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勒 | 现代性的动力
本文节选自:《现代性理论》
作者:【匈】阿格尼丝·赫勒
译者:李瑞华
一
说现代性的动力是一种辩证法没有什么危险。说到底,辩证法的哲学概念——在柏拉图的版本中,也在黑格尔的版本中——在对现代性的动力进行概念化时运用了其内在运动。不过,由于现代性的动力——在我看来——并不是按柏拉图和(或)黑格尔的精神塑造的,我将把它称为非辩证的辩证法(undialectical dialectics)。非辩证的辩证法也可以是启蒙,因为它引导、伴随并追随着启蒙的进程。它可以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的意义上得到理解,被理解为启蒙的辩证法。
我将简要讲述的故事是欧洲的故事。它属于几种有代表性的欧洲自传之一。这是一个完全可以从现代性的立场上,更确切地说,是从欧洲启蒙运动(被理解为在现代性中到来的事件)的立场上来讲述的故事。一个人对于现代启蒙所采取的立场直接影响着他讲故事的方式。
现代性的动力首先出现在民主鼎盛时期雅典城邦的欧洲自传里。苏格拉底和智者是重要的演员,他们在行动和思想两方面体现了这种动力。传统受到质疑。被认为真实、神圣、理所当然的信念如今被质询和检验。曾经被认为真实的东西如今被证明是不真实的;曾经被认为正确而加以接受的东西如今被认为是错的。“这不是真的,别的才是真的”,“这不是好的,别的才是好的”——所有诸如此类的断言都是否定的结果。更确切地说,所有断言都假设,迄今为止所主张的东西如今将被否定,曾经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不再是既定的。如果父辈的智慧不再能经受理性的检验,它就将被批驳、嘲笑、取消。

如果没有什么被当成理所当然的,每个人就都可以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同意这一点而不是那一点?为什么我必须相信这种真理而不是那种真理?这些就是在现代性中出现的问题。这些就是将使现代性保有活力的问题。
不难看出,现代性动力的毁灭行动不可能从其自身之内来加以阻遏。如果这种动力被阻遏或要求被阻遏,阻遏的力量必须是外在于这种动力的。
这种动力不可能从其内部加以阻遏,因为它的逻辑是坏的无限性的逻辑。【1】一切都会受到质询和检验;一切都受到理性的细察和论证的驳斥。如今,理性的论证只有在得到某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终极事物(“始因”或公理)的支持的条件下,才会达到一个静止点。最终,论证或证明必须求助于某种不需要证明的东西。如果不存在这样的“始因”,就没有可依赖的固着点。每一次论证都产生新的论证,每一种真理都变成非真理,每一种真理都可以被证明不真(反之亦然)。谁能够阻止没有“始因”的持续否定过程?
但如果否定之后是一种更真实的肯定,为什么又非得要阻止持续的否定过程呢?为什么不可以持续地、不间断地动摇每一种信念和信仰呢?如果质疑需要被阻止,又有什么能够限制并如何限制这种无限的动力呢?
