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火草(2009)
导读:
Minh-ha的作品破坏了任何文化中“真正的自己人”的概念,揭示了每种文化是如何混合并形成的。相比之下,“西方对文化杂交的支配性态度是,杂交总是在其他的某个地方,或者它正在渗透一个被假设为、一直是纯粹和不变的身份认同或位置”(而这样的纯粹位置从来都不存在,这也是Minh-ha想要指出的)(Grewal和Kaplan,[1994] 2006:8)。纠正这一理想化的假设是西方思想“去殖民化”的目标。
正如Minh-ha认为,在理解现有多元文化社会的混杂性时,“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二元对立线框必须被拉长和拒绝,“西方与其他国家”的二元对立也需要在社会思想中被解构和拆除。事实上,许多后殖民理论家认为“现代性”的概念是“关键比喻”之一,通过这种比喻,工业发达的西方将自己塑造成中心,将世界其他地区塑造成更落后的边缘,而不是承认世界上相互交织的历史。
斯凯·布兰农(Skye Brannon)在选文135、短篇小说《火草》(2009)里讲述了一个难民移民的故事,他是在利比里亚发生的一场残酷战争中流离国外的可怜人,在那里,他的妹妹被士兵雷普并杀害。他则被一个美国女人雇来去她家里做木工,这个女人对自己卧室墙壁油漆颜色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事的担忧,反而揭示并二次刺激了这个难民木工的创伤性经历。这个故事不仅突显了许多美国人对全球问题的傲慢无知,也对比了与面临战争和流离失所的恐怖的难民们相比,美国女人的担忧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然而,女人的卧室颜色是她世界中心,难民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外围动物。这些故事有助于我们理解这样一件事:为什么当被问到对西方文明的看法时,甘地会回答说:“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点子。”
火草,fireweed
这是巴鲁塔值得纪念的一天。开始于笑声,或者一个笑声的梦。那是阿兰索的笑声,像鸽子一样从她明亮微笑的嘴里发出。那是阿兰索的笑声,从她的两颊间传出来的笑声,捕捉到了阳光,使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都流露着温暖的光芒。那是阿兰索的笑声,从死亡之中复活唤醒了巴鲁塔。通常,回忆会在稍晚一些的时刻开始,但今天不是这样。巴鲁塔沉重地悲伤着怀念着她,对妹妹的记忆如此沉重,就像一座悲伤之石,但他必须得从中抽离出来了,他得从床铺上起来。毕竟,他今天还有工作得去做。
巴鲁塔冲着淋浴,热水在他的兄嫂洗过之后已经变得冰冷。他想,这冷感就像帕塔维降下大雨。是的,今天会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从头套上一件工作衫,心口的位置简单地印上了名字“乔伊”。这个名字是他哥哥的主意。
“那些美国人,”杰特说,“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在曼迪卡的名字,他们会一脸茫然,好像你给了他们一个谜语。如果你直接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是鲍勃,他们就会一脸微笑。”杰特对他的弟弟咧嘴笑笑,“但你不能用鲍勃这个名字,那是我取好的。”
杰特和他的妻子萨玛已经走了。因为巴鲁塔必须得开车去那些公交不通的地方,所以杰特和萨玛就不得不早上五点起床去赶公交上班。巴鲁塔对此很难过。但他必须去工作才能买车,而且也需要一辆车去工作。因此,就这样了,他朝着家里的车走去。杰特叫车子为瑞士雪佛兰。这辆老卡梅罗身上有很多个洞,他已经放弃用管道胶修补了,巴鲁塔开车的时候能够听到漏风的声音,他开过附近的贫民窟,穿过工厂区,驶出乡下,经过高尔夫度假村,穿过最后一扇大门,驶向他的工作地点。
就在一周之前,他在附近的十字路口左转,为贾尔斯夫人修栏杆。她点点头,对巴鲁塔的工作很满意,并作为奖励,给他推荐了更多的工作。
