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僧說茶

冷僧先生《鐵如意館碎錄》裏專門寫了一章《紀茶》。略說唐宋以來吃茶形式的演變之後。又“憶平生親嘗諸茶。記之如下。”其後分列八則。寫自己親身體驗過的吃茶舊痕。雖然並不廣博。卻也是難得的近代以來第一手吃茶史料。
我最喜歡“武彝老茶”和“沱茶”兩則。前者可當風物筆記來讀。因為這樣的吃茶法子實在聞所未聞也。不知今日閩中尚有此種老葉泡水法沒有:
“在北京教育部供職時。飲於同僚王彦和兄(孝緝)寓。閩葉極佳。飯後。王君每客前復置一小碗。云有奇物相享。繼攜一葉來。狀若枯桑葉。置碗中。沸水冲之。即提葉梗置第二碗。如是滿席之客十一人。皆得紅茶一碗。香而釅。主人復收其葉。云:‘晾乾尚可供第二次用’。且云:‘此武彝老茶樹葉也。據贈葉者云。此葉在樹。已四五十年。故特濃厚。’予乃知老茶之佳。茶非必以嫩見重也。彦和曰:‘最上紅茶。亦須老葉製成。近乃兼用新葉。’予於是又知祁門。武彝之不同。祁門紅茶之佳者。茶始冲水。略泛綠色。後乃轉紅。此非新葉製成之證歟。”
至於“沱茶”一條。當然是抗戰軍興。冷僧避亂入川後的體驗:“川人喜飲沱茶。來自雲南者佳。狀若銀錁。製法即普洱茶也。惟茶不盡爲普洱 所產。雲南下關。製一種烘茶之罐。狀若歐人牛乳瓶。特小。約容茶两許。質則類宜興紫砂。剖沱茶少許入罐中。就爐火焙之。且時振動翻騰之。使茶葉均能受熱。微聞香氣。即以開水注人。再瀉人碗。添注開水。飲之香釅。此予在川圍爐時一快事也。”
就我少時見聞。渝地的確喜吃沱茶。在我尚未出生的舊年月裡。外婆在南山腳下上新街開過茶館。而且年頭不短。解放後公私合營運動之後方告收束。到我能記事的時候她偶爾會講一點當年故事。
比如茶館外頭總要放置一口瓦質水缸。店內殘茶悉數傾倒其內。擺幾個茶碗在旁。讓那些上街來無錢吃茶的人們自行取用。又比如茶館的茶其實只有兩種:下關沱茶和散裝的茉莉花茶。大部分茶客都是吃沱茶。因為經泡。坐個大半天。水續無數回都還有茶色。可惜外婆去世太早。很多東西就隨之而去矣。
後來讀許倬雲先生的回憶錄。很欣喜地發現他少時亦在重慶南山一片地方生活了不短的日子。而且也喜歡去茶館。更見到了川中袍哥人家的“吃講茶”。也就是袍哥大爺講公事:
“我在茶館聽了不少公事。‘老頭子’。也就是大爺。頭上包塊藍布白布。坐在裏面。若聽公事。過路坐在那兒喝茶的人。都有資格旁聽。⋯⋯大爺聽公事的時候。要聽在場的人。甚至路過的人的意見。大爺會說:‘各位弟兄。各位哥子們。說個道理給大家聽聽。’”也不知這位袍哥大爺會不會就是我的外公。這樣神游一番。也實在是過癮。
未上學前偶爾也跟叔叔輩去坐茶館。印象深的是下新街一條小巷子裡的一處。好像是叫八段茶館。房子老舊。亦無陳設。就是幾張桌。幾把竹椅竹凳。老茶客都去得早。早上六點來鐘便坐下來吃茶。
據說這裡的水用的是瓦缸過濾水。因而更清甜些。一隻大瓦缸。𥚃頭層層鋪墊細沙。碎石。木炭之類的物什。總之缸子幾乎鋪滿。水自缸口倒入。缸的底部一側開口流出。我其實並未親眼見到。只是聽他們都這樣說耳。
此處的茶更是只有下關沱茶一種。黃紙包成蘑菇頭一樣的形狀。很像我那時愛吃的早點——油錢的模樣。極硬。我用釘錘去錘過。費大力氣才能慢慢敲成碎片。泡出來的茶是清澈的黃綠色。最初我吃起來覺得味如中藥。多喝幾回。竟感覺到了苦澀之後的清腴回甘。
至於冷僧在文中提到的“烘茶之罐”。其實是來自滇中少數民族的烤茶。過去雲南很多村寨的人們愛吃烤茶。本山古茶樹的大葉子。放在粗陶土制成的小烤茶罐子裡。經火塘炙烤一會子。葉子焦脆。乃以滾水傾之。茶葉的所有香味蜂湧而出。村民們也並不把這看得有多神聖鄭重。只是生活的必需步驟耳。
上次聽瀾滄山中製茶的朋友說。如今吃烤茶的也漸漸少了。因為據說太濃太釅容易上癮。我倒是買了幾個小罐子放在書架上。可惜不可能有火塘。於是至今也只好神往也。沒想到冷僧在抗戰那些年在重慶竟然就是這樣的吃法。亦不知是如何傳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