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印度
小印度之所以被叫做小印度,是因为他长得又小又黑,脑子还缺根弦,家里排行老五,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同龄的小伙伴都瞧不起他,欺负他,他就不怎么出去玩,在家里待着。
他爹是个罗锅,工作是给村里放羊,挣点工分,他娘是个贪吃不爱干活的农村妇女,长得白白胖胖,最爱吃煎饼卷小豆腐,为了一口好吃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于是乎,闲话传到了他爹耳朵里,让他在山上放羊的时候也安不下心来,就跟同伴说有急事,得回家一趟,静悄悄的进了村,到了栅栏门口,看到五六岁的小印度在跟家里养的小鸡小鸭玩,就悄声问他,她娘在屋里不,小印度一脸天真的说,在呢,和毕雪大爷骑大马呢。
毕雪?村里的那个光棍。
骑大马?那么点个屋子里,能骑啥马?
三步并成两步,两步并成一跃,直接冲进了屋里,看到桌子上放着些烧饼,腊肉,自己的媳妇正全身赤裸的趴在炕上,和毕雪做着苟且之事。
破口大骂是少不了的,毕雪穿上裤子就往外面逃也是少不了的,出轨的媳妇跪在地上,拉扯住自己的丈夫,也是必不可少的,受辱的丈夫甩起手中的鞭子,给毕雪脸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也是必不可少的,就这样,愤怒的丈夫骑在媳妇脖子上,往撅着的白花花的大屁股上噼里啪啦的落下巴掌,惊起了杀猪般的嘶吼声,把村民们都吸引来,也就成了村里捉奸的典型名场面,围观的小伙子们眼里冒光,保着眼福,小媳妇们假装害臊的用手捂着眼睛,手指缝隙抻得得有巴掌宽,只有几个老人,胳膊腿的拉扯着,却也使不上劲。
直到打累了,打得手疼了,丈夫才停下来,恶狠狠地说:“俺就许你这一次,再有,俺杀羊一样的,把恁给剜了。”
媳妇痛哭流涕,脸在地上摩擦,已经蹭出了血,和着地上的烂泥,红黑相间,应承到:“不敢了,俺再也不敢了。”
就此,小印度他娘再也没跟外人骑过大马,但也因为小印度没有给她及时通风报信,而开始记恨他,明里暗里的整他。
寒冬腊月的不给小印度添新衣服,手踝脚踝全露在外面,冻得青紫,自不必说,把牲口停了,让他自己推磨也不必说,就连那口吃的,也是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把吃剩下的汤渣留给他,爱吃不吃。
他爹看出了端倪,说了几回也不管用,就带着小印度一块去山上放羊,未成年,算半个人工,多少能挣些吃的,死不了了。
这一去,就过了十多年,十八岁的时候,小印度虽然还是又黑又小,但也长了些个头,青春期荷尔蒙的发育,也让他对骑大马有了兴趣,看着村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直愣愣瞅着,想做点啥,但除了那里支棱起来,硬邦邦的,脚底板却焊死在了那里,一寸都挪不了。
村里的闲人们看到了他的变化,就没事打趣他,说:“恁两个哥哥都娶媳妇了,两个姐姐也都嫁出去了,还不快让恁娘用恁妹妹给你换个媳妇回来,不然啊,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小印度回家就把这事跟她娘说了,她娘翻了个大白眼说:“甭想着用恁妹妹换亲,恁妹妹要正经嫁出去,收彩礼嘞,你呀,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和你那个熊爹一个鬼样子,除了俺这样瞎了眼的,谁愿意嫁给这种的,你呀,就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如此这般,面对着如此伶牙俐齿的娘,小印度自然是一句话也还不上来,在屋里面站了会,攥了攥手里的小皮鞭子,一声不响的又上山放羊去了。
这根小皮鞭啊,是他刚到山上放羊的时候,他爹给他编的,对他而言,这是他爹对他唯一的那么一点爱,而就这点爱,人死了,也都没有带走。
再往后,小印度又跟他娘提了几次,她娘态度越来越差,除了翻白眼,骂得话是越来越难听,一天中午,他两个哥哥上夜班回来,睡醒了吃饭,她娘做了猪肉炖白菜,棒子面的窝窝头,特别香,小印度也想吃几口,她娘一筷子打在他手上,让他等会吃他俩哥吃剩下的,小印度不听,仍要拿筷子去几,她娘依旧打下来,几番折腾,小印度筷子往地上一扔,忽的一下站起来,说再不让他吃,就喝农药死了。
她娘眼皮都不翻一下,继续自己吃,那两个哥哥狼吞虎咽,也顾不上,他爹早就吃完,在一边修理鞭子,小妹妹在床上缝衣裳,没一个搭理他的。
小印度走了几步,拿起角落里的农药瓶子,仍旧威胁。
家里人仍不管。
小印度恼了,拧开盖,真喝了几口。
两个哥哥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知道是看到他喝下农药了,还是没看到,煽风点火道:“喝呗,有本事一瓶子全喝光,吓唬谁呢?你有这个胆量吗?”