现代性的动力首先是在一个拥有传统和固定信念的世界里开始动摇传统和信念的。它们在催生一种现代社会格局上是有帮助的。但它们仅仅有一次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在它出现在所谓的世界舞台上之后两千年。在它们最初出现的时候,现代性的动力遇到了一种非常暧昧的接受。
哲学,至少是从苏格拉底开始,是这种动力的后裔。苏格拉底/柏拉图(很可能还有巴门尼德斯和赫拉克利特)把解合法化/合法化这一辩证程序的运动(比如,表象和意见是错误的,另一个世界,本质,是真实的)引入到一种新的语言游戏中。第二种运动(合法化)创造了适于取代传统的真和善的标准。如今我们可以把这种新的语言游戏称为形而上学。哲学创造了新的固着点以取代传统的叙事和信念——主要是哲学帮助去摧毁的那些传统与信念。【2】从此以后,像存在(Being)、理念和纯粹形式这样的固着点就变成了可以用来合法地否定意见的主要特性。哲学作出了双重举动:它接过了否定的运动,动摇传统的确定性,但它发明了一个终点站,一个质疑的限度,一种非传统的“真理”边界,这种“真理”边界被认为得到了摧毁纯粹意见和单纯信仰的那种理性论证或证明的证实。
现代性的动力——只要它们继续不被减弱——毁坏了传统的生命。如果没有新的世界宣告来临,辩证法的工作就是破坏性的。辩证法转变成形而上学哲学是拯救城邦免遭毁灭而同时又保持启蒙的一种方式,这种启蒙就是逻各斯(现代性的动力被塞进一件形而上学的约束衣,以使进一步的质疑变得不可能)。在帮助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摧毁父辈的传统时,柏拉图创造了一种新的传统,在这种传统中,现代性的动力被自上而下地制止了,被太阳(the Sun)、被救世主、被至高无上的善的理念、被“更高的世界”制止了。【3】
当黑格尔指控柏拉图在确定性的祭坛上牺牲了自由人格(自由本身)时,他是对的。不过,他也确信,在现代启蒙之后,已不再需要这种牺牲。至于是不是需要,则有待观察。
二
黑格尔的命题很简单。【4】由于现代世界是多元的,人格的自由是有保证的;有三种(而不是两种)伦理力量,因此辩证法是也将是世界的正常生活过程。现代性将不会抵制破坏性的否定力量,因为正好相反,它是由这种否定力量维持和不断更新的。没有否定,现代世界将会僵化。现代世界同所有前现代世界的主要对比在于,传统世界实际上是被致命的、悲剧性的冲突摧毁的,现代世界不是被其自身的冲突所摧毁,而是在它的刺激下趋向进化。现代世界的冲突将不会采取悲剧的形式;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不可化解的矛盾而沉没。黑格尔认为,在现代世界中,所有的矛盾都将被扬弃。正因为如此,一旦现代社会格局取代了旧有的格局,现代性的动力就是建设性的。现代性的动力是否应该被阻遏的问题,以及由什么样的力量如何加以阻遏的问题,不可能被提出来。这种动力必须不加阻遏地持续下去。不过,在现代世界中,仍有某种绝对坚固的东西是现代动力所不能破坏的,就像大海不可能被它的波浪破坏一样。这就是现代社会格局本身。现代性动力的运动就是现代社会格局的波浪。

黑格尔的描述非常符合现代性的标准概念。的确,现代性不是被否定摧毁,而是通过它生长繁盛。【5】动态正义在现代社会或国家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好地表明了这一点。【6】现有制度的正义性总是不断地受到挑战。在一种自由主义政治秩序中,它会受到每个人的挑战。而一旦一种新的制度建立了,公民们就立即开始质疑这种新制度的正义性。不再有什么是稳定的,不再有什么被一致接受;在任何地方,对一切事物,都存在着不同意见。这就是现代生活。无论是对是错,我们都可以愤怒地呼喊,说这种制度是不正义的,说它应该被其他制度取代,因为它们要正义得多。确实,以正义的名义所发起的挑战几乎从不会来自同一个角落(这是现代性动力的内在方面)。一部分人控诉制度的不正义,另一部分人则捍卫它,宣称它是公平而正义的。两种正义观点由此发生冲突,但双方运用的是同样的正义概念,即动态正义。【7】他们把动态正义的概念视为理所当然的。受攻击的制度的捍卫者说:“它就是正义的,你错了”,而不是说“你怎么敢攻击神圣的秩序?”
并不是所有形式的现代性动力都像动态正义的制度化一样有建设性。现代性的动力并不局限于动态正义的界限之内。正如我已经指出的,这种动力不可能从内部加以阻遏。借助于动态正义,要改变一种制度需要相对较长的过程(我们不应忘记,这种制度在很长时间里是被许多人视为正义而加以捍卫的)。无论事关社会保障、离婚法律、退休年龄还是总统权力等等,情况都是如此,这样人们就能够习惯于改变,并能够选择改变他们的正义观念。持续的制度改革很少会造成损害,比如说,如果制度不断地变成基本法本身的话。相反,在关系较大多数居民的问题上,通过使公民精神保有活力,这样做有很多好处。当制度受到绝对的挑战,比如说,当有人提出“不应该有制度”时,却是一种例外。无政府主义很独特,也很少有。正因为如此,需要对动态正义加以限制的观念仅仅发生在集权主义、专制主义和原教旨主义的社会中。甚至在不存在任何虚无主义迹象的时候,也会有虚无主义的言辞。但虚无主义依然不只是保守主义者和传统主义者的幻想。
马克思说过,而且他意在赞扬资本主义的伟大:“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但如果他所说的是正确的,如果一切坚固之物都将蒸发,会怎么样呢?人能够在无所依靠、没有任何稳定与坚固之物的情况下生活吗?这是否就是没有限制的启蒙呢?
