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椒经眼录 (二十)半日亲狂记
(二十)半日亲狂记
《半日轻狂记》所见之版本
《半日轻狂记》,楷体铅印一册,其封面题“半日轻狂记 优生学会逍遥子校 会员借观不许出售”,封三题“一册 实售柒角捌分 邮运汇费另加 (6651)”,封三骑缝处有一中华书局标志,正文前有“逍遥子”序一篇,交代此书来历及刊行:
《半日轻狂记》,原文为英文小说,逻者检没其书,署中人咸精蟹行文,长日无俚,倩某君译作华语,传观为乐。愚于民十四之夏,于不平先生案头获读之,不平则假诸署中“掷果后人”也。设想之奇,加人一等。越一稔,不平亲加改窜,点铁成金,颜曰《银梨花下》,分为十二章,以五号活体字印刷,备赠至好,仅一百册,不一月而书罄。迨廿四年冬,愚促不平重印,乃以四号仿宋体,再印一百册。得之者什袭以藏,珍为拱璧。惟发端一节,将伟民原为建筑工程师,改为误入疯人院,意虽讽刺,事则未符。愚徇友好之请,复以五号楷体字,更印一百册,以便传观,第就记忆所及,用其旧事,仍其原名,都为十章。不平当不斥为多事也。逍遥子
序后有“标语”一页,题“头巾气者之言,不必有此事,不可无此文。”正文分为十章,“建筑一间秘密室、饱餐秀色、一对石膏像、二指探险、羽毛工作、推敲觅句、舌尖工夫、后方暴动份子、祇要你的膜、最后的胜利”。
由逍遥子序可知,《半日轻狂记》“原文为英文小说”,“逻者检没”所得,“署中人”都精通“蟹行文”(即西文),请“某君”将其译为中文。民国14年夏(1925),“逍遥子”于“不平”处读到此书,而“不平”乃是从“署中”“掷果后人”所借。次年(1926),“不平”改写并将此书更名为《银梨花下》,分为十二章,以五号字体,印刷一百册发行。民国24年冬(1935),“不平”以四号仿宋体,再印一百册。在《银梨花下》中,“不平”将男主角“伟民”“原为建筑工程师,改为误入疯人院”。之后,逍遥子再以五号楷体字,更印一百册,“用其旧事,仍其原名”,再改为十章,即笔者所见之《半日轻狂记》。
另见有香港联谊社《半日轻狂在巴黎》,上下两册,封底题“香港联谊社编(非卖品)”。上册乃影印上述《半日轻狂记》,而下册为影印某仿宋体排印本。但下册中男主角名为“志伟”。下册无序跋等,正文分为八章,“合作的帮手、几张引人入胜的照片、造成两面镜子去磨、同性恋爱的大导演、小姐要是你许的话、两个总比一个好、一真一假的活剧、自有鱼儿会上钩”。
“不平”的内证
序中“掷果后人”、“某君”与“不平”皆未明确指明为何人。一种说法,金满成在《性史》第一集征稿时所用之笔名为“江平”,后被书商借用并篡改为“小江平”、“江不平”等,“不平”或亦来源于此。此外,正文中提到了“洪祥甲”与“伍大姐”两人,即当年轰动一时的徐志摩、陆小曼与平襟亚的文坛官司案:1927年12月6日、7日,天马剧艺会在夏令配克电影院组织了两场票友演出,陆小曼、江小鹣、翁瑞午、徐志摩都参加了。六日演出的《玉堂春》中,小曼饰苏三,翁瑞午饰王金龙,江小鹣饰蓝袍,徐志摩饰红袍。就是这次演出,无聊小报趁便调盐加醋,造成绯闻。12月17日,《福尔摩斯》小报刊出一篇署名“屁哲”(平襟亚)的文章《伍大姐按摩得腻友》,据蔡登山《繁华落尽:洋场才子与小报文人》(秀威资讯科技,2011),全文转录于下:
