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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北京的第十次搬家

郝佳西 2023-10-31 17:32:00 已编辑北京

得知我要在公司附近租房，同事可丽给我推荐了她的中介。

“这个女孩之前是做在线教育的，现在改行做了租房中介。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中介，你把需求跟她一说，她会给你找得清清楚楚的，效率非常高。”可丽说。

在北京的7年多里，我每年都搬家至少一次，见过的中介少说也有十几个了。遇到过不爱说话、例行公事的中介，也遇到过小有幽默的中介，指着卧室的窗外说“这对面就是别墅，没事儿的时候你可以观察一下有钱人是怎么生活的”。在我刚毕业没多久，有些舍不得花钱打车去某小区看房时，也有中介一拍电瓶车后座，让我和好友一起“坐稳了”，然后带着我们“风驰电掣”，初夏的风里都是“我们穷，只此一身年轻”的气息。

三人坐一台电瓶车

可丽推荐的中介女孩叫小李，她确实专业，我很快坐上了她的电瓶车后座，在11月初，还不算太冷的冬天。走着走着，小李的手机大声响了几下，她先是无奈地啧了一声，然后对我说“不好意思，等我一下”，紧接着她停了车，摘掉手套，打开工作软件，快速回复了一个意向租客的留言。

她说：公司要求在几十秒内必须回复，不然要扣钱。

我说：这也太不合理了。

她说：没办法呀。

没办法的事有很多，比如我预算有限，又想住一个两室一厅，并且要求中等装修、集中供暖、距离地铁站步行15分钟等等。在看了六七个房子之后，我深深意识到“钱和需求只能要一头”，我选择了要钱——合租了6年，头一次独居，每月房租上涨了1.6倍，这已经是我能接受的最大值了。

好在有一个折中的房子：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被单独做成了一个小卧室，类似于隔断，一室一厅就这样变成了两室一厅。

就是这样的隔断客厅的一部分变成了次卧

这个房子挺不错的，但是我再想想。我对小李说。

小李说：行。对了，附近有一个超大菜市场，就在小区斜对面。早上还有水果早市，我有时候会去买水果，很便宜。

听到“大菜市场”几个字，我爱下厨的基因瞬间动了，我又坐上了小李的电瓶车，准备和她一起逛逛去。可惜她被弹窗拦在了菜市场门口，我一个人走了进去。

进去不到10分钟，我就给小李发了消息：这房子我租了，咱们签合同吧。

“大菜市场”叫做：三旗百汇购物中心，它不仅是一个菜市场。

我租的小区叫做：育新花园，这是我在北京租的第十个房子。

这是我第一次独居。

小区的房价

正式搬进去之前，我和当时的男友嘉哥先去“视察”了一下，心中好能有数怎么布置。实用面积不到60平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刚好够。

从细节处可以看出，房东和之前的租户都比较珍惜这个房子。碗柜里铺上了纸，洗衣机有布罩，两个床垫都是新的，还没拆封。上一任租户也没留下太多杂物，只留下了一个新的小熊，一盒新的隔音耳塞。

我把穿着制服的小熊留下了，当做镇宅吉祥物。

上一任租户留下的全新小熊

我们规划了一下，想挪动一些家具，结果发现：这是一个可丁可卯的家。每样东西放在此处，必有它的道理。比如明明厨房很大，冰箱却放在客厅。试图把冰箱搬进厨房的时候，发现冰箱比厨房的门还要大，根本进不去。其他的柜子、桌子等几乎也都是如此，家具和房间深深绑定，好像都是量身定制的，没有挪动的空间。

OK，那就这样吧，搬进来吧。

小区门口的炸鸡店

独居生活就此开启了。我的东西不少，放在这个家里正正好好，我告诫着自己“不要再买东西了”——当然，每次搬家我都是这样告诫自己的，但东西还是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多。

虽然之前和女生朋友们住一起也没什么不舒服，但是自己住，还是会感到更自在一些，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都按自己想法布置，也不再需要考虑对方睡没睡、醒没醒，不再担心自己是否制造了一些噪音。虽然回到家不会有人和我聊天了，但这种“冷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很喜欢这个家的厨房，它有一个四层的置物架，可以放下烤箱、电饭锅、微波炉、砂锅、铁锅、杂物，让它们各安其处，不必挪来挪去。