启蒙是双面的。问题在于它的两面很少能够被看到;启蒙把它的一张脸转向观众,另一张脸转向演员。
黑格尔讲述了一个启蒙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新型的理性主义,“纯粹洞见”,作为宗教的否定,作为“纯粹信仰”而出现。不过在黑格尔接下来的故事中,两者的本质最终被表明是同样的。纯粹信仰的本质是“思想”,纯粹洞见(启蒙)的本质则是“主体”。【8】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信仰和洞见都彼此扬弃,最终,“思想”和“主体”在蜜月之床上统一了。启蒙被保存,但被替代了。因此,在黑格尔的体系中,不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但如果现代性的动力作为一种非辩证的辩证法而发展和繁殖,就不能期望有任何扬弃。启蒙远没有被替代;它仍在不断工作。只看到启蒙年轻美丽一面的观众倾心于理性主义的启蒙;只看到启蒙老丑一面的观众则倾心于浪漫派的启蒙。我谈论的是两种情况下的启蒙,因为在实践现代性动力的不仅仅是理性主义的启蒙,还有浪漫派的启蒙。
理性主义的启蒙依赖于作为现代性之“始因”的技术,不管它是否公开表明这一点。【9】人们可以相信,在技术和科学这两种积累性的、发展进步的制度中,没有什么仍然是坚固的。新的技术应该不断取代老的技术。从一个方面说,合理化要求不断地用新的东西来取代老的东西。“进步”一词也意味着不断用新的东西取代老的东西。如果科学和技术停止发展,现代世界将会崩塌。

理性主义启蒙把技术模式应用于现代性的所有领域和方面;【10】比如,应用于新制度取代旧制度的方式上。在描述现代性的动力的模式时,黑格尔仍然想着老的戏剧性政治场景并且用罪、冷酷的心、原谅等等神学概念来描述现代性中合理性的政治流通模式。不过,理性主义启蒙成功的经验模式不仅仅是非辩证的——它还是散文式的。一项旧的制度需要被新的制度取代,因为它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新的制度不是一种罪恶,它不需要被原谅。相反,必须把它的有效性同旧的制度相比较;正是通过比较、衡量、统计和计算,它的优越性才能得到认可。
浪漫主义不久即发现启蒙丑陋的一面。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对浪漫主义者来说,生命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它需要人们去生活。坚固之物不是机器,而是信仰、神话、习俗、仪式——还有真理。如果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而且这就是现代性正在向之前进的世界——那么所有的真理也都烟消云散了,也不再有什么是神圣的。如果不再有众神、神话、信仰、真理、情感和制度需要去摧毁,启蒙将在疯狂的发作中反对其自身。诸如此类阴郁的预言并非全无根据。现代性的动力——非辩证的辩证法——既是毁灭性的,也是自我毁灭性的。【11】在摧毁周围的一切之后,在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精神的沙漠之后,它会毁灭它自己。【12】
黑格尔知道他在说什么:如果不同思想结合或扬弃进思想之中,如果不扬弃进哲学与宗教传统的真理总体之中,无限的主体性将会发狂。作为主体的主体否定了所有的客体性,并摧毁了自身(毁灭者)之外的一切。现代主体是自由的。主体的自由没有限制。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有限制的。它们之所以成为事物,就是因为它们有限制。观念与思想在这一意义上也是“事物”。人们需要把它们同其他的观念与思想区分开来,就像人们把一种事物同其他事物区分开来一样。现代性的动力首先反对区分。区分要被改造,限制要变得富有弹性。传统的区分要撤销;比如,有头衔的人同没有头衔的人的区分,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区分。先前不许可的如今许可了。因此,只有一种区分仍然存在——一种除了区分它自己外不区分任何东西的区分:差异(Difference)。消除区分也就是普遍化。