小印度被这么一激,不再犹豫,头一仰,咕噜咕噜的全喝了下去,一滴不剩,喝完了,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两个哥哥早就扭过头去,淡定吃饭,爹,娘,妹妹,仍旧各干各的,他喝了个寂寞。
整整一瓶的农药啊,没一会,就在体内发生了作用,小印度嘴里开始吐白沫,身上的劲顿时没了,手一松,玻璃材质的农药瓶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他倒了下去,半截身子扎进了那些锋利的碎渣上,血渗了出来。
直到这时,这幅鲜活的场景才让他的亲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唯唯诺诺,傻不拉几的小印度,真的喝下了一瓶农药,倒地不起了。
她的小妹妹毕竟年小无知,还有一丝人性在,趴过去,想要救哥哥,却手足无措,他爹活了这么些年,早就铁实了心肠,大声喝道:“谁都不许救,这个瞎胞货,还真喝了,喝了就让他死,死了拉倒。”
她妹妹好像没听到,大叫着跑出去,边跑边喊:“小印度喝农药了,小印度喝农药了。”
住附近的小印度他大娘,第一个赶到,质问这一家人咋都一动不动呢?一条人命啊。
这一家人没正面回答,只说,没想到他真的喝下去了。
过了会,村卫生所的医生到了,问尿桶里有没有尿,说有,就拿过来往小印度嘴里灌,想用传统的民间方法,催吐,让小印度把农药吐出来。
可是啊,时间太久了,小印度嘴巴已经撬不开,身体开始发软,又吐了几大口白沫,眼珠子一翻,身上的血把门口的土地都浸透了,彻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时候,农村的法制还不健全,村委会来了几个人,了解到确实是小印度自己喝农药死了,也就没说啥,让他家里人自己看着处理了。
小印度他大娘和大爷还有点良心,说这小印度小小年纪就死了,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好好给他打口棺材,埋到祖坟里吧。
他爹抽着旱烟,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这么个瞎胞玩意,进不了祖坟,山顶上找块地,破薄帐一卷,算球。
她大娘和大爷进一步请求,好歹用个新薄帐啊。
他爹不肯,当即请了村里几个大汉,用柴火堆里塞的一个破薄帐把小印度的尸体一卷,连衣服都没换,就往山上的自留地抬去,找了个石头劈缝,往里一扔,象征性的铲了几锨土盖在上面,就走了。
而那把小印度一直带在身上的小鞭子,也在入土的最后一刻,被他爹拿了回去,留着自己以后用。
活着的时候是别人的笑柄,卑微渺小,死了,连点水花也没有,无人在意,小印度啊,你来到这世上,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谁也没想到,三天后,小印度回来了。
夜半三更,没有通电,还是点煤油灯的年代,村里的人即将进入梦乡,小印度的声音响起了。
“娘啊,俺饿啊,娘啊,俺冷啊,娘啊,俺回来了,给俺开门啊。”
声音由远及近,从埋葬小印度的村西头,一直到了小印度家门口,最后,停在了他爹她娘住的那间屋的窗户外面,从里面往外看去,半透明的窗户纸上隐约透着一个人影,眼睛的位置红通通的,发着幽暗的光。
“娘啊,俺饿啊,娘啊,俺冷啊,娘啊,俺回来了,给俺开门啊。”
这句话一直在重复着,不光是小印度一家人,邻居,这一路上所经之处宅子里的村民,都听到了。
闹腾了一宿,第一声鸡叫后,才消失。
天亮了,村民们见到了,都鬼鬼祟祟的议论,问着:“夜来后晌,恁听见了?”
