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维世界住一年,会变成艺术家吗?(一)| 科幻小说

今日起,带来小说《大梦》连载:
村民们在凤凰山修筑挂壁公路时,意外陷入群体性昏迷,农民陈水根在昏迷中看到了光怪陆离的幻象,从此精神失常。几十年后,两个同样被幻象困扰的少年因水根留下的画相识,并卷入了神秘物体“凤凰”的研究工程中。
两代人、三个孤独的灵魂,在世俗的压力之下,接力探寻着脑中幻象的来源……

故熙原 | 曾用笔名“绿天”。以文字为载体,探寻人类文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发表作品《芭芭拉号》《穆天子》《上帝保佑女王》《重庆雨季》《守望者》《沙滩酒馆》《雾都孤儿》,《通天塔》获第四届“原创之星"全国高校科幻征文一等奖,《易水之畔》获第七届晨星杯中篇小说提名,《深海》获第三届读客科幻文学奖银奖。
大梦(一)
全文约8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楔子:守村人的葬礼
长留村的守村人去世了。
抬棺人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十来个成年人,稀稀拉拉地走着,奏乐的人则跟在队伍的最后。
少年陈星河,跟其他几个伙伴,站在凤凰山的山顶上,远远地看着这支送葬的队伍,穿行在山腰的公路上。在送葬人的队伍中,他没有看到悲伤,也没有惋惜,这跟陈星河所理解的死亡不太一样。
“听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个精神失常的守村人。”伙伴中,一个大点的孩子说道。
“水老头看着挺正常的啊。”另一个孩子道。
“你说的那是最近几年的事。”大孩子反驳道,“我听阿爸说起过,早些年,水老头疯疯癫癫,到处指着别人鼻子骂,说别人是江里的鳖精。”
“我也听说过,水老头还说自己能看见另一个世界。总之,扯得很。”另一个孩子附和道。
“听说疯了好些年了,大概是在凿挂壁公路的时候开始的。”
陈星河沉默地听着,一语不发,跟着伙伴们沿着山脊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排铁丝网栅栏前才停下。栅栏里,林深草密,长满了荆棘和灌木。
“别再往前走了。”最大的孩子阻止道,“栅栏里有人巡逻。”
“我听说那里面锁着山妖。”
“山妖?”一个孩子笑起来,“该不会也是水老头说的吧,听我阿公说,水老头能看见妖怪。”
“可水老头去世了呀,否则还可以去问问他。”
“唉,咱们村从此以后就没有守村人了。”一个孩子看向山下的挂壁公路,担忧道。
“总会有下一个守村人的吧。”大孩子给出自己的答案。
大家这才开始怏怏地往回走。
陈星河遥望着送葬的队伍,一直走进了挂壁公路,消失在岩壁中的隧道里。
陈星河还没有意识到,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十岁少年的心中,在此刻埋下了恐惧和逃离的种子。
岩壁下的山谷中,云蒸霞蔚,弥漫着翻腾的氤氲雾气,概率云将一个文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笼罩并隐藏了起来。
第一章:病人
01 矛盾空间
隧道里,八斤锤重重落在钢钎上,不停传来有节奏的“铛铛”声,高亢的劳动号子穿插其间,响彻山谷。随着钢钎一点点深入,石片开始慢慢剥落。十几个光着上身的壮汉,浑身衣物浸满了汗水,依靠人力,对抗着凤凰山峭壁上坚硬的沉积岩。
这是挂壁公路开凿的头两个月,所有人都很有劲头。
那时正值暑假,少年陈水根穿着短裤背心,赤着脚,跟另一个少年一块,也在这里帮忙,他们用竹篓装填着刚打凿下来的岩石碎片。陈水根问道,“阿兴,你说山的外面都有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费这么大劲开凿公路?”
