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10.31)
前天接到电话,电话那边,我听见震天响的痰鸣音:呼噜呼噜……姥姥的痰鸣,是最后和我告别的声音。
放下电话,我奔往医院,星期一下午的市区道路畅通,唯有我向姥姥奔去的路,是拥堵的。我坐在车上有些恍惚,直到司机对我说:姑娘,没几步路了,你要是着急直接下车走吧。我一边想着为什么要着急?一边下了车。脚下越走越快,跨过被挖开的柏油马路,冲进急诊室,大舅说:姥姥已经走了。
我站在她的床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握握她的手。我来的不算早,陪伴她的时间不多,我忙着自己的事,好像没有尽心让她高兴过,我觉得自己甚至没有为她放声大哭的资格。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只能和所有家人一样,守着她的躯壳,延长那所谓“最后一眼”的时间。
昨天去了殡葬馆,送姥姥走了。姥姥躺在一口薄棺里,和姥爷走时用的那口很像,我猜想现代人的棺木大概都不讲究木材的深厚了,总归是要付之一炬,薄棺肯定要好烧一些。我看着她躺在那,面目逐渐与小时候的记忆重叠,她在家时,也这样睡,有时紧闭着眼,半张着嘴,仿佛下一秒,她要翻个身,扯过近旁的小手绢擦眼睛,她说:“阿冰,睡不着?快睡吧,明天还上学。”
我以为,此情此景,关于姥姥的回忆会如潮水般将我覆没,我会因为这些回忆和姥姥的离开泣不成声。然而,并没有。回忆是渗入泥土的雨水,在记忆的根系里游走,时不时触碰到一根,心上冷不丁就被重重地撞一下,而我只是如秋天干涸的溪流,断断续续地流泪。
殡葬馆的馆员熟练的指引着我们,该看最后一眼了,该走了……然后我们被挡在门外,在一个小小的门厅看他带着姥姥离开了视线。那是一种至今都没有实感的经历,我仿佛站在一个长途车站的候车厅,看一个业务熟练的车站人员带着姥姥去坐长途汽车,她可能要回老家,或者是去看远方的老姐妹,我在心里用力的挥手,看到她回头对我说:别送了,回吧,走了啊……
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我们聊起她的死亡,她笑着说如果她死了,她喜欢骨灰洒向大海。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我肯定是答应她了。于是当我看着她被推进那个我不能进去的房间,开始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我想着我是否应该去偷上一把她的骨灰,她的骨灰应该是温热的,像那双为我梳头、替我擦泪的手,我可能要把这把骨灰装进裤兜,然后跑去海上,兑现我的承诺,让她随着海风,顺着洋流,周游世界。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我只能再一次的食言,就如同我说过的每一句:“我下回再来看你。”
我清晰的知道,我的家族随着她和姥爷的离开而彻底解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维系这个家族相聚团圆的理由。我终归是踏上回家的路,吃饭、写作、睡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做出正常生活的样子,她没有离开我,只要我回去,她就坐在窗边看着我。
人的一生,是不断学习分别的过程。在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中,我们长大,然后变老。直到有一天,我们对一切离愁感到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我们站定在告别的痛苦面前,任由它在躯壳中游走,还肯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麻木地挪动,口中喃喃:“走了,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