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强势，丰富的简洁：听霍夫（Stephen Hough）的协奏曲之夜

文：张可驹

昨晚（2023.10.26），在上海交响乐团主厅，欣赏了钢琴家霍夫（Stephen Hough）与余隆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合作的协奏曲之夜。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与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分列上下半场。重磅啊，两天前的24日，钢琴家还弹了一场分量不轻的独奏会。

在命运的驱使下，相隔多年的两次霍夫的独奏会，我都因为同其它演出撞日而错过。前次是弗洛指挥捷克爱乐，这次是库伦奇斯指挥音乐永恒乐团。所幸，26日有协奏曲之夜，还是“贝三”+“勃一”的豪华配置。

之前希望演出能弥补自己错过独奏会的遗憾，听后也的确如此。霍夫的强是真强。首先，钢琴家确实拥有异常深厚的底蕴。其次是他在现场，能将自己的实力充分发挥。并且从一开始，就是高度基本拉满，没有那种开局平淡，再缓缓上扬的状况。

具体的乐评稍后，这里先谈一点简单的听感。中上水准的钢琴家，可能是现场不如唱片，杰出的钢琴家是现场同唱片不相上下，真正的大师级钢琴家，则往往是现场更胜于唱片中的演奏。霍夫即是如此，Hyperion的唱片固然制作得认真，有时却并未完全捕捉到钢琴家发音中的神韵。

现场的霍夫从触键之美渐次推进，最终以演奏的宏观充分说明他是如何汲取传统精华，将其传诸当下而弹出风格贯通古今的杰出演绎。

霍夫灌录勃拉姆斯钢琴协奏曲的唱片

霍夫一贯推崇20世纪早期的巨匠演绎，霍夫曼（Josef Hofmann）是他尤为敬仰的巨匠。26日晚霍夫的演奏，的确让我们领略到那种美学的影响。钢琴家对踏板的运用非常精简，每一指触都力求清晰，更有着高度的独立性——不仅是弹得清楚，更兼具深透的分量与精心打磨的色彩。

霍夫的演奏中有种“高雅的强势”，除了呈现音乐本身的要求，钢琴家不会加大力度去“轰”，但每一音符的分量，无论强弱深浅，都有充分的控制。同时声音有极好的传送，弹最雅致的乐句时，音响也足以驾驭整个大厅的空间。

尤其是当晚的上交处于比较高能的状态，乐句的线条收紧，音响增厚，配合作品高度交响性的特质，功底不足的独奏者很容易被吞没。霍夫却以精致迷人的音响，稳稳掌控独奏应有的分量，不轰力度，却以穿透力与饱满的音质驾驭一切。

钢琴家不仅为演奏锻造出的整体性的美声，更随着音乐情境的变化，弹出极丰富的色调微差。其最精妙处，唱片也只能得其仿佛（不过，差距明显的是某些独奏录音，Hyperion的勃拉姆斯协奏曲录得不错）。

曾有人回忆彻尔卡斯基的某些演奏，说他弹出的音符好似精美的珠宝，让人想将它们带走，串成名贵的项链。霍夫的演奏也给我同样的印象，贝多芬的古典之美，勃拉姆斯的浪漫之魂，竟是在黑白琴键上投射出那样的动人心魄，那样的千差万别。

当然，单纯弹出迷人的色彩与清晰性，也无法保证演出的成功。霍夫在这样一种超群绝伦的基础之上，真正追求的，是一种音乐表情的简洁和干练。

如今的很多演绎者，都“做”得太多了，制造高潮成为常态。霍夫却不坠此恶道，他在“贝三”第一乐章呈现如此紧凑的结构布局，挤干水分的同时，丝毫不损原作的雄伟身姿。慢乐章意外地多用短句连缀，却能将语言般的表达性，同蜿蜒的长气息两全其美。

霍夫自己说，人们对勃拉姆斯协奏曲的强度有误解，添加了太多强奏。而他之所以能去除不属于原作的传统，弹出有说服力的新解，在于钢琴家审视宏篇乐章之时，不仅大局观自有丘壑，那一手优雅之强势的功底更能将其充分实践。

在需要时，霍夫也能从容硬刚乐队的强势，譬如第一乐章的展开部中，那些大颤音弹出势不可挡的高光。但更为感人的演奏，还是“勃一”的慢乐章，第一段弹得比Hyperion的唱片中还更为紧凑，同时有更丰富的细节处理，是现场的馈赠。

最精妙之处，是钢琴家在凝练的大背景中，对于不同旋律的抒情性的刻画，仿佛打开不同的世界之门。钢琴弹出主题的时候，霍夫以极简的踏板呈现古朴风貌；稍后引入的新旋律，弹得更“连”一些，踏板的光晕更多一些，就是几根发丝之差，效果却瞬间由偏古典的浪漫，转入吹弹可破、极为敏感、内省的抒情秘境。

日后，上交演出的乐评基本每篇都会配一张河马雕塑的照片，音乐厅门口的两座河马雕塑实在是杰作

就这几句，这一夜也让人永远难忘了，当代无人可以超越。所幸乐章的末段中，这样的绝美，霍夫又让我们听了一次。

其实，上交早在三年前就邀请霍夫来弹贝多芬的协奏曲，如此明智的选择，至今才终得实践。希望以后乐队常常请他，无论演出独奏会，还是弹协奏曲。依然活跃于舞台的钢琴家里，霍夫应该是Top10之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