“山的另一边是山,几座山之后就是县城了,再远便是省城。”阿兴望了望峭壁下的山谷,又补充道,“我也是听阿爸说的。”
两人一块把竹篓抬到峭壁边上,将碎石一股脑倾倒下去。
“城里又有什么啊?”陈水根憧憬地问。
“工厂,码头,大房子,平坦的马路,听说吃不完的肉都被倒进臭水沟里。”末了,阿兴又否定道,“不对,城里怎么会有臭水沟呢,这么多吃不掉的肉倒进去,水沟该是香喷喷的才对吧。”
陈水根听到这,流起了哈喇子。
那是六八年,从未离开过凤凰山的少年,对外面世界的幻想。
几个大人停下手上的活,哈哈笑起来。
水根爸从腰间取下旱烟袋,点着吧嗒了两口,边抽边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孩子的脑袋:“要想到外面去看看,就得铆足了劲把这路打通,到时候,大汽车开进长留村,带你们一起去。”
适时已到中午,大家都停下手上的活,席地而坐,就着盐水吃起咸菜烙馍来。陈水根咽着干巴巴的馍,满脑子却是盛满肉汤的水沟,肉在汤底,面上飘着油花。
午饭一过,大人们商量了一阵后,决定用炸药炸掉眼前的巨石,从上午的进展来看,这巨石已经严重影响了进度。说罢便用钢钎在石壁上凿出一排排炮眼,将雷管和炸药塞进去。
随后,陈水根和阿兴跟着大人们远远地躲在隧道拐角处,水根爸见众人已走远,吧嗒了一口旱烟,伸长烟袋,借着烟锅里的火星点着导火索,这才迈开腿跑向众人所在的拐角处。
文明史诗的脉络,在这一刻,伸展蔓延开来。
雷管的爆炸声还没来得及传来,水根爸突然失去知觉倒在了半路上,众人也在刹那间陷入天旋地转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笼罩住了凤凰山,将人们拖进江水回流处的漩涡中心。所有人的意识,都翻滚着上升,尔后急速下降,分不清何时何地。只听得雷管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脑中一片轰鸣,震耳欲聋。
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唯有陈水根,在短暂的晕眩感之后,竟渐渐适应了眼前旋转的世界。
陈水根的意识望着周遭昏暗的光芒,眼看着光线变成艳丽的色彩,诡异地交织在一起,不断变换,闪烁,消失和出现,占据着整个视野。陈水根下意识地摸索着四周,寻找大人们和阿兴的所在,试图获得些许安全感。随着雷管的爆炸声响起,更剧烈的眩晕感让他无法站定,仿佛意识脱离了肉体,独自悬在高空中逡巡徘徊。
随着轰鸣声沉寂下来,一切嘈杂都潮水般退去,徒留下眼前奇异的光景。
一片死寂中,陈水根最终惊啸出来。下身一阵暖流,他尿湿了裤裆,随即便晕了过去。
其他人很快恢复意识,将晕厥过去的陈水根背下山。他在昏迷中连续高烧了一个礼拜,才彻底醒过来。
尽管人是醒过来了,但长留村所有人都觉得,陈水根似乎始终处在一种癫狂状态中,像是被烧坏了脑袋。
陈水根疯了。
那之后,所有人都这么说。
“阿爸,你怎么啦。”醒过来的陈水根,看着父亲的遗像挂在墙上,“你怎么呆在纸片片里呢。”
村里人帮水根爸入葬以后,生活重新恢复,不再有人提及开凿挂壁公路的事。大家都觉得,开凿凤凰山,触怒了山神,眼下,死一个,疯一个,便是山神的警告。所以,凿山的事是断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没过几天,县里来了几个调查人员,扛着器械翻山越岭来到长留村,调查垮塌事故。他们在挂壁公路支起各种没见过的设备,不允许村里人往前一步,后来又集合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分开进行询问谈话,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据参与谈话的人后来说,这些调查人员不像是调查事故的,更多地像是调查爆炸前的晕厥现象。只可惜,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没一个记得晕厥后看到什么,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
这之中,唯有陈水根,无法走出癫狂的状态,眼神呆滞,飘忽不定,目光似乎无法聚焦到某个具体的物件上。他整日手里紧紧握着那杆父亲留下的旱烟袋,走路时摇摇晃晃,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山石砸中了脚踝的样子,可所有人都确信,他并没有在那次爆炸事故中受过外伤,这就很诡异。