“这对夫妇家的橱柜有些问题,确实很麻烦。”贾尔斯夫人称呼他为金,对她来说记住巴鲁塔的假名太困难了。“如果他们想让你过去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
她介绍了,所以巴鲁塔正在去的路上。这一次他进大门之后右拐,经过一个大型人造池塘。这只有一个人造的下水口在水体的一边,但池塘却有同样的波浪,就像他跟阿兰索一起游玩、戏水、大笑过的池塘一样。她可以从池塘里捞鱼,就像在田野里采花一样。看到巴鲁塔打算空手捞鱼,她会善意地大喊大叫。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小屋,回到那座被群山笼罩的小屋,阿兰索总是告诉阿瓦奶奶,巴鲁塔有抓到多少条鱼。她会对他微笑,他会尴尬地踢一踢泥土。
巴鲁塔从池塘上移回了神,从他的回忆里挣脱出来。他注意到自己经过的豪宅上有熟铁印成的数字。当距离目的地还有几个数字的时候,他的脚从油门上移开。他心里希望着自己能滑到正确的房子时恰好停下。否则,这辆雪佛兰就会在他刹车时发出一声巨响。他逐渐放慢车速,对时间掌控得恰到好处,最终在通往那栋富丽堂皇的住宅的褐色石子路前停了下来。
他看见了一位女士,她非常漂亮,正悠闲地躺在一扇大飘窗的玻璃后面。从他侧边看,在雪佛兰接近时这位女士突然坐直。巴鲁塔察觉到,他从车里走出来时,女士的脸上有一种恐惧的表情,手里正攥着一部手机。那种造型,那种攥紧,那种恐惧的表情,都让巴鲁塔想起了他父亲对猴子设下的陷阱。那就是很小的盒子上钻了一个孔,里面放进一个坚果。猴子们会把手伸进盒子抓住坚果,但无法取出,也不愿放弃拿到手的宝贝。这位在方形窗后的女士,她有着同样的造型,惊恐,一动不动,就像那些被他父亲抓住时的猴子。
在那时巴鲁塔已经从车里走出来,女士从窗前跑到门口,站在门后将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窄缝。
“你需要什么吗?”她冲外面叫道。
巴鲁塔微笑着,撑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仍在他的车旁站着。“您好,小姐,我是乔伊,是那个木匠。”
“好吧。”女人仍站在门后,将门缝关得更窄了。
“听贾尔斯夫人说,您的衣柜需要维修?”
“哦!”突然之间,女人轻松起来。她身上那只被吓坏了的猴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对呀。我忘记了,辛迪跟我说过你会今天过来。”
乔伊点头,才迈上了门前的小路。
“哦,等一下。”女士说完,看上去似乎后知后觉。她指着乔伊正在走的小路。“你能帮我把那堆土填平吗?
“抱歉,小姐您说什么?”乔伊环顾四周,看到一小堆泥土堆在一个洞旁。
“对,就是这个。房地产经纪人在把她的牌子拿走之后,就留这个洞在那边。你能直接帮我填上那个洞吗?不然我下次还得叫别人。”
“当然可以,小姐。”巴鲁塔想着,他还不知道这位女士的名字,就已经为她干活了。他走进那堆土,回忆又慢慢开启了。满是蚂蚁的土堆曾经是他和阿兰索的折磨。他先被蚂蚁叮一次,接着马上第二次,然后第三次。
每一次,他都流着泪看着被叮咬的地方。这种蚂蚁咬起人来要比其他蚂蚁更疼,像是小火苗烙在皮肤上一样。阿索兰告诉他,这一定是因为你是个甜甜的男孩,而我是一个酸酸的小姑娘。
只花费了一会儿,那些土就被他填进洞里了,在诱人的草地上留下一处黑色的圆点。女士从台阶上满意地看着他。她介绍她自己叫蒂芙尼,走到开阔的空间来,进入了巨大的厨房。
“这里需要被修理。”她的眼神看向巴鲁塔寻求证实。
巴鲁塔点头,但没看出哪有问题。橱柜是用很漂亮的硬木制成的。“是哪里有问题呢?小姐。”
“这里。”蒂芙尼尝试把橱柜的门向后开,但却依然纹丝不动。“这个,这扇门需要向后全部打开,而不是直直地立在这里。全部这些,全部这些柜门都应该能向后打开。”
“好的,女士。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今天就能把它们全部修理好。贾尔斯夫人跟你说过我的薪水,对吗?”
“对,没错。”蒂芙尼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她说你来自非洲?”
“利比里亚。”巴鲁塔澄清道。
“哦,抱歉。”蒂芙尼把目光转向橱柜。“是辛迪说你来自非洲的。那么修柜子需要花多长时间?”