诗哲余心麻,和交际明星伍大姐的结合,人家都说他们一对新人物,两件旧家生。原来心麻未娶大姐以前,早有一位夫人,是弓叔衡的妹子。后来心麻到法国,就把她休弃。心麻的老子,却于心不忍,留那媳妇在家里,自己享用。心麻法国回来,便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伍大姐,伍大姐果然生得又娇小,又曼妙,出落得大人一般。不过她遇见心麻以前,早已和一位雄赳赳的军官,一度结合过了。所以当一对新人物定情之夕,彼此难免生旧傢伙之叹。然而傢伙虽旧,假使相配,也还像新的一般,不致生出意外。无如伍大姐曾经沧海,她傢伙也似沧海一般。心麻书生本色,一粒粟似的傢伙,投在沧海里,正是漫无边际。因此大姐不得不舍诸他求,始初遇见一位叫做大鹏的,小试之下,也未能十分当意,芳心中未免忧郁万分,镇日价多愁多病似的,睡在寓里纳闷。心麻劝她,她只不理会。后来有人介绍一位按摩家,叫做洪祥甲的,替她按摩。祥甲吩咐大姐躺在沙发里,大姐只穿一身蝉翼轻纱的衫裤,乳峰高耸,小腹微隆,姿态十分动人,祥甲揎袖捋臂,徐徐地替大姐按摩,一摩而血脉和,再摩而精神爽,三摩则百节百骨奇痒难搔。那时大姐觉得从未有这般舒适,不禁星眼微饧,妙姿渐热,祥甲那里肯舍,推心置腹,渐渐及于至善之地,放出平生绝技来,在那浅草公园之旁,轻摇、侧拍、缓拿、徐捶,直使大姐一缕芳魂,悠悠出舍。此时祥甲,也有些儿不能自持,忙从腰间挖出一枝短笛来,作无腔之吹,其声呜呜然,啧啧然,吹不多时,大姐芳魂,果然醒来,不禁拍桌叹为妙奏。从此以后,大姐非祥甲在傍吹笛不欢,久而久之,大姐也能吹笛,吹笛而外,并进而为歌剧,居然有声于时,一时沪上举行海狗大会串,大姐登台献技,配角便是她名义上丈夫余心麻,和两位腻友:汪大鹏、洪祥甲。大姐在戏台上装出娇怯的姿态来,发出凄惋的声调来,直使两位腻友,心摇神荡,惟独余心麻无动于中。原来心麻的一颗心,早已麻木不仁了。时台下有一位看客,叫做乃翁的,送他们一首歪诗道:诗哲当台坐,星光三处分,暂抛金屋爱,来演玉堂春。
故此“不平”抑或指平襟亚。由时间上来看,正文中插入“洪祥甲”“伍大姐”一事,并不存在于《银梨花下》初印中。
优生学会出版物
1941年序刊《姑妄言》残刊本,亦署“优生学会逍遥子校”。据萧相恺《稗海访书录》记载,署名“优生学会逍遥子”的,还有《浪史》(“逍遥子”1926年序刊),《奇文欣赏录》(收《控鹤监秘记》、《痴婆子传》、《博爱》文言小说三种,各有“逍遥子”跋一篇),《素女篇》(有“逍遥子”序一篇),《于飞经》。首都图书馆藏(吴晓铃旧藏)《内府秘笈房中术》(十集二十卷,包括《房中术八则》、《安命歌》、《天上秘诀十二则 附录秘方十二则》、《养生法》、《去病延寿六法》、《四季养生歌》)(疑为1938年序刊)。另见有《惊梦》一种(署名“殷红”《谈淫书》,《导报(无锡)》1948年8月20日)。
《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姑妄言》条目认为“优生学会”或为中华书局之副牌,但并未指出缘由。《半日轻狂记》封三中华书局的标志或可作为佐证之一。
《半日轻狂记》之前身《银梨花下》诸事
《半日轻狂记》(《银梨花下》、《半日轻狂在巴黎》)一书在民国小报上的记载颇多(承惠钱建文和静海书斋主人二位仁兄提供的民国小报原始资料),甚至在高阳创作的小说《粉末春秋》和周天籁的小说《四季花开》中皆有阅读此书的桥段。
A)《银梨花下》的刊行者
数种小报有云,《银梨花下》为平襟亚所译著:
署名“白花”《平襟亚厚赠王汝嘉》(《荡寇》1928年4月30日)“平君近方闲居吴门,以著作自娱,得睹此书(即《舞星艳影》),欣慰无已,因修函鸣谢,并以其近作《银梨花下》为酬。函中有‘此书祇印十册,海上鹃鹤芥尘各得其一’等语。”“鹃鹤芥尘”即“周瘦鹃、严独鹤、钱芥尘”,均是当时报业大佬。
署名“芳君”《如是我闻之〈银梨花下〉》(《时代日报》1932年12月14日)“似忆《银梨花下》一卷,犹发现于三五年前,系友人襟亚阁主手笔。阁主好为小说,而此篇则译自欧文。……襟亚阁主之为此书,系一时游戏笔墨,及脱稿,仅印十余册,以分赠相识友好。”