这个厨房堪称我在北京租过的最好的厨房，它有三扇窗的阳光，而且面积很大，大到可以站下四五个闺蜜，大家一起围观美乔手忙脚乱地做油焖大虾。

她俩做了香辣肉丝和油焖大虾

房子收拾妥当后，我第一时间叫了一伙朋友来暖居。朋友们带了蛋糕、甜点、花儿，勤勤送了我一只家里闲置的微波炉，它可真是太沉了。我们挤在狭小的客厅里煮火锅，晚上十一二点说到了玄学的时候，大家有些紧张地抱紧彼此的胳膊。

这个房子里来了我许多朋友，每次也都是这样挤着。我不为客厅的小而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邀请来的，必然都是我的“贫贱之交”，我们在生活里或工作里共面过患难，相互鼓励着，在中国最大的城市里精彩又无奈地生活下去。

因为是独居，所以我用上了可视门铃。门铃里记录下了每个朋友来我家的时候：她们有些不确定地敲了敲我家门，门开的瞬间，屋里传来其他人“哇”、“快进屋”的欢迎声。

这是我认为的温馨时刻。

在这个家的第一次暖居

让我下定决心租了房子的“大菜市场”三旗百汇，真是不辜负我的钟爱，每次去我都满载而归，喜气洋洋。为了买菜，我还买了一个最普通款的小拉车，满大街都是这样子的小拉车，撞款率非常高。

三旗百汇有好几个厅，所以它不仅是一个菜市场。肉、海鲜、蔬果、调料、宠物、花鸟鱼虫、米面油、茶叶、五金、百货……各有一个厅，每个厅之间都有几十米到一百米的距离，所以每次去采购一圈，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可是每次都不觉得过去了那么久，因为买菜时的我，是真的快乐。

11点之前有水果早市

我可以拿着200块现金一点点破开花掉，对摊主抹掉的几毛钱的零表示感谢；

我可以一个一个摊位随意逛过去，我没有熟悉的摊主，买东西都是随缘：看哪家摊位前没人，或摊主是一个女性，就去哪家买；

我可以拉着小推车去看兔子、小鸟、小猫小狗、鱼、乌龟、蜥蜴，我把这个厅称为“西三旗人自己的小型动物园”；

我可以看看蔬菜店的名字都叫什么，张爱国、凤舞飞翔、鑫源……让我想起，我童年时家里开的小店叫做“利民食杂店”，然而周边的人都习惯性叫它“老郝家食杂店”。

我和家人们在老郝家食杂店门口

直到18岁考上大学，离开老家佳木斯之前，我都常去菜市场，因为我的姨妈、舅舅、表姐、表哥，都曾在佳木斯西菜市有摊位，我爸妈也偶尔会去帮忙。

和所有家里人在菜市场谋生的孩子一样，我也从小被叮嘱“好好学习，别像我们似的只能出苦大力卖菜，长大去坐办公室，干点轻巧的活儿”。于是，“逃离菜市场”成为这些孩子的终极目标。

我在佳木斯西菜市

但是目标达成后，我依然喜欢菜市场。从黑龙江到福建有三千多公里，但是福建菜市场的气息与黑龙江的所差无几，北京的也是。

全国各地的菜市场，都有五颜六色的一面：瓜果蔬菜的应季黄绿，灯光打在生肉上的人造深红，冷藏箱里跳出一两只活虾的蹦跳淡灰，无一不让我感到这世界生机勃勃。

也都有我从小就熟悉，慢慢感受到的细节：摊主们有着近似的气质，带着些在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粗粝、坚韧，困顿生活里偶尔涌现的乐观，以及体力工作在身上留下的疲乏和沉默。

我想，我喜欢菜市场可能是因为我热爱生活，也可能是它让我感到亲近与熟悉。我写过一个菜市场的故事，我还会写第二个。

三旗百汇的分割鸡摊位

我妈妈在过年时来了北京，小住了几个月，这也是我要租一个两室一厅的原因，我想让她有自己的房间。她来之前，我把她的房间收拾好了，也就是那个客厅隔断出来的一个小房间。

妈妈也同样喜欢三旗百汇。在一个春日的上午，她坐在三旗百汇的休息亭里，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对我说：你看呐，坐在阳光下晒太阳，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种大棚，成天忙，我就看别人家的小媳妇站在阳光下聊天，给我眼馋的呢。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坐在阳光下，和别人聊天了，也可以享受一下生活了，这是我奋斗三十多年之后才得到的这种悠闲，我很满足。