限制的问题再次显露出来,因为正如我多次说过的,现代性的动力不可能从内部加以阻遏,它们可以转向每一个方向,并沿每一个方向运动。当挡在现代社会格局面前的障碍被现代性的动力排除,普遍性范畴(诸如“人”、“艺术”、“文化”)被创造出来之后,现代性动力的进程继续在许可的和不被许可的、好的和坏的之间作出区分。往日的确定性被动摇——所有的确定性都动摇了。不过,需要理解的就是,只要存在着区分——比如,内/外、本质/非本质的区分——就仍然有一种限制,一种界线,一种障碍。如果不再有什么可以破坏,破坏就达到了它的极限,因为已经不再有什么在它之外了。如果不再有什么是外在的,有限性本身就会被非辩证的辩证法摧毁。由此人们再也不能说“这种观点是不对的,它是一种偏见”,而是会说“没有真理”。(在这句话中,所有的区分都取消了。)人们不再说“在文明的和不文明的人之间作出区分是不对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拥有一种文化”,相反,人们会说“所有的文化都是一样的”。(在这里,所有的区分也都被取消了。)人们不说“你认为好的东西并不好,或者说它不是绝对地好”,而是说“没有好与不好”。(区分又一次被取消了。)双面的启蒙用它的一张嘴告诉我们,我们最好意识到我们的有限性与短暂性;而用它的另一张嘴告诉我们,作出好和坏之类的区分毫无意义,并不存在真理。它摧毁了所有的有限性,因为它摧毁了有限性的所有条件:区分的可能性和等同的可能性。启蒙因此变成虚无主义。

启蒙的终点是虚无主义这种见解有其真理性。【13】但如果启蒙的终点是虚无主义,启蒙本身就是虚无主义,因为引领它走向完满的趋势作为非辩证的辩证法“出现”(presencing)在现代性动力的每一次运动中。
这似乎是一个逻辑问题,但它非常真实,而且不仅仅是哲学的语言游戏和文化的话语。【14】当启蒙得以实现时就达到了其终点(虚无主义),而在有限事物的圈子里不再有什么要去摧毁时,启蒙就得以实现。当不再有传统要去否定时,现代性的动力本身将被否定。在普遍化的过程之后,现代性的动力转而反对普遍性,以确立新的差异,这些差异既不是传统的也不是持续的,它们是通过对普遍性的否定自由地建构的。比方说,人们可以说,“现代性本身是虚无主义的,它得到的结论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关于启蒙的正确说法。其结果是,每一种话语都是徒劳无益的,都是为自己服务的,都应该被取消。”结论也可以被修正:“所有的话语都必须停止,因为要给对虚无主义真理的否定加冕。”后一种论点实际上重复了列宁或墨索里尼式的思路。在他们实际-政治的表述中,只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继续在说;相反,人们应该行动。否定要被置于绝对的首要地位:行动毁灭事物,而不仅仅是关于事物的思想(观念)。然而,在新的真理确立以后,话语必须被消除(人们应当停止说话或批评)。因为新的真理的真实性是不能被怀疑的。
实际上,当代的原教旨主义是虚无主义启蒙的后裔。一种绝对的真理是在被摧毁的旧有真理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而这些旧有真理的摧毁者将作为至高无上的智慧的源泉而受到欢迎。【15】