平襟亚之好友唐大郎却描述《银梨花下》为平襟亚所印:
署名“淋漓”(唐大郎)《骂登少爷》(《铁报》1935年11月17日,转引自《唐大郎文集(07)-唐人短札》,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此书(即《素娥篇》)襟亚将印而赠友朋,如《银梨花下》一书之为非卖品也。《银梨花下》,已成绝版,最后一册,为周越然收去,襟亚谓纸版尚存在,然不欲为人所注意,故亦不作再版之想矣。”
来看看平襟亚自己怎么说:
署名“襟亚”(平襟亚)《谈谈淫书》(《社会日报》1935年11月2日)“《银梨花下》为新淫书,去年(1934)尚藏有数十册,后为某将军索去十册,迄今年五月,仅留一册,赠与周先生,仆遂连孤本而失之矣。”
平襟亚未言及《银梨花下》为其所著,然“藏有数十册”之多,说明平襟亚至少也是刊行者。
周越然亦曾提及所获之《银梨花下》:
周越然《性史之师》(《晶报》1937年8月23日,转引自《婚育续编》,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前年(1935)某君印行之《银梨花下》及《昭阳趣史》两种,用大铅字排,用道林纸印,真秘书之杰出者也。”
周越然虽未指明《银梨花下》的作者是谁,但明确“某君”刊行了《银梨花下》及《昭阳趣史》。《昭阳趣史》一书在当时极为稀见。又,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大众》1942年第2期)“七年前(1935)奇书忻赏会有铅字本,即以余家藏本为祖本也。”而平襟亚为奇书忻赏会的主任干事。关于“奇书忻赏会”,将在下文专门论述。
由此可推断出,《银梨花下》应为平襟亚所刊行,此“不平”即平襟亚。
数十年后,平襟亚晚年时再次回忆《银梨花下》的出版事项:
署名“秋翁遗作”(平襟亚)《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转引自《中国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3卷,湖北教育出版社 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
当时设在河南路汉口路转角处二三九号大厦里的工部局警务处附属有个风化科,职掌抄查淫书。风化科科长是美国人劳勃生,手下有几个中国包探,其中有个性(姓)薛的包探,有一天拿了一本已译成中文的淫书稿件,定名《半日轻狂记》去给福州路某一书局里的老板看,并说:“是从美的书店编译所里抄来的。原文是英文,英国有名的心理学家的杰作。原本交给科长劳勃生在审阅。译成的中文本没有交上去,不知可有人要把它出版,托你问问别人家看。”那老板姓陈,接受了这本文稿,约薛于一星期后听回音。薛去后,陈恰巧晚上往苏州去,他在火车上把书稿看了一遍,觉得别有新意,确是佳作。不过淫书他向来心爱而没有印售过。因此,到了苏州就把它抄录下来,他忽发奇想,把抄下的稿本,寄与上海相熟的印刷所,托他们排印三十册,限一星期内交货。陈老板回到上海后,这部书已排成,尚未印刷。陈就校对一遍,并在底页上注明:“出版者:违警书社。出版人:美国劳勃生。发行所:上海河南路二百三十九号。”(警务处地址)书名改为《银梨花下》,印成三十册,预备公诸同好,赠给相熟的朋友。那原译本仍旧还给姓薛的包探。不料后来薛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四处找寻违警书社,找寻到的乃是自己办公所在警务处。出版人又是本人的上司。他急得要命,盘问陈老板,陈老板自然不肯认账。
