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岛
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沙拉,是在威尼斯机场,提前到达的不得已而为之,居然颠覆了以往对沙拉的印象。蔬菜甘甜爆汁而出,每一口都裹足阳光雨露的精华,以至于我再次把叉子对准一片生菜时,激动得手一抖,叉子从手里滑落到了桌下。

弯腰去捡,一阵晕眩,才想起自己真的来了威尼斯。最早,这里只是小学课本里手掌大的插图,房屋轮廓隐约在靛蓝的背景色里,看不出所以然。得益于课文背后的“默写”二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老师说,威尼斯的水位每年都在上涨,估计到二十一世纪末,这座城市就会从地球上彻底消失。我没有当真,难道有人能在水上生活?他们种什么?吃什么?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也一定非常远,所以从来不曾许下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一看的愿望。世界上正在慢慢消失的事物太多,都想抓住的话,会活得很局促。
面对大多号称绝美的景色,我都抱以类似态度,让它自然来去,妄图要在脑子里刻下什么,此方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有着怎样的弧度和深浅,不如轻轻拂过,该来的事逃不了,而注定要去的地方,怎么都会被送达,光是威尼斯,我前后就去了两次,一次初春,一次盛夏。
第一次去得很匆忙,我们在网站上定了一家民宿,到达时已是深夜,只觉得威尼斯其实非常冷。由于到处都是水,那种冷起起伏伏,想努力憋出一点因水城而发的诗意,只要一回神,又会回到水汽的包围中。船头穿破层层夜雾,抵岸时,船上的客人走得只剩下我们几个。岸边站着来接我们的民宿女主人,她像大多数意大利女人一样干瘦,跟在这具形销骨立的影子后面,我们小心避开路上的水洼,穿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看不出活着还是死了的房子。
当晚,我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梦里有个小女孩趴在我床边,一动不动地咧开嘴对我笑,我抬手去打,一把拍在了她头上的古老样式的别针上,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啊——地叫起来,一坐起正对上床对面的全身镜,手也真的在痛。顿时全身汗毛直竖,我拖着被子冲到同行的姐姐,和当时还是她男朋友的姐夫房间里,在床尾铺了地铺,说什么也不走了。翌日,我们提前退了房,搬去了正规的酒店。
依然是湿冷阴天,水面被雾气盖住,混合成洗过画笔的水,不存在什么颜色。淡季的旅客虽少,商业街上很多小摊还是摆了出来,大多卖面具,走着走着,就会撞上一块被掏空了眼眶的苍白面孔,还好,小店里的橙子是很好吃的。
来的不是时候,我连课文里那种应属于水城的靛蓝背景色都很少见到。乘上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船,打算去附近的小岛看看。发动机搅动湖水,伴着嘟一声,风被惊醒,夹着水雾打到脸上,大部分游客都躲到了船舱里,只剩几个兴致勃勃的印度游客,看起来也像学生,认真听取那个头戴麦克风的意大利女人的机关“腔”,没有一个字听懂了,一路下来只记住了一个词,"cinque",后来知道那是“5“的意思。

阴风在这里散去,在Burano小岛,所有的房子都被漆成不一样的颜色,听起来像是现在惯用的吸引游客的做法,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真是柳暗花明。意大利导游却匆匆带离我们,去参观另一个边的玻璃工厂。可是为什么我要来意大利看玻璃呢。满怀不解跟着人群,在手艺人面前坐下,看他撑一条老长铁杆,伸进火红的炉里,慢慢转动,拿出来,就变成了玻璃球。他的面前摆了上百个这样的玻璃制品,他挨个拿起来在手里轻轻晃动,铁硬的认真神情配上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像在解释一件必须遵守的规则,魔幻般地让在场所有人一个个挣着上前掏腰包。
我拉紧衣领往外走,去到了一家没有人光顾的餐厅。店的招牌很小很隐蔽,菜单上的字也是这样,反正都看不懂,随便一指,就开始玩手机。再抬头,桌上出现了面包和一盘凉菜,凉菜里有红椒、青椒、蘑菇、鸡肉,对自己说食物不可貌相,戳起一块鸡肉送入嘴里,是一种从来没有吃过的味道,又认真尝了一下,有点像中国的泡菜,一口一口,极其下面包。
回到读书的城市,偶然在超市里见到那种深绿色的颗粒,叫Capers,水瓜柳,也叫醋浸刺山柑蕾,是一种产于地中海沿岸的佐餐配料,花蕾和果实都可以食用。我买了一瓶,凭记忆又加购了其他食材,先把鸡肉炒熟,然后丢进切成块的蔬菜,最后放水瓜柳,倒一碗清水烹十多分钟。后来发现不管用什么顺序下锅,换成其它食材,只要加入水瓜柳,就都有一种回到了威尼斯的味道。我把这道菜做给了很多朋友吃,说是自学来的,菜没有名字,如果非要把它叫作什么,就叫“彩色岛”吧。

几年后再去威尼斯,又太热了。水面上的光斑快速晃动,像火花一样刺眼,体感温度直逼四十,gelato刚买就顺着流到手腕上。拖着宿醉的身体跟在队伍后头,我和甜点班的老师同学们一起走到圣马可广场附近,在这里开始自由活动。不论迷雾里或烈日下的水城,都是那么让人不知所措,因为手机电量低,且几年前我已经来过,便撇下前路直奔旁边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跟鱼缸差不多大的冰拿铁,刚坐下就从包里翻出充电线。
等了很久,坐着变成趴着。回想上次,水位好像真的上涨了,小巷里依然晒满了衣服,在热风里鼓足形状,像是张开双臂欢迎,也似驱赶,它正奔向被按下倒计时的覆灭,同时又显得这么安之若素;而我也不再是七年前因为做噩梦哭着找人陪的小女孩。但是这辈子,是真的不会再来了吧。
“对威尼斯和它的人民来说,他们生来就是为了享受如花怒放的盛年然后陨落,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收获欢乐与愚蠢之果。当缠绵亲吻不得不结束时,我不禁想,会有什么样的灵魂在此陨落。”
出自勃朗宁的《加卢皮的托卡塔曲》,我坐起来,想到这段话。也是经过很多年,我才明白有些事物的兴盛正是源于注定的没落。百年后,这里将变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遍又一遍在这里划过的生活痕迹,也都将汇入飘渺的文字形容;我处在消失的过渡里,此刻的情绪,梦里的情景反而确凿无疑,总有一天,这些也都会漫漶不清,变成水面上的波纹,一层盖过一层。

闭上眼睛,我把以前后两次来威尼斯中间的过往,收容在此刻的观想之中。在那个空间里,没有目的,没有意图,不为了寻找而来,也不为了赶赴下个地方而走。只剩下每次巧合构成的斑斑点点,那是梦里的惊惧和醒来后的释然相撞后的颜色,是不知道名字,只记得味道的东西,是意大利的风和月,飞机窗外的绵云。
记忆之岛就是彩色之岛,有些事情总会有办法确切地明媚下去,不曾带走什么,但我想它会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