“井里锁了个龙王,那水不能再喝啦,小心变蛟龙。”
“你婆娘是个绿颜色的鳖精,别带出来乱跑。”
“你是猫妖吧。”
陈水根见人就神神叨叨上前胡说一通。
“神经病吧你。”起初,村里人见他如此,不由分说,操起扫帚或棍棒给他一顿暴打。
“你就是猫妖,你跟猫儿一样的,都冒红光,身上还有花纹。”陈水根被打得跳起来,边逃边叫。
从此,陈水根开始在村里跛着腿闲晃悠,他弓着背猫着腰,嘴里叼着旱烟袋,很快便满口黄牙。
“孩子,那天晕过去后,你看见了什么。”调查人员对陈水根进行询问。
“凤凰山里有个三只头的鸟,会喷火,会七十二变。”
“还有呢?”调查人员追问道。
“透过那只鸟,我,我看到,光天化日下,光怪陆离的妖孽横行,占领了人界。”陈水根坐在椅子上,眼神飘忽,“人界到处是火焰山,被看不见的火焰覆盖。”
“那,人都去哪了?”调查人员试探着问道。
“没有人了。”陈水根哆嗦道,“人都变成妖怪啦。”
无论如何询问,陈水根给出的答案,在调查人员看来,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陈水根的所见,似乎都是由虚幻的色彩和形状,所构建出来的妖魔鬼怪。整个调查过程也就不了了之。
但陈水根并不清楚,他所描述的末日场景,将在未来某一天切切实实地降临人界。
对于陈水根的癫狂,起初,迎来的是村里人的咒骂,后来,大人小孩都来调戏陈水根,时常有一圈人围绕在他身边,但没几个月,所有人便都失去了兴趣,各自忙着生计去了。
至于陈水根,村里人只能感慨道:“他阿爸被雷管炸死,这事把他吓疯了。”
这样癫狂的行为,一直持续了两三年,人们开始渐渐管他叫水先生,似乎人们都习惯管神棍叫先生。跟很多年后电影里的树先生一样,眼神空洞而疏离,甩手抽着烟,目光的焦点永远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展现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老派模样。
很快,村里再没有人搭理疯疯癫癫的陈水根,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唯一跟他有所往来的,便是陈水根的师父,林永年。
林永年是省城来的知青,据说,他家里是绘画世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到长留村后,他被分配去伐木开荒,整个人很快瘦脱了相,但仍然趁着休息的时候进行写生。这在长留村人看来,多少有点“小资”的做派,因而大多敬而远之。
那天休息,林永年在凤凰山写生后往回走,暴雨突如其来,他将画布塞进衣服里护着,躲进未完工的挂壁公路隧道里。
起初,林永年只是站在隧道口,慌张地整理着衣服和画布,却听得,在暴雨的“噼啪”声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身后的隧道中传来。
林永年壮着胆子,顺着声音往黑暗中走去。
“不对不对,他妈的,交界点不在这。”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像是自言自语。
“老子看到的明明就是这样子的,画出来不对呢。”
林永年认出了陈水根,他在这一带很出名。
陈水根抓着头,胡子拉碴,消瘦的身型在煤油灯光中晃动,影子拉的很长。挂壁公路壁上,是由烧成炭的木棍绘制出的杂乱线条。
林永年走近了些,试图看清楚绘画的内容。
“你是谁?”陈水根注意到了林永年,打了个激灵,从自我世界中抽离出来。
“别说话。”林永年伸手制止陈水根,让他别打扰。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洞壁上的线条,一直走出去十几米,直到煤油灯照不到的地方,才吐出几个字来:“埃舍尔。”
“艾蛇儿?你在说什么,神经兮兮的呢。”
“你画的?”林永年眼中放着光问。
“嗯。”
“你知道你画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啊,画的长留村。”
“长留村?”林永年疑惑着。
“哎呀你看。”陈水根操起旱烟袋,指向杂乱线条的某处,“这是江边的回水湾,另外两条线就是挂壁公路。”林永年看过去,只看到扭曲在一起的线条。陈水根又指向另一处,“挂壁公路下面挨着的,是上山的梯坎嘛。”
“天才。”林永年感慨地看着这个被人们视为疯子的人。
“别开玩笑,别人说我是癫子。”陈水根眼神突然没落。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矛盾空间?”