考虑到遗作当时的写作年代以及时间久远,平襟亚晚年的描述或多有不实,其大概率自晦为“陈老板”。
B)《银梨花下》得之于“署中人”
逍遥子序中,谓原稿得于“署中‘掷果后人’”。
“秋翁遗作”《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则称得之于工部局警务处风化科的薛姓包探。
署名“西阶”(钱芥尘)《潘连璧与〈银梨花下〉》(《东方日报》1947年8月10日)“原稿是怎样来的?就是七日拔枪自杀的潘连璧,那时在租界巡捕房,搜查到的。”
金晔《平襟亚传》(东方出版中心,2017)称薛姓包探为薛子良,不知所据何处。而潘连璧从工部局时代,经历日伪,至抗战胜利,服务警界三十余年,曾做到工部局警务处的探长,且与平襟亚氏交好,亦符合“掷果(潘安)后人”的称谓。
C)《银梨花下》的译者
《银梨花下》诞生以来,除了获赠之名人的广告效应外,其译笔质量流畅,使得此书在当时能广为传播,一时可谓嘉誉不绝。周越然《性史之师》称之“真秘书之杰出者也。”署名“思楼”《西洋金瓶梅 半日轻狂记 大闹葡萄架 醉戏李瓶儿》(《香雪海周报》1949年第3期)“惟西译之《半日轻狂记》不稍不同于前者各书,较能入情入理。”“殷红”《谈淫书》“的是淫书中之佳作。”署名“愿宗”《〈银梨花下〉之著者》(《金刚钻》1936年3月18日)“写来一步紧张一步,笔墨异常动人,而设想之奇妙,尤为得未曾有。”署名“阿朱”《一部色霉好书》(《大风报》1949年4月2日)谓“《半日轻狂在巴黎》,读后令人想入非非,原文为英文小说,设想之可,加人一等,且译笔畅利,点铁成金。”周天籁《四季花开》(《好莱坞日报》1940年4月26日)亦借用小说人物之口“这二本小东西(即《半日亲狂记》和《野史》),字极少极少,一共不过三万字,可是写得入木三分,值得一读。”
以致于有人认为《银梨花下》完全是托名译者而创作的。署名“一君”《谈〈半日轻狂记〉》(《大风报》1949年4月8日)“我还怀疑此书不是英人作品,是国人自己创作的无聊笔墨,托名译著。那么‘译笔流畅’一点,自无问题。”
我们先搁置《银梨花下》是原创还是译作,来看《银梨花下》译著者当年有哪些说法。
逍遥子序只说“署中人”“倩某君译作华语”,并未指明译者为谁,然后才到“不平”之手。而“秋翁遗作”《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也谓到手时,已是译好的中文稿件,“有一天拿了一本已译成中文的淫书稿件,定名《半日轻狂记》去给福州路某一书局里的老板看。”
除了前述平襟亚所译著之说外,“愿宗”《〈银梨花下〉之著者》“惜不署著者姓氏,(李)北风谓此书出于沈家骧手笔,然家骧已于前年逝世,不能起之于地下而一问之矣。”
“殷红”《谈淫书》“我尝读过一册周某所译的《半日轻狂记》,……优生学会出版是项‘怪书’颇多,他如《姑妄言之》、《惊梦》,皆精彩佳作。今日收藏此书者,只周某家中最多。”文中的“周某”,应指以编著《英语模范读本》闻名的藏书家周越然。
相比于听闻和推测,署名“一君”《谈〈半日轻狂记〉》(《大风报》1949年4月8日)“钱芥老辑此书时,笔者适在沪,并助其工作。斯书原本确为英文,芥老特烦喜读性书,且对英语有较深研究。某大律师译成中文。”其以亲历者身份参与编辑《半日亲狂记》,“某大律师”似也契合“署中人”所请之关系户作译。
笔者认为稿件到平襟亚之手时,已是译好的中文,后续才会有逍遥子序中《银梨花下》“惟发端一节,将伟民原为建筑工程师,改为误入疯人院”以及《半日轻狂记》“第就记忆所及,用其旧事,仍其原名”之说。而具体的译者是谁,或已成一个谜,其身份可能是大律师。
D)《银梨花下》的原貌