不妨在这里重复一下,通过否定虚无主义而得到的绝对真理在本质上也是虚无主义的。即使它们披着传统的外衣出现,它们也不是传统的。【16】在启蒙的话语模式中,经过否定的运动,它们被重新创造、重新阐释和重新制度化。它们的确定性并不高于不确定性,而是作为一种反动、作为对不确定性的“不确定的”否定而被接受。【17】非辩证的辩证法否定破坏,变成了建设性的。无需说,这种建设是通过对作为破坏的虚无主义的简单(和非辩证的)否定而产生的,它具有彻底的破坏性。【18】
早在实际的启蒙话语在欧洲极权政体中到达其自我毁灭的历史时刻之前,尼采就把虚无主义置于其哲学反思的中心点。对尼采来说,启蒙就是虚无主义。通过分析启蒙令人不安的症状,他对之作出了迄今为止最深入、最周详的诊断。【19】

尼采从现代性的动力最早被启动之时开始其虚无主义的谱系学,也就是在苏格拉底和智者们的叙述中。但是,与我在本章开头简略地描述过的典型的自传式欧洲叙事不同,尼采的叙事在别人谈论断裂的地方探察到连续性。【20】在他看来,犹太教和基督教说的是与智者们和柏拉图差不多的语言。犹太教和基督教在说这种虚无主义的语言并不是因为它们相信没有什么是真的或好的,而是因为它们颠倒了前现代社会格局的价值等级。在一种前现代社会格局中,好人是高贵的人,是贵族的成员。坏则是同奴隶联系在一起的,是与普通人、与生活在金字塔的最底层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洞见。前现代社会格局的几乎所有变量【21】都有着金字塔的形状。【22】在一种“标准的”谱系学中,前现代社会秩序的英雄被描述成神或半神的子孙。在所有印欧神话中情况都是这样。犹太谱系学确实“不正常”。古代希伯来人不是用神圣的起源来对自己进行合法化,而是以作为奴隶(被惟一真正的上帝选为其子民的奴隶)的子孙来对自己进行合法化。基督教加入了这种对价值的颠倒。它宣布自下而上倾注的爱是最高的:最卑微的生物最为上帝所爱。如果以一种古老的贵族秩序的精神来看,这是一个明显的谬论。【23】尼采打算采取一种极端主义的立场来激怒他的时代。但到现在为止,他对犹太教和基督教主旨的描述似乎还是相当好的阐释。基督教的基本真理为摧毁古罗马的秩序作出了贡献,后来它们还常常被用做反对基督在尘世的化身的解合法化手段。异教徒生活在这种张力和矛盾之上。【24】
尼采在各种不同类型的虚无主义之间进行区分,并就它们的表现形式作出各种各样的叙述。【25】虚无主义的主要成分是价值的颠倒、禁欲主义和对生活的否定,但也包括一般而言的认知思想、理论思想、民主、社会思想、“亚历山大主义”(Alexandrinism)和颓废。在其最激烈的表述中,尼采指出了两种主要的虚无主义:一种是什么都不想要,一种是想要“无”(The Nothing)。【26】否定原则上是现代性动力的所有尼采式变量的本质特征,但这种否定并不总是被理解成对传统、真理等等的否定,它还包括建构真理、【27】建构另外一个世界的举动——人们以这两种形式来否定生活。有趣的是,尼采有时候也说他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一个否定所有颓废的(消极的)虚无主义,并在现代(民主与平等)社会格局之外另辟了一种世界视野的绝对虚无主义者。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现代的观念。
在十九世纪,现代性的动力还没有显露自己。这只是发生在二十世纪,并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继续着。这种情形就像是在欧洲的极权主义时代(尽管就目前而言,是以一种不那么有威胁和不那么灾难性的形式),在欧洲极权主义时代——尽管各种各样的政权经受了启蒙——它们却像是“作为虚无主义的启蒙”的精神上腐朽了的孩子一样在思想和行动。【28】
三