“嗯,听见了,小印度冤啊,这是回来找他家里算账来。”
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他两个哥哥害怕了,上完夜班,也不敢走夜路回来,等到天亮才回家,然而,他爹她娘非但不害怕,还发起狠来,给自家的黑狗放了点血,浇到洗脸盆里,天刚黑,他爹就拿着鞭子,偷偷到了房顶上,想着小印度的鬼魂一来,就用鞭子沾上黑狗血,往下一抽,让它魂飞魄散。
到了那个点,果真,一个幽幽兰兰,晃晃悠悠的鬼火就从远处飘来了,不乱走,顺着村里的路,绕着屋子转一圈,在窗口前一停,小印度的哭泣声传上来。
他爹看准了时机,鞭子上沾了黑狗血,往下一挥,“啪”地一声,响声震颤村子,那小印度的鬼火恰巧在房檐下,鞭子打在突出的石板上,没打着。
凄厉的笑声紧接着传来,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哭,说是哭,还不如说是伤心绝望后的撕心裂肺,那鬼火猛然往后一蹿,一溜烟,回到了西边,小印度他爹咬牙切齿,喊叫着:“瞎胞货,再敢来,俺让你死不好死。”
就此,小印度消停了一阵,但是他娘,做了一个梦,梦到小印度穿着那身破棉袄,身上是血,嘴里的白沫沫里也含着血丝,瘦得只剩下层黑皮包着骨头,跟她娘说,他死得冤,死的孤单,要让他俩哥哥去陪葬,先死二哥,再死大哥,一个一个的来。
他娘不以为然,没跟他爹说。
没过几天,二哥在建筑队里干活,晌午的时候,即将换班,他擦着汗,从工地挖的土方里爬出来,正巧,头顶上的吊车钢索断了,几吨重的钢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身上,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把他身体砸成了两截,肠子冒出来,屎尿混在一起,当即断了气。
噩耗传到家里,他爹震惊,她娘哭哭啼啼说了自己做的梦,他爹又大怒,去请村里的猎户小巴哥,让他拿着猎枪到家里,小印度的鬼魂再来,就一枪毙了。
小巴哥是明白人,说阳间不管阴间的事,我一个外人不管你自家的事,就算是鬼,也是你儿子,哪有老子开抢打儿子的道理,就算是火器能驱邪,我也去不得,你再找别人吧。
这期间,小印度的鬼魂又每晚来报道,原先入个夜,乡里乡亲的还串串门,唠唠嗑,现在,天一黑,就各自把房门一插,害怕小印度在村里转悠。
小印度他爹不死心,又去别的村里找了一个二指先生来,起先二指先生还不愿来,但是抵不住小印度他爹添上了一只羊,就答应先过来看看。
到了家里,二指先生围着屋子转了一圈,观察了地形,答应了请求,当天回到了自己家里,打算准备妥当后,第二天拿着法器来捉鬼。
没成想,回到家里,已是深夜,那小印度不请自来,已经在他家院里等着他了。
那天晚上,月亮被后山挡住,天空乌云密布,村里的鸡啊,狗啊,都哑巴了,一点声音都不出,院子里突兀的站着一个黑影子,只看得见背影,看不见脸,抽泣着,抖动着,血顺着裤腿脚滴下来,竟然是黑色,慢悠悠的转过了半边脸,五官不清晰,却也是血淋淋,白花花。
二指先生平生灭鬼无数,从未害怕过,此时竟也小心肝砰砰的跳,冒了冷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没法,只能大着胆子,窜到屋里,拿了捉妖镜擎在手上,想要把小印度罩住。
可想那小印度鬼叫一声,围着他转起圈来,只几下,就让那二指先生头晕目眩,腿脚不稳,接着,又来了一道寒光,小印度不知弹出了什么法宝,二指先生那照妖镜顷刻变成了碎片,四分五裂,再一转眼,那黑影成了一团冥火,呼啸而去,月亮才又从山后升上来,留了一团恶臭,让二指先生呕吐不止,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
第二天,二指先生卧床不起,他让自己的家人把羊送回,转述了昨晚的遭遇,告诫小印度他爹,这小印度死后怨气极大,身上又有不知何咒物,不可小视,更不可硬来,望安抚之,这趟浑水,老子是不趟了。
