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 ——在深秋与贾岛重逢
盛唐暮春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穿越挪移到中唐的深秋,大约就是“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吧。后面这句诗是僧人无可写的,他出家前叫贾区,有个很有名气的堂兄就是贾岛。贾岛有一联秋风落叶的诗更出名,“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长安也是贾氏兄弟的分手之地,大贾在这里还俗,从僧人无本变回贾岛,准备进士考试,小贾还是无可,要南游庐山西林寺。
分别时,贾岛写了一首诗送给弟弟:
送无可上人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颈联是诗眼所在,贾岛对此颇为自负,说这一联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不但自道创作艰辛,还威胁读者如不赏识,他就要“回家卖红薯”了。他不为人知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宋人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里就曾出言讥讽: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泪下也?不过平心而论,此联属实精警,尤其出句独行潭底影,当为诗人临水踽踽独行时的妙手偶得,对句也称工稳,只是贾岛把这一联偶然得之的警句摆布在写给弟弟的送别诗中,有点用错了场合。无可独自南行江西,或许会屡屡独行潭底影,但年轻的他又如何会虚弱到“数息树边身”呢。杜甫老来自谓“力稀经树歇,老困拨书眠”,就令人觉得真实自然。
无可抵达西林寺,给贾岛写了一首应答之作:
秋寄从兄贾岛
螟虫喧暮色,默思坐西林。
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
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
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
后来贾岛还给无可寄过诗:
寄无可上人
僻寺多高树,凉天忆重游。
磬过沟水尽,月入草堂秋。
穴蚁苔痕静,藏蝉柏叶稠。
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
兄弟两人的寄赠诗中,烟霞约、天台、洞庭心、嵩丘都是归隐修行的意象,弟弟劝哥哥再断尘缘,哥哥也说那是自己心中所愿,然而,贾岛并没能真的赴那烟霞之约,弟弟的世界,对于他,或许就像他自己写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那样吧。
贾岛,生于公元779年,按年号纪元,那年是代宗大历十四年,他和元稹同岁,比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他们小了六七岁,比韩愈小11岁,比后来“郊寒岛瘦”名气相埒的孟郊足足小了28岁,算得是中唐名诗人中的殿军。贾岛是范阳人,这里原本是安禄山的根据地,他出生前16年,安史之乱结束,但河北从此进入藩镇割据的时代,范阳、成德、魏博这河朔三镇是对唐中央朝廷离心主义最为严重的地域。贾岛出生时的范阳节度使是朱滔,朱滔的兄长朱泚在后来的泾原兵变中是称过帝的叛逆之尤。
关于河朔三镇的离心主义,仇鹿鸣的《长安与河北之间》有很精彩的述论,当时的人对此也有很深刻的认识。韩愈曾给一个叫董邵南的人写过送行序文: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韩愈理解董邵南因在中央朝廷怀才不遇遂去到燕赵河朔碰运气的选择,但又委婉的劝董生凭吊乐毅,寻访高渐离之流的人物,劝告燕赵之士来中央求职做事,天子诸侯之别、华夷之防,韩愈是尊重坚守的。韩愈四举进士才得中,三应吏部博学宏词不第,三次上书干求宰相皆不应,迫不得已去地方寻求机会,他的选择也只能是宣武(汴州)、徐泗这类对中央驯顺的中原藩镇。作为河朔燕赵的土著,贾岛从年少时就来到长安读书,寻求晋身的机会,与董邵南的选择恰成对照,这可能也是韩愈在“推敲”的文艺惺惺相惜之外,赏识推毂贾岛的君臣大义方面的原因。
开成二年(837),贾岛58岁始为长江主簿,这是他的第一个官职。在长江主簿任上,贾岛写了《题长江》一诗。诗里有“长江频雨后,明月众星中”一句,已经不须我们来索解,便知道这是贾岛那习惯的笔法。在长江主簿的三年任期秩满之后,贾岛转任普州司仓参军。三年后,贾岛死于任上,终年六十五岁。
贾岛一生,实难稽考,他还俗入世,却“生于末世运偏消”,心向朝廷,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生沉沦下僚,事功无份,心血孤注于诗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于杜甫,是夸张的一时感喟,于贾岛,却是一生的坚守、一世的戒律。清人贺裳以《长江集》卷首的《古意》一诗为贾诗最佳,我觉得最佳未必,但为其一生作结,却差相仿佛:“碌碌复碌碌,百年双转毂。志士终夜心,良马白日足。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眼中两行泪,曾吊三献玉。”贾岛在这首诗里又哭了,仍为知音难觅,可这里的知音,似乎不仅仅是诗艺的钟子期,更是良马的九方皋:成为诗奴,既是才性所近,又是无奈之举。
闻一多先生说“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那些话太精彩,值得一再温故 :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坐学白骨塔”,或“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的禅味,不但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甚至“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渊源。
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髣髴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栖鹉”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
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著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著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的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揉合在一起,“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楼鸟”不在绿杨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那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到,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的,彻底的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像他给与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
……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行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分遗产中得来的赢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当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为一种调济,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晨出门落叶满地,蓦然便与“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相逢,也就在这深秋顺理成章的想起贾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