作为虚无主义的启蒙产生了现代性的所有悖论——自由和真理的悖论。在现代社会格局中,没有什么是“客观地”具有悖论性的。但由于现代社会格局缺少了现代性动力的帮助就不可能形成或存在,因此,如果人们思考现代社会格局,也就必须要思考现代性的动力以及它所产生的悖论。关键在“如果人们要思考”,因为在实际事务中,这些悖论并没有被认真思考,而多数是被实际地定向和调和。比如说,普遍性和差异对本质性的思想来说构成一个悖论。然而在实际交往的过程中,首先有一种普遍化的趋势。如果没有什么可普遍化的(或出于其他偶然的,有时是政治上的原因),那么它就会来一个大转弯。话语将会转换方向,这一次,至少是暂时地,普遍性将为了特殊性而被抛弃。这种情况如今实际上正在发生。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可以期望一个新的大转弯的到来。未经反思的后现代性赶上最后的浪头,加入到权且躲避悖论的潮流中。然而,经过反思的后现代人直面悖论。
参考文献:
【1】这个问题在第一章中已经附带地讨论过了。
【2】人们通常认为,阿里斯托芬在其喜剧《云》中对苏格拉底是不公正的,而且他没有理解苏格拉底的主旨。我认为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主旨理解得再好不过了。喜剧的夸张到家了。关键的问题在于苏格拉底是否没有触动传统,还是相反,他破坏了传统道德。不过苏格拉底实际上破坏了传统的道德。在一篇苏格拉底的对话中,人们实际上不会断定宙斯是云的制造者。如果在这一点上没有其他的证据,柏拉图仍然是一个很好的证据。毕竟,他说过(以苏格拉底的名义),普通人毁谤神,因为他们相信宙斯是云、雷和雨的制造者。柏拉图说,显然,他并不制造这样的东西。柏拉图思想中新的(几乎是犹太教的)“神”的概念不像荷马的宙斯。不过,伦理学,雅典的伦理生活,都依赖于有关古老众神的古老神话与信仰。如果有人破坏这些信仰并嘲笑它们,他就破坏了人们心目中的众神。
【3】黑格尔指出,柏拉图为驯服现代性的动力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从而使辩证法符合一种严格的、经过恢复的传统。他说,柏拉图意识到了一个比传统伦理现实将要产生的原则更深刻的原则,不过“是作为某种腐败的东西”。为了同它作斗争,他从他必须与之斗争的事物那里得到帮助。“通过这种方式,他想要控制这个腐败的入侵者,由此他致命地伤害了在它之下的深层冲动,亦即自由、无限、个性。”见黑格尔,《法哲学》。
【4】黑格尔对现代性动力最完整、最出色的讨论可以在《精神现象学》论“道德”的一章中找到。黑格尔在此把否定的力量称为“恶”。(就像在歌德的《浮士德》中,靡菲斯特代表着现代世界的力量,并最终代表着魔鬼本身。)在先前的所有世界构造中,否定(恶)毁坏了世界。但在现代性中,在否定的力量(恶)也许会遇到抵抗的“道德”世界中,情况不再是这样。不过,如果抵抗是绝对的,那么,现时的力量就成为否定的力量,成为恶(冷酷的心)的力量。恶的力量认识到他是破坏性的,并请求原谅。老的力量给予原谅——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一种共同语言——并且通过运用这种共同语言恶消失了。也就是说,它不再是恶,它被世界所吸收,或者说它吸收了世界。这就是肯定和否定的力量在一种新的肯定中的辩证统一。这个辩证的过程持续不停——恶总是被吸收,不再是恶。辩证法不是破坏性的;它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破坏成为建构。
【5】尽管现代性本身——而且是在其最好的政治形式如自由主义民主中—靠否定而强盛,现代社会格局的许多具体形式却会被它摧毁。问题仍然存在:被允许或被要求去否定的那个人是谁?是每一个人?是某个人?也许只能是独裁者?