阳光下的我妈妈

我的同事可丽也住在这个小区，我们之间隔了60栋楼，步行需要10分钟。过年时我和妈妈在北京，可丽回山东老家，留下她的两只猫。我们约好，大年初一我和妈妈去帮她喂猫、铲猫屎。

我先去她家认了认门。除了猫之外，我留意到她家里有许多精巧的小模型——发饰、中式建筑，都是要一点点手工做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工具。

我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个爱好呀，上班那么累，回家了你还有心情做这个呢？这也太细致了。

可丽说：做这个东西时，我就感觉很平静，脑子里也不想啥了，所以还是挺解压的。

我想，也确实是。可丽爱做手工，我爱做饭，无非都是想找一些自己能掌控的事情来做，因为工作里全都是突发情况，一切都捏在别人手里。

只是我和可丽没有想到，租下育新花园，也算是我们人生里的一大“失败决定”了。

可丽家的猫

在这个房子里，我有了因为租房而发生的第一次情绪崩溃。

这些年租房子，我基本没租过2000年后建成的小区。当然与预算有一定关系，也是因为我不介意住老小区。我住的最老的小区是崇文门西大街，是上世纪70年代的房子，比我还大了20来岁。我往往有些喜欢老小区，因为觉得有人气，周围也一定有菜市场。但是育新花园这个老小区真是方方面面地教育了我，让我在以后租房子时，把“不是老小区”放在了第一条。

小区里的美发店

来育新花园看房子的时候，家里还是很安静的。搬过来那一天，我一边搬行李一边听着邻居装修，听着是初期阶段，处于“当当当敲击你的心脏”和“滋滋滋割开你的脑壳”交替时期。我在三十来个大包小裹里找到耳塞，依然是挡不住太多。

楼下的邻居是新买的房子，所以开始大刀阔斧装修。他家算是按法定的装修时间来的，偶尔提前或者延后一点，我也没力气一次次去找了。恰逢那时是在家办公时期，左邻右舍就只能忍着，实在忍不了时，我躲去勤勤家呆了两天。

楼下的装修持续了大约3个月，倒也无妨，谁没遇到过邻居装修呢？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平平无奇的晚上

楼下装修基本结束，但是卫生间一直从顶棚渗水。由于我租的房子属于“中介全托管型”，也就是我不直接对接房东，有什么问题都是中介协调解决，我的房租也是交给中介，所以这件事也是中介来协调。

楼下卫生间渗水，是我家的问题，还是再楼上的问题，是管道的问题，还是地面的问题？装修师傅、物业师傅、中介自己的师傅、中介、三家邻居、物业负责人前前后后来了七八波人到我家找问题，历时一个多月也没找出问题所在，而中介也没有做好信息共通，每次来一波人都不知道前情，很多时候是无用功。

终于，在我和妈妈沉醉在美丽的西双版纳游玩时，中介告诉我：问题在我家，要把我家卫生间全部拆了，重新装修，房东出钱，中介找装修队。

在反复沟通后，确定只有这么一条路，我也只能自认倒霉。嘉哥从他家到了我家，把贵重东西拿走了，能搬的东西都搬到了里屋。之后中介每天到我家，按开密码锁，带领装修队把卫生间全部搞一遍，持续了半个多月。等我结束旅行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狼藉可想而知。虽然中介也叫了保洁，但毕竟只能收拾个大概，我回家发现冰箱贴上都落了一层厚灰，我从头到尾又大大收拾了一整天。

卫生间重装实录

因为卫生间重装是房东出的钱，所以房东要验收。约好的某一天里，中介和房东上门了。房东是一对70岁左右的老夫妻，也住在这附近。他们不停地夸自己家房子的好，表示床垫是新买的，房子如何如何舒服，并且话里话外期待着我的附和与认同。