《银梨花下》出版后,印量小且仅在小范围亲友间流传,故如今未见其原本,但亦可由小报上的描述恢复其部分原貌。
署名“神凤”《银梨花下》(《琼报》1930年1月14日)描述此书最详,先引述其全文,再以其他小报内容作补充:
偶于友人案头翻阅书卷,发现一册曰《银瓶(梨)花下》,酱色布面,封面上一图案,殊难解其意义,新文学书类皆如是。开卷而阅,则赫然曰:“淫书创作”、“全书一册专赠朋友”。予见而大奇,更阅之,则序文在焉,出自“不平”之手。又后乃一立体人像,题为“俨然一道学家”。更后乃正文矣,文分十二章,曰:“疯人院中、有趣的假死、饱餐秀色、一对石膏像、一指探险、羽毛工作、推敲觅句、舌尖工作、后方暴动份子、镜屏春艳、祇要你的膜、最后的胜利”。其描写床笫间事,曲尽其秽亵之能事。序中有云:“《金瓶梅》《肉蒲团》失其亵,未央生痴婆子逊其淫。”此书之一般,可想见矣。
“愿宗”《〈银梨花下〉之著者》记载了《银梨花下》正文凡十二章及回目,全同“神凤”《银梨花下》。
“芳君”《如是我闻之〈银梨花下〉》“尝忆开卷之初,有黄文农君所绘之一道学先生插画,目架眼镜,道貌岸然,审视之,则为阴阳二体所构成,至堪令人发噱。然厥后复见此书时,则此项插图已删去矣。”“芳君”提供了更多的一些信息,《银梨花下》的插图为黄文农所绘,且亦见有无插图的版本。
“秋翁遗作”《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并在底页上注明:‘出版者:违警书社。出版人:美国劳勃生。发行所:上海河南路二百三十九号。’(警务处地址)”“违警书社”的标注,或许是对警务处查处违禁书籍的一种讽刺。平襟亚好友郑逸梅《稗苑珍屑》(《瓶笙花影录》,山房书局,1936)也有此类记载“是书亦公然有出版地址,为某某路某某号。有按址往购者,则某某路某某号适为巡捕房,为之讶愕。”
E)《银梨花下》的印数
先看一下,哪些有名有姓者获赠了《银梨花下》。“白花”《平襟亚厚赠王汝嘉》“海上鹃鹤芥尘各得其一。”可证周瘦鹃、严独鹤、钱芥尘、王汝嘉是早期的受赠者。“芳君”《如是我闻之〈银梨花下〉》“当时之得此书者,如吴门叶仲芳君,及小说家张秋虫,法律家詹纪凤君等,皆得人手一篇。”叶仲芳、张秋虫、詹纪凤亦为获赠之人。再加上郑逸梅《稗苑珍屑》“闻出於某君手笔,当时予曾获得一部。”以及周越然。至少有九人得到平襟亚赠送《银梨花下》。
逍遥子序中,《银梨花下》1926年首印“仅一百册,不一月而书罄”,1935年冬“再印一百册”。
对平襟亚的自述转述中有不一致处,“白花”《平襟亚厚赠王汝嘉》1928年“函中有‘此书祇印十册’”,“秋翁遗作”《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印成三十册”,“襟亚”《谈谈淫书》1935年“去年(1934)尚藏有数十册,后为某将军索去十册,迄今年五月,仅留一册,赠与周先生。”
而“芳君”《如是我闻之〈银梨花下〉》1932年“仅印十余册”,“愿宗”《〈银梨花下〉之著者》1936年“祇印二百部”。
各人表述《银梨花下》的印刷数似杂乱无章,但如果依照时间排序,细细剖析,还是能找到一些线索。在1935年冬以前,印数虽然混乱,但随时间成上升趋势,总量上似不超过一百册。从“芳君”《如是我闻之〈银梨花下〉》“然厥后复见此书时,则此项插图已删去矣。”亦可推测出,最迟至1932年,《银梨花下》曾有过重印。到1935年5月,尽管“襟亚”《谈谈淫书》“迄今年五月,仅留一册,赠与周先生,仆遂连孤本而失之矣。”,其手里已无存书,而入冬以后,逍遥子序又有言“再印一百册”,如果加上1926年“仅一百册”,恰与“愿宗”《〈银梨花下〉之著者》“祇印二百部”相符合。故笔者认为逍遥子序1926年首印“仅一百册”,似指平襟亚在1935年冬之前,以“违警书社”名义出版《银梨花下》的总量,且有不止一次印刷。1935年冬,《银梨花下》再印一百册。之后《半日亲狂记》刊行出版,《银梨花下》遂泯灭于世,再不见踪迹。
