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七个弟弟妹妹

大概于1934年（爷爷说具体哪一年他已经忘记了），爷爷出生在西北一个极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家里排行老大，有七个弟弟妹妹，因为太爷爷不喜欢干活也去世很早，爷爷自幼承担起了下地干活养家的责任。据说当年很多人因为小山村缺水种不出粮食而搬迁，而爷爷七十五岁之前一直住在那里，见证着他和他七个弟弟妹妹各不一样的人生，并先后送走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们的故事当中涉及到10个甚至更多女性，而那个年代过上不同生活的女性的命运，竟然还是有种难逃的相似性：她们像是殖民地，过得幸福或者不幸，好与坏的评价，都牢牢地掌握在作为殖民者的父亲、丈夫、孩子或者其他无关的人手中，默默接受所有。

爷爷的大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比爷爷小两岁，娶过三个老婆。据说他的脾气非常暴躁，第一任老婆就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暴虐而投井自杀的，一年后他又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女儿，有传言说这位二奶奶嫁给二爷之前已经怀孕了，真相无从可考，但后来二爷觉得这位奶奶身高太高，人很笨重，决定离婚，于是这位奶奶带着女儿一起离开了，听说这位奶奶后来再婚后又生了四个孩子，都很有出息。二爷爷的第三任妻子长得很漂亮，但不能生育，二爷爷便领养了一儿一女，此后，二爷爷和第三任妻子度过了余生。六十四岁那年，因为得知自己的儿子患病，二爷爷极度担忧抑郁，甚至总想自杀。爷爷知道后一直去二爷家看着他，但是他最终还是喝农药走了。他走的时候我只有两岁，已没什么印象了。

爷爷的二弟弟，我的三爷，比爷爷小八岁。三爷爷是个能工巧匠，他家里摆着自己做的爆米花机，自己编的草帽，还有给我们焊的铁环等等玩具，他还会自己制作香烟。小时候我总喜欢看三爷爷爆爆米花，他淡定的坐在爆米花机前，并吓唬我们说快躲远点，我们于是哗啦啦跑得远远地看着他淡定地操作，然后听到：轰!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团浓烟，三爷爷的身体被浓烟盖住，再随着烟散去而慢慢清晰，这下我们才确保安全，一窝蜂地跑到三爷爷跟前，那时候我觉得三爷爷在这巨响和浓烟下居然安然无恙，应该是有特异功能。三爷爷或许知道比起吃爆米花，我们更想看玉米粒爆炸的奇幻过程，而这样无聊的小孩子的游戏，他陪我们玩了很多次。十五年前，三爷爷因为心脏病突发猝死，他走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我当时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我印象中的他总是乐乐呵呵，不慌不忙地拿出自己裁好的方块报纸和一小罐烟草，将烟草倒入报纸块后卷起来，满足地抽着，静静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以为他会一直那样悠闲地抽着自卷烟。后来我才知道，三爷爷一直有心脏病。他突发心脏病那天是半夜，三奶奶只急着给住在城里的儿子打电话，没有告诉住在戈壁的爷爷奶奶和住在一个村子的四姑奶奶，他走那天爷爷和几个姑奶奶都在埋怨三姑奶奶，觉得三姑奶奶应该早点通知他们的。

爷爷最大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姑奶奶，三年前因为胃癌去世。爸爸说大姑奶奶性格很温和，对小孩子很好，大姑爷爷是生产队队长，承包的地里有珍贵的苹果树，爸爸小时候去大姑奶奶家玩，姑奶奶总是偷偷取出几个被姑爷爷锁起来的苹果塞给爸爸。自我记事起，姑奶奶的左眼就是一直闭着的，据说是因为年轻时遭受过姑爷爷的家暴导致的左眼残疾。但无论谁跟她说话，大人还是小孩，她总是认真的用看着，听着，并且不时做出回应。大姑奶奶去世三个月后，姑爷爷上吊自杀了。