“没听说过,听起来像是讲数学的吧。我中学都没毕业。”
“绘画,是我们对所观测事物的一种表达方式,最终体现在画布上。当然,墙上也可以。有一些绘画作品,在真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比如我刚才所说的矛盾空间,或者称之为不可能图形。”林永年解释着,“对于我们的经验世界而言,感官上存在矛盾的空间结构,将它通过绘画的方式体现出来,这是一种创作方法。”
陈水根呆呆地垂首站着,似懂非懂。
“你看,你刚才说挂壁公路的地方,他不是现实中隧道的样子,而是一个莫比乌斯带。”林永年挥舞着手在空中比划着,“另外,上山梯坎的位置,你使用的是彭罗斯阶梯的绘画方式。这种创作方式,是荷兰画家埃舍尔最擅长的,其基本特征是将空间弯曲,展现出拓扑学价值和数学美,使‘有限无界’成为可能。”林永年转身看向陈水根,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实话,我确实没看出来画的是长留村,即便你这么说,但我还是需要花时间研究下。但是从笔触看得出来,你没有学过画,简直是天才。”
“你到底是谁?我没钱。”这辈子,从没有人夸奖过陈水根,连小孩走在村里都躲开他。
“我叫林永年,是个画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绘画技巧。”
02 药王
陈星河从小便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五岁才学会走路,六岁学会说话,长留村的人都说,这样的人,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傻子。
那时候,长留村的交通已经改善许多,学会走路前,陈星河的母亲带着他寻遍了周边郊县的杏林圣手,从断奶那天起,陈星河便开始喝中药了,似乎他总得喝点什么。
终于学会走路和说话后,陈星河又开始因为经常尿裤子的毛病继续喝药,常常好几副中药轮番着往嘴里灌。
有一次,不知母亲从隔壁村哪个神婆那带回来一只王八,说喝新鲜的王八血可以治尿床。父亲当着陈星河的面,一刀剁下王八头,鲜血飙出半丈远,陈星河站在那吓得又尿了一身。
快到十岁的时候,陈星河终于不再尿床,母亲很高兴,做了块“悬壶济世,在世华佗”的锦旗准备送去县里哪个大夫那。
“阿妈,最近没喝药啊,哪个大夫治好的。”陈星河晃着脑袋问。
“人家大夫说了,新鲜鸡屎晒干了吃掉,三个疗程就好。这才两个疗程就好了,简直神医。”母亲一边裹着锦旗一边说,“炒在菜里的,你当然不知道。”
尿床的病治好后,母亲总觉得不放心,常常很突兀地问:“你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就仿佛,陈星河必须得有点毛病喝点汤药,她才习惯似的。
直到水老头葬礼那天夜里,陈星河高烧不退。在母亲看来,这似乎是某种预兆。
“该不会变成他那样吧,造了什么孽哦。”陈星河恍惚中听到母亲对父亲嘀咕道。
“谁?”
“还能有谁,你那个远房的堂哥。”
“你说水老头?”
“我听说水老头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高烧之后就疯了的。”
母亲又回过头看了看床上病恹恹的陈星河,由于长期喝中药的缘故,没有胃口,人瘦得像个耗子,而且总让人觉得身上有一股尿骚味,“该不会是你们老陈家的遗传病吧。”
母亲说完,又自顾自晃了晃脑袋否定掉自己的臆想。
第二年,陈星河一家搬到了县里。远离长留村后,母亲也逐渐忘却自己的儿子和水老头之间微妙的联系。
唯有陈星河,对于母亲所说的话,始终耿耿于怀,如鲠在喉般难受。
“该不会变成他那样吧,造了什么孽哦。”
高中那年暑假,陈星河跟着父亲回长留村祭祖。
公共汽车驶过新建的跨江大桥,进入凤凰山山区后,父子两在岔路口下了车,岔路的一条水泥路是通向山顶的,那里依然是禁区一般的存在,被生了锈的大门和铁栅栏封锁着,像是从未被打开过。
“阿爸,那山上到底是什么?”通往长留村的景区公交驶来,陈星河上车后问道。
“听说是以前三线建设时留下的国防工程,我在你那么大的时候就有了,偶尔见着大卡车运设备上山。”父亲望了望那条岔路,“跟咱们村从没有过来往,不过,既然是国防工程,也没人多打听。”
景区公交驶入长留村,如今,这里已经全然摆脱了过去穷困潦倒的形象,伴随着自媒体的兴起,有声有色地做起了度假旅游和山药种植,早些年破败的吊脚楼,如今也被重新翻修后变成特色十足的民宿。
祭祖后第二天,陈星河不自觉走上挂壁公路,作为交通路线,这里已然退出历史舞台,如今作为景点被保存下来,并扩建出了一排贩卖特色产品的商店,期间甚至夹杂着几家饭馆,店招整齐划一,古色古香。
一个老头趿着人字拖,站在“兴盛土菜馆”外,边抽着烟边招揽路过的游客。
“老板。”陈星河走上前去寒暄了几句后问道,“以前老有个老头坐在你们饭店外面,你还记得吗?”