F)《银梨花下》的初印时间
逍遥子序指明,他是1925年夏读到此书,“不平”于1926年刊行《银梨花下》。
“秋翁遗作”《六十年前上海出版界怪现象》则说“从美的书店编译所里抄来的。原文是英文,英国有名的心理学家的杰作。”张竞生的“美的书店”1927年5月正式开张,1928年下半年关门。如果《银梨花下》是从“美的书店”查抄而来,那么其就不可能在1926年就刊行。而且“英国有名的心理学家的杰作”应指张竞生出版的“性育小丛书”,以翻译英国著名的性心理学家霭理士的著作为主,皆为学术著作,而非小说。
“芳君”《如是我闻之〈银梨花下〉》1932年12月,谓“似忆《银梨花下》一卷,犹发现于三五年前。”由此,《银梨花下》出版时间大约在1927年至1929年之间。
“白花”《平襟亚厚赠王汝嘉》1928年4月,谓《银梨花下》为“平君近方闲居吴门,以著作自娱。……并以其近作《银梨花下》为酬。”而且在赠王汝嘉之前,《银梨花下》已经分赠“海上鹃鹤芥尘”。那么《银梨花下》出版时间应早于1928年4月。“白花”的“平君近方闲居吴门(苏州)”却又留下另一线索。1926年3月,平襟亚创办的《开心报》刊出了一篇署名“捉刀人”(王小逸)的文字《李红郊与洋狗》,讽刺吕碧城。吕氏见其文后,向法庭起诉。巡捕房欲拘捕平襟亚,平氏被迫潜往苏州。居苏期间,平襟亚创作了长篇小说《人海潮》,并借书中人之口,戏谑“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直到1927年5月,平襟亚借着北伐之势才返回上海。如果《银梨花下》为平襟亚在苏州所作,那么其出版不会晚于1927年5月。
综合上面的各观点,笔者还是认为逍遥子序的记载是准确的,《银梨花下》初印于1926年。
G)《银梨花下》与奇书忻赏会
署名“西阶”(钱芥尘)《记奇书忻赏会》(《晶报》1935年12月16日)“上海文艺界人经多次的讨论,也组织一个‘奇书欣赏会’。”很快,民国二十五年(1936)一月一日,订立了奇书忻赏会简章,宣告“奇书忻赏会”正式成立,以平襟亚为主任干事。
“奇书忻赏会”成立声势浩大,但其所刊印的书籍似乎甚少,笔者至今未见实例,见于记载者仅知有两种:一是《银梨花下》,见于高阳《粉墨春秋》“只有那本《银梨花下》,是‘奇书欣赏会’印发给会员的黄色小说。”一是《昭阳趣史》,见于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七年前(1935)奇书忻赏会有铅字本,即以余家藏本为祖本也。”周越然之所以会提供家藏《昭阳趣史》给“奇书忻赏会”,正因为其自身也是“奇书忻赏会”基本成员之一。后,周越然《性史之师》同样提及此事,但隐去了“奇书忻赏会”,“前年(1935)某君印行之《银梨花下》及《昭阳趣史》两种,用大铅字排,用道林纸印,真秘书之杰出者也。”
再用《银梨花下》的印刷情况来印证,“襟亚”《谈谈淫书》“去年(1934)尚藏有数十册,后为某将军索去十册,迄今年(1935)五月,仅留一册,赠与周先生。”逍遥子序“迨廿四年(1935)冬,愚促不平重印,乃以四号仿宋体,再印一百册。”所以,1935年5月,平襟亚手中已无《银梨花下》存货,到了年底,特地以“奇书忻赏会”的名义将《银梨花下》再印一百册,《昭阳趣史》大约也是同时印行,准备分发给“奇书忻赏会”会员。但等到1936年1月1日正式成立后,“奇书忻赏会”反倒默默无闻了,也未见有其他新书刊行。
《半日轻狂记》的刊行者