小印度他爹犯了嘀咕,犹豫不决,迟疑之际,大儿子下煤矿的时候又遭遇了瓦斯爆炸,被压在了石头底下,过了三天,才救出来,命还有,腿断了,人也受了惊吓,说话含糊不清,一会糊涂一会明白,即将崩溃的程度。
又是梦里,小印度她娘看到了一个白头发老太太,说你们不能再这样了,赶快厚葬小印度,这次老大死里逃生,是我们救的,下回小印度再使坏,我们也没办法了。
说完,拿拐杖打了小印度她娘背后三下,消失了。
醒来,身上还疼,再一看,三块黑青。
小印度也在梦里跟她娘传话,说二哥已经来这边了,但他们现在不住在一块,还说大哥也活不长了,上回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拦着他,还说是他老祖,他没下的了狠手,这回,谁拦都不行,大哥的命,我要定了。
接着,从自己的破棉袄里翻出一个盐布袋,系扣的物件是个铜钱,明晃晃的,发出金属的光泽。
小印度嘿嘿一笑,继续说道,得亏自己身上带着这个法宝,现在啊,什么神仙道士都没法降住我,你们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醒来,她娘跟他爹把这事一说,他爹恍然大悟,那铜钱啊,是早些年,村里破四旧,挖古坟的时候,挖出来的,他是积极分子,盗墓绝户,都是第一个进去,看到好东西,先往兜里一揣,这铜钱,就是那时候得的,没当做好东西,就给了小印度当系扣,没想到,还有这能耐,只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再从坟里刨出来,也没什么用处了。
正懊悔的时候,村支书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进了门,茶水也不喝,炕也不坐,叉着腰,半威胁,半商量的说,本来这小印度的事,是你们的家事,我们不方便多管,但是,这夜夜来闹鬼,半年了,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村民的日常生活,晚上不敢出门了,坏名声也传出去了,外面的人一说咱们杨家峪,就说是闹鬼的那村子,远近闻名,提亲的人不敢来,村里的小闺女嫁不出去,小伙子娶不进来,再这么下去,咱们村就没了,我现在,代表村委会,要求你们尽快的解决这个问题,有困难,可以跟村里说,三天里解决不了,你这放羊的活也别干了,你们家也别在村里住了,爱去哪去哪。
说罢,不等回话,气呼呼地就走了,独留他爹她娘在屋里飘零注目。
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找了村里的老人来,合计了下,决定,重新办葬礼,而且,大办特办,顶格办理。
石头缝里,原先盖的那层薄土经过这半年多的风吹日晒,雨水冲刷,早不见了,那破薄帐也变的像纸一样脆,一碰,就成了粉末,尸体呢,早已腐朽,只留了白骨,细细小小,仟仟细细,被那身破棉袄包裹着,可可怜怜,见者伤心。
尸体挖出来后,放在新打的棺材里,做了和小印度身材,面容相像的纸人,穿上了缎子做的三层寿衣,做了法事,请了所有列祖列宗来作陪,烧了纸房子,纸媳妇,纸元宝,纸羊等若干,大摆宴席,三天三夜,一家人守灵,妹妹答礼,摔盆,正规仪式上的规矩一个也不少,最后,良辰吉日入葬,哭不出来,一家人也趴在地上,做痛苦状,终于,花了好些钱,走完了流程,而那把小鞭子,也被他爹扔到了棺材里,物归原主。
葬礼办完了,小印度再没闹过,他大哥不久后也恢复了神智,只是留下了一个瘸巴腿的毛病。
多年后,他爹仍旧在山上放羊,领头的公羊要和一只母羊交配,母羊不肯,逃跑,公羊在身后追,其余的羊也跟着公羊跑,队伍乱了,不好带,他爹追上去,想拿鞭子把那公羊的精虫赶跑,却漏看了脚下,一脚踩空,跌下了几米,摔在地里,脑门直接磕到石头尖上,脑浆磕出来了。
红色的血模糊了视线,他爹不知是活了还是死了,看到小时候的小印度腰里别着那把小鞭子,蹲在地上逮蚂蚱,捉到一只,就放进自己的盐布袋里,嘴角上,有天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