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时间里】(4)。肖全
时间:2015年3月19日,3月21日。
地点:深圳。

肖全,是这次写书计划里正式约见的第一个人。
这件事决定之后,恰好要回国探亲,于是启程前在挪威就电话联系了他。他是审慎的,知道我想要写关于三毛的书,会仔细问我的立意。我是那种一紧张就不知该说什么的人,更何况那时的我对这本书也只有一个大致模糊的走向,还不能用语言完整而坚定的表达。
他的询问其实很温和,但我还是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耐心等待一小段时间后,我只呐呐言说:“到现在你依然会想着保护好她,太好了。。。。。。”
“必须的。”他只是这么简单一句。
那一刹间有些感动,我感受到了他。他的审慎不仅是他对他的“三毛姐”(他的称呼)深入骨髓的理解和接纳,更多的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和坚持。 他说他要慎重对待从他这里流出的任何信息,不能对三毛姐有任何不利,他不想做任何让天上的三毛姐不开心的事。我喜欢他这样爱惜自己羽毛的态度,这也使我更坚定了要找到他的意愿。
我给他发了很长的信息过去: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这样来找人。 而且我也有过担忧,很怕你已变得社会化,不是我以前通过文字里看到的那个人。 和你通过电话,我也放心了。知道最早的那个你还在,很开心。
我理解你的顾虑,尽量说清自己的意图吧。三毛给太多人打开了一扇窗,让很多人因她而受惠(我自然是其中一个)。从某种角度来讲,她是一个传奇。却也不仅是传奇,她同时也是一个和大家一样有软弱,会恐惧需要被呵护,被疼爱的女孩子。可是很多时候她被过度神话,被强调了大家希望的某种东西。却也在同时又被过度丑化,好比某些粗暴的片面'揭示'。我觉得这些都不公正,我不知自己能做到多少,但想尽力去体会和还原一个真实的她。我不想去写她作品的读后感。写她的书我所看过的大多其实都是个人读后感。写作的人常常都没有真正走过她曾走过的地方,没有真正体会过她活着时给周围的人怎样的布施,同时经年之后大家会是怎样?
再一个也是骨子里某些相似特质也让我深深明白她。我相信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做到完全,因为人是如此复杂多面怎能尽全?也唯有尽力。 我的计划是尽可能找到她生命里曾离她很近的人(包括她的朋友,家人,荷西的家人)。也去走走她曾走过的路径(其实我不知道最终能做到多少,因为听说其中撒哈拉沙漠现在并不那么容易去而且不安全)。 但总要尽力一试。
这次在大加纳利岛我见到南施姐,这个三毛书中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已不再年轻。事实上,真正和她亲近过的人都不再年轻。 。 。所以希望自己尽早来做这件事,我怕来不及。
三毛是丰富的,她内心的丰富已不仅仅是可用她仿佛比别人多活过几辈子来描述,她所感知生命的深处和维度也不仅仅是极度的敏感就可以达到,里面包含了更多的智慧,接纳和拥抱。但依然要说她心里同时一直有一个渴望被支持被全然认可的小孩。 。 。关于她,感受太多这里不再说。
我想尝试从另外一个角度尽我所能来展示她。 既不神话也绝不丑化她。因为她在某种角度来讲,是值得他人来真正去爱护的人。
前面和你说我是基督徒,就和你虔诚信仰佛教一样。我只想说内心真正有信仰和坚持的人,都不会偏差到哪里去,因为我们心里有真正的敬畏,对吗? 这是我的诚意,希望我讲清楚啦。希望你别晕,周日快乐。 ”
——2015.03.08 于挪威奥斯陆。
第一次约见,是他的工作时间。他很忙,那种忙确实真的是无暇他顾的忙。但即便如此,他也是见缝插针的来和我说几句话,并没有冷落我。 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教养,还是他内心里对他人对自己真正的那种尊重。
第二次约见,虽然依然没有经验,但究竟从容了些,这点要感谢肖全的安排。 因为这回他为我们安排的所在是可以自然,安静谈话之地。

第二天因为时间从容许多,彼此的交流也是充分的,写好的共四个部分:
1.下到僵局的棋。
2.灵魂深处的密码。
3.两个选择。
4.生命如露亦如电。 具体的内容很长,只放第二部分《灵魂深处的密码》其中一段吧。
“他说自己当年一见到三毛,就感到她是“很高级的女人”,“像一个大的知识分子”。这两个描述一直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找到他最早出的那本小册《天堂之鸟》(也是我最早看到的),那里他说“三毛住在锦江宾馆673房,当门拉开我见到她的一刹那,她的经历,她的苦难甚至她的良心全写在她的身上,迅速被我读到。我明白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一位'贵人'。”
看到这段话,瞬间回忆起那天访谈时他说2011年和三毛家人一起相聚时,三毛家人郑重对他感谢。对他说:“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因为他所拍出的图片是“三毛一生中被拍的最好的图片”。他全无炫耀之意,坦然说着这些,是当得起的那种坦然,一如他当年瞬间明白三毛会是他一生的“贵人”。
这在双方其实都是很奇妙的机缘,他们在那个时空里因缘际会间成就了彼此,这些奇妙因缘本就是世间的如是相遇,开花结果,原都是自然而来。 真正美妙处在于,三毛家人的真挚谦卑感恩,肖全也同样坦然感恩领受。这些因三毛而来的机缘中,随着后来别的采访层层深入,我越发看到越发感到她当年撒下的种子,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在生长。
只要感应出的是人心里的美和爱,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是好的,我想这些也都是亲爱三毛喜欢看到的吧。
随着后来越多和三毛当初近距离接触过的人交谈,越发感受到她在文字上,思想上是自由独立的,全然是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但生活里其实她非常在意他人的感受,并不真的由著自己随意如何。而这样的她却能在三天接触中只是一个下午的拍摄里,在肖全面前那么自然真实地被呈现出最深处的慢慢浮现出的各种内质。 。 。 。 。 。我想最重要的还是那种最自然的无需多言的信任所致。 因为信任,于是一切自然呈现。
1990年9月22日这批照片里,映像最深的有两张。 初看时只20来岁,当时受到很大震动,这么多年了还是清晰记得。
第一张。