中途，房东阿姨把我拽到厨房，虚掩了门，悄悄地问我：这房子中介租给你，收你多少钱呐？

听到了我说的数字后，她啧啧感叹：哟，他们真是没少赚呀。我看你住的也挺好的，房子到期了你就直接跟我签，我比他们便宜。

临走之前，房东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像是下定决心、想好了话术似的，问了出口：姑娘，你平时看电视吗？

我说：不看电视啊，我回家就玩手机。

她说：哦，那我给你提个建议啊，这电视你要是不看呐，你就拿块丝巾给盖上，你要是没有，我从家给你带一条也成。

妈妈从老家带来的花儿

这依然不是结束，因为重头且漫长的“老旧小区改造”开始了，这也是我和可丽为什么会觉得，租育新花园是我俩的人生失败决定。我住了许多年老小区，从未遇到过大规模改造。论年代，育新花园不如崇文门西大街；论破旧，也比不上小黄庄、安宁里，可是它上了住建部批准的北京老旧小区改造名单。

于是，从2月份开始到10月份我离开，我家先后进行了多项改造工作。外墙保温时，持续几个月每层墙体轮流当当当，那些日子我不敢在家衣冠不整，因为经常一抬头窗外就有几个在吊篮里工作的大哥，我有时打开窗户问：大哥，这还得整几天啊？也会给他们递出去几瓶水喝，今年夏天的北京真是太热了。

外墙保温进行时

后面还有楼道粉刷及重整、不知道什么管道更换、路面刨开、各种上天的入地的大小机器常驻楼下、单元门口满地流水、一地粉尘、沙土等等。直到有一天，要给每家每户换窗户了。

不过，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要换窗户，可以选择不换。我家的窗户还挺新的，但我的房东显然选择了换，也许是因为这次换窗户是免费或者低价的。有工作人员来量了尺寸，说过几天就来人换了，家里要留好人。

装修卫生间时，家里满是尘土的样子又要重现了吧？我赶紧开始收拾东西。可这次比之前难了，家里只有卫生间没有窗户，其他房间都有窗户，都要换，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堆到卫生间里去。所以我决定用床单把家里的东西尽量盖上，牺牲床单总比四处落灰要强。

各种施工通知

上完一天班到了家，我开始收拾。我带着坏情绪在收拾，我觉得这一切没有尽头。今天装这里，明天改那里，看不到头，而我又不打算在这里长住，住够了一年我就走了，我却要承担这些糟心事，房东不住这里不挨折腾，下一任住户住进来的时候一切都装好了，只有我受罪，要么就是有噪音，要么就是弄脏家里，永无宁日。我是造了什么孽，要租下这个房子呢？

就这样边想着边收拾，我抱起一个高压电饭锅。我分着神，没注意锅盖没有合紧，而我走得又快，于是锅盖掉到了地上。

捡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锅盖侧边被摔裂了一条缝。就在这一瞬间，我崩溃了。

我从不敢说自己很聪明，但是我认为自己相对经得起事。在北京的租房生涯里，我遇到过做饭时油烟机砸在我面前，我能一手死撑着油烟机，一手打了119电话，挂了电话还能继续把锅里的菜盛出来；也遇到过半夜男邻居不停砸门破口大骂，我打了110之后还有心情录个视频发朋友圈；被迫住了七天就连夜搬家时，我也能和闺蜜说“好像逃荒啊，真刺激”。那些时候更难，我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甚至没有太影响情绪，当时与过后都能笑谈，我只当时人生经历。我万万没有想到，反而是一个摔裂了的锅盖让我崩溃了。我甚至哭了。

这一刻我明白了，这个锅盖成为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不停改造的房子就好像一个钝刀子在割我，许多下之后，今天出血了。

我开始做一件很幼稚的事情，那就是发朋友圈。或许大家都是下班刷手机的时间，十分钟之内，我收到了好多安慰。美乔和潼潼各自给我买了新的高压锅（后来我狠狠说服她们退了货）、月月开始讲述她租房时的闹心经历，以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人比我更惨并从中获得安慰、嘉哥立刻打车到我家来。我感觉这条朋友圈如果继续存在下去，我会收到好几个锅，以及家里会来好几个人。我赶紧收起我的幼稚，删除了朋友圈。不过这么一哭，我的情绪也平稳下来了，我收拾好了所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