“夫人,只需几个小时而已。”
“很好。我会在那里等着。”蒂芙尼把她纤细的手指指向花岗岩台面的顶端。阳光从她手上的钻戒反射过来,照在巴鲁塔的脸上跳起了眩晕的光舞。那些钻石。
“他们觉得自己在我们的山上发现了钻石。”父亲埃蒂瑞沙曾经悲伤地告诉巴鲁塔。“很快就会有战争向我们袭来了。”巴鲁塔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在父亲刚毅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
巴鲁塔开始了他的维修工作。蒂芙尼则一路小跑到大理石台面,光滑的杂志在她的面前摊开——撅着嘴的模特穿着高跟鞋,做着餐厅和厨房的展示。一个电影明星被抓到生活照,还有标题“谁变胖了,谁变瘦了,谁谁结婚了,谁谁谁做整容手术了。”她漫不经心地翻阅杂志。而巴鲁塔专注于他手上的活,锯木屑以及,回忆。
蒂芙尼的手机响了。那是一首美国乡村民谣,名字是“我始终未找到我的追寻。”她翻来手机,“哪里?”漫不经心地翻过一张纸页,
“什么叫做他们没有货了?这在网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有库存!你有去过78号街的油漆商店吗?”巴鲁塔企图捂住耳朵屏蔽女人的尖声,“你确定你问的颜色是准确的吗?火草色,荒野的野,草原的草,火草。”火草,这个词正中巴鲁塔的心头,把他肺部的空气锁住,令他窒息,也僵住了他的双手。火草。
“快去!你快去!现在就把火草拿来!你个坏小子!”阿瓦奶奶抓到巴鲁塔这样骂他。她抓到他偷木薯饼。他实在太饿了,只想要一小片。但阿瓦奶奶,她那平日满是慈爱的眼睛,现在愤怒地瞪着他。她从未打过他,从未,但她要用更可怕的事作为惩罚,火草。即使是吃惯辣椒的人,只要吃上一口火草那又红又苦的叶子,就会流泪到痛不欲生。
“火草!”蒂芙尼尖叫道,“只有那个颜色才行。切特,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在第二间客人房里,我已经有两面墙刷了火草色。难道我们要两面颜色操蛋得不一致的墙吗?太寒碜了!在我家里我绝不同意。快去78号街的商店。我不管,明天油漆工就要上门粉刷,之后我们预定了一个月的整幢装修。切特,把那个油漆拿到手,我的天啊,快去吧。”
“快走,赶快走!”阿瓦奶奶喊着,看着她的杵臼,继续磨米面。
“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吗?”阿兰索问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也想把火草放进你嘴里吗?”奶奶抬起眉毛看向阿兰索,后者沉默不语地垂下了头。
巴鲁塔停下在橱柜上工作的双手。那些回忆抓住了他。在那天,在他去采火草的那一天,在那他永远都不想回忆的那一天,此刻,在女人源源不断地因油漆而嘶吼的声音下,它抓着他了。他的路程,越过蚂蚁堆,越过阿兰索抓鱼的池塘,越过他父亲的猴子陷阱,小小的火草在他的脑中徐徐展开。他捡起了自己能找到的最大的叶子。叶子越大,苦涩味越少,他和阿兰索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火草的茎,打算回去拿给阿瓦奶奶检查,然后再放进他的嘴里。经过猴子陷阱,经过池塘,他在蚂蚁上停住了脚步。从蚂蚁洞里,他看见他家周围扬起的烟尘。他看见吉普车和带着枪支的男人们。他看见父亲,上吊在一根绳子上,身体还在晃动。他看见地上有个小山堆,跟阿瓦奶奶裙子上的图案一样的颜色,红色的血泊在地上逐渐扩大。
“切特,你到了吗?到78号店了吗?你看到火草了吗?”
巴鲁塔紧紧握着火草的茎,他一动不动,尽管成群的蚂蚁在咬噬他的双脚。咬噬着,咬噬着,咬噬着,他还是站着一动不动,紧紧攥住他的火草。他看见小阿兰索了,她才10岁,她光裸的尸体在太阳下,软弱无力,被一个又一个的军人迈过去。巴鲁塔的裤子混合着尘土,咬噬着,咬噬着,咬噬着。
“切特,如果我没有得到火草色,我就会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