们几个也就淡了。这两年,我没再去过酒吧。去年伊文终于决定回漳州,到他姐夫的公司工作。小玉也离开上海,去香港读书。目前,小姝和两个不认识的女生住在一起。不同声部的我们曾在一个合唱团里,现在又各自散去。
今天我约她出来,也许是我感知到了,她赴约,也许是她感知到了。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说合唱团里谁结婚了,邀请了谁谁却没去,说谁卖起了保健品,弄得跟传销似的。每当我对曾经的同学有所指摘,小姝总是维护他们几句。我对她说,你还是愿意看到别人好的地方。
我们俩对坐着沉默,小姝便说起伊文和小玉离开后自己的孤独感。她告诉我,一到节假日,如果她独自一人就会觉得心慌。可这话题让聊天变得岌岌可危起来,同样孤独的我,又该如何将对话维系下去?我说,最让我心慌的有两件事,一是一事无成,二是孤独终生。大家都是,小姝说,就像伊文之前一直犹豫回不回去,我总觉得是他心里有一股欲望没被满足。
什么欲望?
小姝说,他决定回去,也是建立在他觉得回去可以搞到钱的前提上。
噢,我应和着,心里对伊文有些失望。我不愿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便问小姝阿宇最近在做什么。她说他们也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我说,我当时以为你们俩有些什么。
小姝放下酒杯说,但那个时候我还很坚强,那个时候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看着小姝的眼睛,装模作样地听她说话,心想,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谁不是呢?我望向窗外,又是一年夏末,时间将近十一点,这片酒吧密集的区域又热闹了起来。
其实那天,小姝低下头,犹豫着说,那晚我们都回家了,阿宇想偷偷来找我。我略略吃惊,说伊文也在隔壁,小玉也在隔壁。
小姝无奈地放下酒杯,说是啊,上次跟阿宇聊天,他跟我说他的乐队在筹备专辑,问我有没有空,我问怎么了,你知道他说什么?
请你去乐队做主唱?
小姝苦笑,他让我去给他唱和声。我笑了出来,说,啥啊,他把你当什么了?
小姝笑着点点头,又说,更离谱的是,其实伊文也好几次,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而且离他回漳州的日子越是近,感觉他越是迫切。我瞪了瞪眼睛,等她说下去。我承认,小姝说,如果跟伊文交往,他应该会把生活过得很好,只是,我们之间太熟了。更重要的是,我感觉他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多一个不回老家的理由。
我其实知道这件事,但我只是笑笑。我们再次陷入沉默,只是这沉默却不如以前自然,温和了。
这时,她忽然问起我,之前反复提起那晚的事,有没有为此不高兴。我撒谎说没有。那一晚的回忆又冒了头,为了弥补自己的谎言,我便说起那个时候阿宇说我们又不是同性恋的感觉。小姝听了,微微睁了睁眼睛,淡淡地说,感觉你忍了很久,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
话很快就说尽了,我们怎么来的,又怎么样回去,散席的失落感又朝我袭来。我把小姝送上车后,夜还很长,又陷入无处可去的忧郁。我本可以跟小姝坦露心声的,因为对于那天的事,她是离我最近的人。我本可以告诉她,阿宇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人的感受,他只在乎自己可以得到的,他只在乎自己将会失去的。如果我是她,我会选择伊文,即便被当作他不回老家的救命稻草。但这个时候,我已经做不到了。
这两年,上海几家酒吧都因为相同的原因被查,随后相继歇业,那部分客流就涌入了其他酒吧。这些酒吧原本并未将他们作为目标客户,可随着同性恋客人越来越多,见势头不对,这些酒吧为了吸引更多女客人,允许女士可以免票入场——当然得是真正的女士。而这依然阻挡不了这些酒吧逐渐成为上海同性恋最多的酒吧,只是如果有两位男士在里头接吻,会被安保无情地分开。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影响,不过是少了个去处,但上海有的是去处。所以我要去哪儿?
去哪儿不都是一个旁观者。
只有那一次,我决定做一个破坏者。是在大家分崩离析之后,我自私地想找一个出口宣泄。那时正好是伊文回漳州之前,小姝到最后都没答应他的追求,理由是她觉得他们之间没有性张力。伊文来找我哭诉,我纵容他喝了许多酒,让他在我怀里啜泣。他的情绪汹涌起来,局促的呼吸声像小动物一般。而我,只是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不说一句话,只是越靠越近,我闻他头发里淡淡的烟味和汗味。我们坐在黄浦江边,听着水声,闻着晚风,伊文那身闽南的黑皮肤,让我以为我们是在海边。我当时想,就这样吧,我还能维系什么,哪怕毁坏这些年我们之间的友谊,我都不想再做一个旁观者了。我带他回家,我没有做任何强迫他的事,我只是像之前那样做一个导游,带他尝试一些不同的事情,顺其自然地,也帮他毁掉一些东西。也许这样,他再也不用留恋在上海的一切了。自那以后,伊文再也没联系过我。
现在,我依然独自一人,我依然没有学乖,不断尝试着冲撞那透明的壁,甚至几次吓到别人。但我仍然赤手捶打着那透明的壁,因为我以为毁坏能让我不再犬儒。
【该小说于2023年11月刊于 公众号-复调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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