这张图片上的她当时一下骇住了我,是她眼睛里渗透出的某种信息让我瞬间感到一种能量,这种能量绝不是明朗阳光的,仿佛某种幽深暗烁光泽的物质哗然弥漫。如果诚实些,甚而可说是仿如刀锋般锐利的直指人心,全无余地。 她脸上有一种决绝的孤独,那种孤独太极致,以致于她的眼神里透出种奇异的戾气,但同时又深埋了某种巨大难言的委屈和伤痛,绷紧在整个生命的每一根线条里。那里面在这个被固定住的时刻里其实已感受不到太多真正的柔和与接纳,更多的是如入深渊的苦痛和孤独。
在我后来的采访中她曾在书里写过的“荷西手足里最爱的”小妹伊丝帖(Esther)给我说过一段话,或者也是一种解读,那个在另一个章节说。 现今再看,我看到的是某类最脆弱纤细而敏感的心灵受苦挣扎到了某种极致后,所产生出的再也无法回复的凄厉,阴郁,孤独,无助和决绝。 这样最真实的属于她最深处的一部分,历来照片几乎没有看到过的,肖全记录了下来,就在她生命接近尾声的最后时间段里。
第二張。

这张也一直记得,那时太年轻,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就瞬间被震动。 今天再来看,看到的就是她内在的那个一直在呼救的小姑娘。她就这么站着,尴尬的仿佛哪里都和她无关。她太孤独,看透了这个世界很多最深最美有时又是光线最难渗透的部分。她其实一直在向外求救,只是大家没有谁看明白并拉她一把。
在她去世后,看过很多为此写出的文字,只有白先勇先生有段话让我知道他看到了三毛最深处那个,一直在呼救,一直如她自己反复说的想要被驯养的那只小狐狸。
“去年三毛自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毛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最后通通淡出,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慌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白先勇《不信青春唤不回》
他的这段话是精彩的,说尽了某些发生。但也还是不够,这只是她的一部分,她太丰富,她的生命太特别,一时怎能说尽?只有在各个章节里慢慢来说。
这些照片因为他们彼此全然的信任和接纳而出,就这样留存下来,我想这是完全属于他们之间某种奇异能量的互动,也是一个至今没有完结的灵性里的好缘分。 “
——已写好《灵魂深处的密码》片段
这次见面,我看到的是经过25年后的肖全,有了很多不同。对世界,对很多东西,他已放下了很多执着,但他一直有的那种赤子之心,从来没变。
还记得他说和三毛第一次见面,三毛手里有一叠林青霞的签名照,他当时就要了一张(因为林是他一直喜欢的演员嘛)。说时他淡淡地微笑,说起他喜欢林青霞的刹那神情,让我感到时光是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在回味时,很多极小的在当时仿佛并不重要的什么小片段经过时间慢慢的过滤,再度回想时依然还会微笑,那些就都是珍贵的。
还有一点至始至终,从没改变,那就是对他的三毛姐最深的那种理解,接纳和爱。
后来回忆他第二次见我时的样子,LL说他穿了条很可爱很随意的裤子,我才发现这些其实我当时都没注意。我只是很清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睛:坚定,温暖,干净,还有一点点收藏住却又跳脱而出的孩子气。在他我已看到遍历世事之后再重回的简单和依然愿意相信的单纯,这样的单纯是反复沉淀下来有了某种质量的透彻——依然愿意去相信,依然肯去拥抱的最宝贵的那种柔软和温暖。
分手时,他对我说 “不急”,让我慢慢来。那时的我没有经验,常常不知后面该做些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说,但是我也知道他一切都明白,因为他是易感而深情的人。

“一点点发酵,一点点开花。”他说。 这十个字温暖醇厚,很美。
一直记得,一直感谢。
—— 2015.05.24 写于 Hovseter, Oslo。
后记:
已记不清是前年还是去年,他私信问过我书的事,我老实作答。随着访谈的越发深入,接触和探寻人物越多和地理边界的越发扩大(后来我专门去加纳利,马德里,柏林,撒哈拉探寻她曾经的足迹,参加2016年巴萨罗那三毛第一部加泰罗尼亚语译本发布会等等),面积越发扩大,越发感到不知如何下笔,且顾虑重重。
我越发看到的“三毛”,早已不是我小时候通过那些美丽文字幻化出的曼妙模样,多了更多血肉,同样多了更多因血肉而生出的软弱和无奈,一如你我。 对她多出更多理解,疼爱和拥抱——对三毛背后的陈平。
今年五月间和三毛家人田心大姐,陈杰大哥,素珍姐,芸芸在马德里相见。除芸芸外,和大哥大姐已是第二次相见(上一回是四年前的台北)。他们从来温暖和体恤他人,马德里一星期的朝夕相处中,更感受到陈家人骨子里带出的良善,感恩和对神的敬爱和顺服。
我是慢的人,从来无法一蹴而就。
“一点点发酵,一点点开花。”四年前肖全的话犹在,我开始看到一点花的轮廓,尽管还不清晰。
——2019.09.29 写于 Birkelunden, Os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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