陈星河小时候,曾经常看见,守村人陈水根在去世前那几年,叼着烟袋,目光涣散地坐在这里的马路牙子上。
“你说的是水老头,以前叫水先生。”老头照着陈星河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不是流浪汉,也是我们长留村的,那时候确实经常跑来这,就坐在店门口,什么也不做。”
“为什么?”陈星河问,“听说他疯了?”
“这里以前不是挂壁公路吗,他就是在这疯了的,所以经常到这里来,像在找什么东西。刚发疯那阵子,叼着烟袋在村里四处闲晃悠,骂别人是鳖精,煮了可以治中风虚劳,脾胃虚弱。你想想,这是人说的话吗。”老头想起当年的事,手舞足蹈。
“他是怎么疯的啊,你知道吗?”
“打听他做什么,人都走了好些年了?”老头警惕地问道。
陈星河本不想跟水老头有所牵扯,这会无奈,报出了父亲的名字。
“哟,陈家的星河呀,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妈说水老头是我远房堂叔,所以好奇问下。”
老头回头看了看店里,没什么生意,掐灭烟,边走边说:“那你跟我过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店里,穿过大堂,打开杂物间的门,又搭着手把一排置物架推开,昏沉的灯光下,露出挂壁公路原有的隧道壁。
“这,是什么?”
洞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画,炭笔的痕迹,笔触极其粗糙,像是直接用木材烧成的炭绘制的,尽管如此,细节处却相当细腻。
“这是水老头大概二十几岁时候画的,到现在将近三十几年了吧。”老头靠在门口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水老头为什么疯,但总觉得跟这幅画有点关系。”
陈星河自然是不懂绘画的,但是他知道,母亲可能在不经意间说对了,不管是老陈家的基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己大概跟水老头确实存在某种联系。
“他画完这个,还说过什么吗。”
“那个时候,他虽然没再疯疯癫癫地骂人,但是说话没什么逻辑,神神叨叨的,没人听得懂,谁还去关心他说了什么。”
水老头的存在,让陈星河的内心变得更加躁动。他竟然在水老头的画里,看到了某种秩序感。
少年陈星河的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秘密,那是他从未对人提及过的。
打小开始,早在目睹水老头的葬礼前,陈星河便时常做同一个梦。梦里,自己站在通往凤凰山区的跨江大桥上,四面望去,看不到天空,江水从脚下升起,江面弯曲,高高地越过头顶。在听觉上,包裹整个世界的江面,是一段大提琴发出的浑厚弦乐,背景般铺垫着。稳定行进的和弦中,几个跳跃的音符响起,那是天空中,几艘棱角怪异的货轮驶过,推开江水,发出的细腻而轻快的节奏声,点缀在背景乐中。
诡异的梦境中,音乐声如天空中的江面般厚重,像凤凰山氤氲的雾气般,渗入听觉的每一个角落。陈星河喘不过气来。
桥面,像江水构成的隧道中,一条羊肠的小道。陈星河在梦中奔跑时,像踩在泥泞的江滩中,又像踩在巨大的吉他琴弦上,深一脚浅一脚,发出不和谐的音节,伴随着心中的慌张和惊惧。
可无论怎么奔跑,桥面仿佛没有尽头,始终看不到对岸的山峦。跑出去久了,那艘本在天空中行驶的货轮,便会赫然出现在桥下的江面上,那跳跃的音符,也从脚下升起。
陈星河停止奔跑,每及此时,他便会在桥上空旷马路的对面,看见一个女孩儿。
她就站在那里,轮廓模糊,看不清脸,透出一股隐隐的管乐声,从她所在的地方飘来,像浮在水中的浮萍,不停地飘荡。
梦中无数次,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向对方,桥面上,没有车流,没有行人,但两人的距离,似乎就像一光年那么遥远,永远无法抵达对方。
两人都停下来,陈星河似乎看见她笑了,他也回以微笑。没有一次例外,每到这时候,陈星河就会从梦中被一把拽出。
陈星河常常希望,自己永远呆在那个梦里,不再醒来,哪怕在那座桥上永无止境地走下去,哪怕从桥上跌落到被江面包裹的天空中。
那里,似乎是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存在。
对于陈星河而言,梦中怪异的跨江大桥是秩序,水老头的画也是。它们在他眼里,体现出的乐感和谐而统一。相反,在真实可触摸的世界中,他所感知到的,却是一片混沌。世界所散发出的音符,在陈星河听来,反而如噪音一般,是如此的不自恰,不合理。
年幼时,所有人都认为,陈星河没法学会说话,是因为脑子有问题,但其实,只是他感知到的声音世界不同而已。如何辨别有意义的人声,曾让他十分痛苦。