虽然逍遥子序中未指明《半日轻狂记》出版于何时,但最晚1940年周天籁《四季花开》“一本叫《半日轻狂记》”已经记述此书。
“一君”《谈〈半日轻狂记〉》以亲历者的角度,指明钱芥尘出版了《半日轻狂记》。
本报阿朱、柳絮两君,所述《半日轻狂记》一书,与予所知,稍有出入。钱芥老辑此书时,笔者适在沪,并助其工作。斯书原本确为英文,芥老特烦喜读性书,且对英语有较深研究。某大律师译成中文。柳絮谓该书系国人杜撰,纯臆测也。芥老辑《半日轻狂记》一书外,尚印有他种,每种仅印有百本。诚如书内首页所印:“只许会员传阅,禁止印售”。
“每种仅印有百本”与逍遥子序中《半日轻狂记》“更印一百册”相符。“只许会员传阅,禁止印售”亦与《半日轻狂记》封面“会员借观不许出售”相合。
优生学会《浪史》封面题“寒云主人珍藏孤本浪史”。“寒云主人”即袁克文,乃一时之藏书大家,与钱芥尘甚熟。署名“道听”(钱芥尘)《日本所见之淫书(中)》(《晶报》1932年12月12日)“《浪史》亦铅印本,曾见亡友袁寒云先生有木版本,惜稍漫漶,讹夺亦多,亦明人含有种族思想之作,如十三回‘大将军三入红门,女真主生死立地’是已。”优生学会《浪史》第十三回回目作“大将军三入红门,女真主生还险地”,而《思无邪汇宝·浪史》第十三回回目作“神将军三入红门,女真主生死立地”。优生学会《浪史》似参考了寒云藏本《浪史》。
周劭《雪夜闭门谈禁书》(《读书杂志》1994年第10期)“他不但盛宴招待宾客,并且席散时还每客赠送礼品,那礼品好怪,竟是三四十本小册子,内容一律是禁书,大都是翻印叶德辉《双梅景闇丛书》的,而开本奇小,大概是一百二十八开,烟盒子那么大小,真是内容丰富,无所不有,其中尤多连名称都未听到过的秘籍。钱芥尘为什么要广事交际和赠送那类书籍,我实在百思而无以索解。”说明钱芥尘不仅喜好出版禁书,还好广交送人,禁书的尺寸与优生学会《半日轻狂记》一致。
钱芥尘或即优生学会逍遥子。
《半日轻狂记》之英文原版
笔者发现,《半日轻狂记》实翻译自维多利亚时期的佚名情色小说《The Way of a Man with a Maid》,据wiki百科描述,其最早刊行于1908年,全书分为2卷,分别名为“The Tragedy”和“The Comedy”,正对应于《半日轻狂记》和《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对比中英文角色名于下:

笔者所见《The Way of a Man with a Maid》现代英文排印本中为Harper Perennial出版社2009年出版,其前言中认为此书最早于20世纪初发表在《Parisian journals》上,这或许是《半日轻狂在巴黎》书名中“在巴黎”一词的由来。此英文版本中并未指明Jack的职业是“建筑工程师”,而他所构建的“秘密室(Snuggery)”即位于一所旧的“精神病院(Lunatic Asylum)”中。故笔者猜测,平襟亚在改编《银梨花下》时,重新参考了英文版本,“误入疯人院”和删除“建筑工程师”更符合平氏当时所见到的英文版本。
周越然《西洋的性书与淫书》(《古今》1944年第47期)“书中言某姓男子,因求婚不遂,将意中人骗入体育室(不是疯人院,译本误),一再强行无礼。”也有和逍遥子序同样的观点,认为《银梨花下》“疯人院”不符英文原文。可惜笔者未能见到民国出版的英文原版,无法确定和现代版本之间是否存有这些差异。
《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的一些推测