【6】读者也许会想起在第一章中对动态正义的简短讨论。
【7】我同意罗尔斯在正义概念(concept of justice)和正义设想(conception of justice)之间所作的区分。在我的《正义之外》中,我详细论述了静态正义和动态正义之间的区别。
【8】见《精神现象学》中题为“启蒙”的一章。
【9】马克思的激进主义允许他泄露秘密。
【10】韦伯的合理化的普遍性的概念和海德格尔的“框架”(Ge-stell)的概念,都描述了理性主义启蒙的想像机制。我很快会回到这个问题。
【11】歌德的诗《魔法学徒》讲的是魔法师的徒弟将精灵从瓶子里放出来,从此不再能控制他。丑陋的启蒙就是那个精灵,它一旦被从瓶子里放出来,就不再受到控制,而变得具有破坏性。
【12】在德国浪漫主义之前,卢梭在其第一篇(以及第二篇)“关于艺术与科学的谈话”中,就注意到了启蒙的破坏性,特别是文明的破坏性。康德在其对卢梭的评论中(“人类历史的可能起源”),通过在经验/自然的自由(丑陋的面孔)和超验、本体的自由(漂亮的面孔)之间进行区分,以他惯有的方式摆脱了困难。
【13】“终点”一词在这儿有双层意思,就像海德格尔的“哲学的终点”一样。它意味着某种事物走到了终点,意味着它得以实现、臻于完美和功成圆满。
【14】关于现代性的动力如何生活在文化话语之中,并从文化话语中获得生命,我将在论文化的一章中讨论。
【15】许多原教旨主义运动从传统特别是宗教传统中获得基础。但这些只是后现代的“引用”,因为它们是作为对现代主义幽灵的预防或回答而被自由地选择的。
【16】原教旨主义是一种“主义”,因为它并不提供一个基础。说到底,人们是不可能设计并在政治上操纵一个基础的。真正的基础——那些只有通过一种虚无主义话语才能被摧毁的基础——是传统的,它们借助传统对统治的各种形式进行合法化。传统并不是某种只需从抽屉里拿出来就可以高效地运用的东西: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教更接近于布尔什维克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墨索里尼主义),而不是一种宗教。
【17】在这里我运用了一个黑格尔的概念:确定的否定把话语提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18】当现代性的钟摆在两极之间摆动时,情况就是这样。
【19】当我说诊断和症状时,我并没有发明这个比喻。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是一种疾病。在他看来,虚无主义者是敌视生命的。
【20】在“现代性的钟摆”中,我提到在我们现代启蒙之前现代性动力出现的两种情形:第一,古希腊的启蒙;第二,在共和国末期罗马的启蒙。不过在这两种情形中,现代性的动力不能作为一个接生婆来开展它的工作。它只能摧毁传统的社会格局,而无助于新的社会格局的诞生。在那些有着自我触发动力的事件之间,新的世界实际上有可能出现,但它们也是完全“前现代的”——尽管不同于它们所摧毁的那些。当然,说所有前现代社会格局都如出一辙、没有差异,这是一种粗暴普遍化,但这却是我目前的叙事的本质部分。因为这一叙述的问题在于,现代性的动力是否总是会触发现代社会格局的出现。对尼采来说,现代性的动力,亦即启蒙,是一个独舞者,因为它独自表现戏剧。这并不是因为尼采没有探察到虚无主义话语和现代性之间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对于作为社会格局的现代性的绝对否定态度。我不愿意说这种态度是针对普遍而言的现代性的,因为他对许多现代事物感到高兴,特别是艺术和文化的其他几个分支。不过现代性的社会格局是基于所有人的平等与自由的,而尼采既拒绝平等的概念,也拒绝自由的价值。正因为如此,他的叙事听起来才会如此古怪,尽管它是从他自己的角度非常有逻辑性地讲述出来的。
【21】在历史上,总是有例外。没有限制性条件,比如“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人们就不可能作出普遍化的陈述。
【22】见下一章,其中较详细地讨论了这个问题。
【23】这就是《道德的谱系》所作的节略的、非常简单的叙述。
【24】确实,尼采并不以我所表明的方式运用他自己的概念。在他看来,体现虚无主义并使它保持活力的是对生活的否定,是禁欲主义。禁欲主义的牧师是基督徒虚无主义者,而不是异教徒。
【25】他有时几乎是完全从道德的观点来说话。他想要揭露基督教道德的虚伪与颓废特性。另一些时候,他的叙述则有一种政治的锋芒。比较尼采在《超越善恶》和《道德的谱系》中对虚无主义所作的讨论之间存在的细微差异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26】见《道德的谱系》。
【27】读者会注意到,原教旨主义在我的叙事中也意味着一种虚无主义,同时也会注意到,当虚无主义的话语被一种绝对主义的信条否定时,我提到要谈论虚无主义的启蒙。从这方面看,柏拉图(在尼采的描述中)会真正合乎要求。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都不会符合要求。
【28】这不是根据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启蒙辩证法》的精神而说的。较之否定的辩证法,直面悖论的决心提供一种完全不同的对于启蒙的立场。非辩证的辩证法丝毫不是否定的,就像它不是黑格尔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