二姑奶奶自幼爱哭，因为这一点被送养到别人家，后来因为政策要求，又回到太奶奶家。她回家那天爷爷一个人骑着驴去接她，她欢天喜地坐后面，两个人骑着驴一起回家。她20岁嫁人，不到两年离婚，没有生孩子，据说上世纪60年代离婚的女性只要不带孩子，也还是能找到下家的。后来二姑奶奶再婚，生了四个孩子，但小儿子家的小孙子刚出生就夭折了，有次我听到她跟妈妈说起这件事，才知道她的儿子儿媳都对此无动于衷，她也不敢在葬礼上哭，一个人私下偷偷哭了很久。爸爸说二姑爷爷是个很正直的共产党员，小时候整个村子修渠，每家每户都需要上交大块石头，轮到爷爷家，他也要求一点沙子也不要掺，跟其他对亲戚网开一面的监工差距显明。但是他逢年过节又会带着一大家子人去爷爷家做客，从一早待到傍晚太阳落山。爸爸说他还在上学的时候，有次目睹了一对夫妻打架，因为阵仗太大又在学校附近，迎来了很多人围观，当时男人追着女人打，女人为了躲开又跑不及，像个球一样在地上滚，爸爸跑出校门发现那个男人是二姑爷爷，女人则是二姑奶奶。我的印象中二姑奶奶很是瘦小，颧骨很高，看着面相很苦却很喜欢笑，两个眼睛炯炯有神，头发靓丽乌黑，带着微微的自来卷，眼窝很深，长相跟其他姑奶奶很不相似，小时候我总以为她是新疆人，其他姑奶奶也总说：我二姐长得不像我们的姊妹。二姑奶奶十八年前也因为胃癌去世，据说去世时，整个人又小了不少，尸体大概只有半米长。

三姑奶奶自我有印象起就到城里住了，据说她城里的房子是作为军官的小姑爷爷买的，为了报答她当年去省会帮小姑奶奶带外孙。三姑奶奶很像一个城里人，家里几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过年去拜年，她会做很多精致的油香和小菜，跟别的老人直接把现金给我当压岁钱不一样，她会把钱装进红包里再给我。小时候每次跟妈妈去菜市场我都能遇到三姑奶奶，她会自己进些线头和杂物在市场摆摊赚些生活费，后来几年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怎么摆摊了，但我们路过市场的时候，也总能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据说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书记，他总是带着一个鸭舌帽，鼻梁上架着一副方型大理石墨镜，夏天总是穿着的确良衬衫配西装裤，冬天则喜欢穿羊毛马甲，腰上链条别着手机，在老年圈里很是时尚干练，也非常健谈，想来大人们说的他年轻时风流倜傥不是假话。我在姑奶奶的摊位上从来没有见过他。听爸爸和其他亲戚说，三姑爷爷脾气很暴躁，但没有人听姑奶奶说过她和姑爷爷之间的矛盾。

四姑奶奶性格开朗，说话直率，做事雷厉风行，很喜欢笑。她每次见到小孩子哭绝对不会去哄，只是会假装恐吓地语气说：谁家这么大小孩还哭？羞不羞？或者就滑稽地学小孩哭的样子，这时小孩会停下哭声看她，或者被她逗笑。四姑奶奶说话中气十足，农村一院多房，里屋和大门往往离得远且隔着一道或者多道门，但每次跟四姑奶奶聚会，我往往在她进入大门说出第一句话的那刻就知道她来了。爷爷搬到城里住后，四姑奶奶多数时候通过电话跟爷爷联系，每次电话接起，我们离电话很远也总能听到她对爷爷的第一句问候：大哥！因为这一点，弟弟总调侃说四姑奶奶说话像男人。