《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的译者不知为谁,应和《半日轻狂记》/《银梨花下》不为同一人,由上述中英文角色名不难认定,《半日轻狂记》/《银梨花下》取名时采用了意译,《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则采取音译方式。从《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中“她们都有些上海人所谓‘十三点’脾气”,可以肯定的是此无名译者绝非上海人。
因无序跋等信息,《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未知何时翻译出版,最晚到1949年,“阿朱”《一部色霉好书》已记载“全书上下二册,节分十章。”
笔者认为《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是从《银梨花下》一脉相承,而非《半日轻狂记》,乃基于以下二点原因:一是《半日轻狂记》男主角名为“伟民”,《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的男主角名字却叫“志伟”。二是《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为仿宋字体排印,且字号大于《半日轻狂记》,与逍遥子序中提及《银梨花下》“乃以四号仿宋体,再印一百册”,而《半日轻狂记》“复以五号楷体字,更印一百册”一致。
故笔者推测,无名译者在依据《Parisian journals》所刊行的《The Way of a Man with a Maid》第二卷,着手翻译《半日轻狂在巴黎》下册时,手头边应是1935年冬奇书忻赏会《银梨花下》,并沿用其中男主角之名字。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之后优生学会《半日轻狂记》会修改男主角名。待其翻译排印好准备上市时,发现《半日轻狂记》已大行与世,此时再去重新修改译稿,自然觉得费工费时,只得将上册影印《银梨花下》的计划,改为影印《半日轻狂记》,同时蹭热点地重命书名为《半日轻狂在巴黎》,以求吸引读者眼球,谋其暴利。
相比于《银梨花下》走新文学路线,仅在文化名人间流通,如今已经销声匿迹。走秘本路线的优生学会《半日轻狂记》被大量盗印,后又有了由无名译者翻译的第二卷并更名为《半日轻狂在巴黎》,反爆发出更强的生命力,近百年后仍得以流传。这也绝对是出乎平襟亚和钱芥尘二位出版界前辈意料之外的。
其他
在民国初期,一些维多利亚时期的艳情小说以英文排印本的形式被介绍到中国,除了《The Way of a Man with a Maid》,笔者曾见《A Night in a Moorish Harem》。而当时的编辑出版者似乎流行重新包装,并给予新的中文名字,《A Night in a Moorish Harem》被改名为《后宫一夜记》,正文中又称为《One Night In a Harem》,《Abdullah Pasha’s Seraglio》。周越然《西洋的性书与淫书》中亦有此书的记录,不同在于命其名为《全夜在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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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i 赞了这篇日记 2023-10-18 20:4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