在陈星河眼中,所有的瓦舍、山川、车流、如织的游客,都会散发出自己特有的声音,或急促或悠长,离奇而诡异。搬家到县里后,陈星河曾偷偷去医院做过耳纤维内镜检查,可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纯粹因为磕药过猛的瘾君子,更可能的结果是,这是某种妄想症带来的幻听,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怕被人认为是得了失心疯,怕被灌汤药,喝王八血,吃鸡屎炒的菜。
他担心被人看作异类。
“听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个精神失常的守村人。”
每次想起这句话,陈星河都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如果变成水老头那样,自己多半也会被人们视为疯子和精神病。
自己能做的,唯有逃离。
起初,陈星河只是带上耳机,试图用音乐声掩盖脑中的嘈杂。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沉浸在和谐的律动中时,那些意识深处的噪音便会潮水般褪去。从那以后,陈星河便将自己封闭在音乐里,头上永远挂着一副耳机。
时间久了,为了追求内心的平静,陈星河便开始学习乐理,自己抱着吉他,寻求和谐的韵律。
那天在兴盛土菜馆的杂物间里,陈星河看到了自己寻求的韵律,从挂壁公路的隧道壁上流淌出来,是手风琴清澈透亮的声音,和弦优美,没有多余的累赘技巧。
这让陈星河再一次确定,自己与陈水根之间存在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陈星河从饭店走出来,带上耳机,有些惶然地不知道何去何从,便漫无目的地晃荡在挂壁公路琳琅满目的商店之间。时节已入盛夏,峭壁下的山谷氤氲,雾气散不开,将热气牢牢锁在凤凰山中,沉闷极了。
“你,你好。”
陈星河回过神来,将目光从峭壁下的山谷拉到眼前,一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女孩,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马尾,帽衫,鼻翼上点缀着雀斑,面容瘦弱而坚韧,板着脸,没什么表情。打扮和神色都不像是游客,却也不像是村里人。
等等,陈星河感觉似乎在哪见过。
“我叫梁念。”女孩的目光没有丝毫离开陈星河的意思,紧紧盯着他。
“我,我叫陈星河。”陈星河摘掉耳机。
“你身上散发出瓦蓝色的雾气,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你吧。”梁念站在穿梭的游客中,短暂的犹豫后,坚定地说道,“我们见过。”
陈星河眼前浮现出那个挥之不去的梦境,江水在天空流过,跨江大桥上,她就站在对面,透出隐隐的管乐声,跟眼前一模一样。
“见过吗,我没什么印象。”陈星河目光闪躲,“你认错人了。”
梁念皱起眉头来:“你撒谎,你的颜色,我不会看错。”
陈星河转过身快步走开,低着头。
梁念很快跟上来:“我就在凤凰山上住,山顶上的家属区,我爸妈在那做研究。我不是坏人。”
“这跟我没关系,我说了,没见过你。”陈星河加快脚步,“你这搭讪技巧有点落伍了。”
梁念走到陈星河跟前,堵住他的去路:“不对,你在躲避什么。”
陈星河眼神撇开,看向峭壁下的山谷。
“你能‘看见’那些东西,对吧。”梁念仍旧面无表情地猜测着,“所以,那些幻象,给你带来了困扰?”
“不是‘看见’,是‘听见’。”陈星河似乎被戳中了什么,“难道对你而言,就完全没有困扰,那些真实世界之外的东西,就如此理所当然吗?”
“当然不是。”梁念解释着,“所以,我才试图找到这背后的原因啊。”
“背后的原因?”陈星河困惑道,“你找到了?”
“还没有。”梁念垂下头,“但至少,我没有躲避它,而是选择接受它的存在。”
陈星河沉默着,想说些什么,话正堵在喉咙口,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从山里传来,又在山谷中经久不息地涤荡开,惊起一片鸟群,呜啦啦地往山谷深处飞走了。
梁念怔怔地呆立在原地,目光涣散。
“是山顶的研究所,我得回所里去,我爸妈在那。”梁念在短暂的慌乱后恢复过来,从旁边商店收银台借来一支笔,在陈星河手上写下电话,“记得联系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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