四姑奶奶是他们八个兄弟姊妹里面唯一一个还住在乡下的人。其实她曾经在城市短暂地租房住过一段时间，那也是我印象中她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段时间。四姑奶奶曾对城市生活保有巨大的执念，可能因为她其他兄弟姐妹都因为儿子女儿搬到了城里。那年有个在我们市区看工地的机会，包吃包住，四姑奶奶便和姑爷爷一同前往，过起了在城市自给自足打工的生活，但这样的日子持续没多久，他们便因为年龄太大被解雇了。而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因为P2P暴雷，四姑奶奶存在小额贷款公司的7万元打了水漂，计划中的购房款就这样没了。去哪儿呢？儿子女儿家没法容纳两位老人，也没有给他们置办房产的心思，想要劝说他们回乡下，而四姑奶奶已经有点喜欢城市生活了，况且自己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城市，她显然是不愿意再回乡下的。没有儿子女儿的支持，她和姑爷爷便自己在城里租房子住，就租在我们小区，但我很少见到她。唯一见到的一次是我在菜店看到她买打折菜，她站在那堆已经有点味道的洋葱面前，翻来翻去，挑出几个还算能吃的放在一边，问导购：“多少钱一斤？”，声音有点低沉，导购答:“两块五”。她听后手立马从洋葱摊挪开，问起来了旁边茄子的价格，话音刚落又小声自言自语道：“这些烂菜还要两块五”。她那天什么也没有买就走了，没有注意到我。租房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几个月，因为没有经济来源，两个儿子也不愿分摊生活费，与两个儿子儿媳大吵一架后，四姑奶奶终于还是和姑爷爷回了乡下的老宅子，重新过起了种地养羊的生活。

四姑奶奶和姑爷爷搬回乡下后，我和爷爷去看过他们一次，他们自己装了无线网络，喜欢刷短视频。姑奶奶给我看了很多讲儿子儿媳妇不孝顺的视频，并且会给我一句句重复、解释视频所说的内容，就像我听不懂普通话一样。因为自己养羊，他们常常能吃到鲜美的羊肉，并且靠着卖养的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台很高档的收音机和一台代步车，说到这些小小的自给自足的成就时，姑奶奶的神情很是骄傲，她会不断地说：：“我这十几个羊一个能赚一千块，我自己不会赚钱买好吃的？我在农村过得多舒服？我用得着看他们的脸色被他们养着”？四姑爷爷一如既往地应和着她。我听着她尖锐的嗓音，看着她不服输的样子，我想她终于又做回了自己。

爷爷最小的妹妹，我的小姑奶奶，是位官太太，一生中没上过多久的班，在奶奶眼里，小姑奶奶嫁得最好。小姑奶奶是爷爷家里唯一一个学历达到初中的人，小姑爷爷跟介绍人来爷爷家里相亲的时候，小姑奶奶正在读初中。据说当时小姑爷爷承诺结婚后会让小姑奶奶继续上学，但婚后小姑奶奶便没有去学校了，而在姑爷爷当兵的地方做物资管理员，那时爷爷家里总能收到小姑奶奶寄来的一大包手套和外衣。姑爷爷退伍后被分配到了省会，于是姑奶奶也跟去，真正开始了城市生活。因为离得远，姑奶奶和姑爷爷每年会自己开车回乡下爷爷家团聚一次，每次团聚的时刻，爷爷的几个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后辈都会出现，场面堪比元妃省亲。我第一次见小姑爷爷就是在这样的聚会上，他很高大，圆圆的耳垂，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后来因为职务犯罪进了监狱。小姑奶奶回来看爷爷的时候，很少主动提姑爷爷，唯一一次是我们聊到了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姑奶奶说她记得有次跟姑爷爷吵架，他拿出了一把枪，并指着姑奶奶的头，姑奶奶丝毫没有示弱，说：有本事你就开枪打死我。那时她刚结婚，搬到省会没有多久。姑爷爷后来身体很差，保外就医了，上个月他和小姑奶奶以及女儿女婿回老家，据说一直坐在轮椅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是他的小女儿，我的小姑姑主要负责照顾他的起居。

我曾问爷爷：“你的五个妹妹，哪个嫁得最好”？爷爷回答说，老四。我问为什么，爷爷只说：“她没有受过气”。我仔细搜索了大脑中对四姑爷爷的记忆，他总是说话慢条斯理，笑容常挂在脸上，可以称得上是个好脾气的人。姑奶奶和儿子媳妇发生冲突的时刻，四姑爷爷永远站在姑奶奶这边。我猜，四姑奶奶一辈子都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也没有跟任何人低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