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作家和劇作家
- 從去年十二月到現在,大半年的時間裡我一直想完成這個劇本。
- 結果呢。 - 沒有完成。斷斷續續,寫得虛頭巴腦。
- 你想說什麼故事呢。
- 就是,也不是一個故事。是一種偶然情況下,各種矛盾的反應。
- 什麼情況。
- 沒有什麼情況的情況。
- 就是無中生有嗎。
- 喔,或者說是無中生有之後的那個混亂吧。雖然說混亂,但我設想的其實是一個靜止的東西,因為面對混亂的發生,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笑)。
- 你不覺得寫作的產出和你描述的這種情況是悖離的嗎。就是你一旦完成了敘事,那個混亂就沒有了。喔,但你剛剛說了你意識到那是一個靜止的東西。
- 對。所以說我想寫劇本嘛。但是我發現,場景設置一下去,視覺的東西太多了,太具體了,就?怎麼說呢?
- 就像驗屍報告。
- 對,都是一些不成答案的線索。就不是混亂的靜止,而是一種繁瑣的遲鈍。
- 其實也未嘗不可啊。劇本其實是半成品,最後不僅是拿來讀的。你為什麼覺得被限制了呢?還是你有嘗試去排演嗎?如果排出來可能就,至少『觀感』會幫你提問這樣。
- 說到點上了。這個,其實這個是我的初衷吧。或者說任何的,劇作的朝向。它必須是遞交出去的。拜託不要用『社會的意義』『語言的公共場域』這種東西去壓縮我說的這個,其實是『個體的觀念實現為形式』的過程,不好意思說的非常裝腔作勢(笑)。
- 不會。所以說你的困難其實是,沒有試演所以無法推進你的構思。
- 對,吧。
- 那就找一些人馬去試。
- 其實現在我的處境有點難找人。自導自演就,也不是我想要的。
- 因為你自己來的話又,沒有觀眾的創作這一部分了。
- 對。也不僅僅是觀眾。以我經驗,演員,觀眾,和作者,在劇作構思中其實是有著很微妙的共存的形式的,也可以說是某種短暫的親密吧。所以我覺得任何最終上演的劇作都有紮實的普遍性,也可以說是一個基本的溝通的可能性。前面說的我想表現的那個『情況』在大部分人的生活中我覺得也是普遍的,難的是在一個具體的情形裡如何表現那個邊界的存在。好比說,你放一個蘋果梨子在桌子上,大家都能理解蘋果,梨子和桌子。但這時候你說,在一個蘋果和梨子之間的那個空氣,桌子的溫度,這些東西,觀眾就看不到,所以演員坐下來,摸一摸桌子,說,『水果還是南方的好』。這裡面的這句對白就是那個空氣。未必需要表現邊界本身,就是表現它前後的並不穩定,也是可以的,我覺得這就是對白的功效。
- 我現在有點理解了。但你這不是還挺清晰的。至少在方法上。
- 但寫得時候非常懊惱啊。有太多對白之外的東西。我總是覺得,故事的合理性決定了它能否被相信。如果一開始就不被相信的話,要表現的任何別的東西就不成立。
- 故事是必要的嗎?
- 怎麼說呢,是一個限制吧。就表現的形式來大概率會是這個結果。因為觀者看到的不管怎麼樣,都會是一個過程。所謂矛盾,最終也必須通過不同的表演和調度來體現。另外呢,舞台劇其實沒有電影蒙太奇或者鏡頭運動的那種呈現時空的彈性。觀眾只能看到不同地方同時發生的東西,或者線性推進,即使你做斷片也是線性的斷片。我也有很多懷疑,就是,舞台劇這個媒介?
- 可能確實不是最適當的。
- 對。但是?
- 那不然就是寫電影劇本。
- 那就,真的沒有什麼新鮮了。另外也跟翻拍小說沒有太大的區別(笑)。做紀錄片的話又,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散文紀錄片過於抒情。但其實我是,怎麼說呢?
- 非常殘忍,喜歡殺人不見血。
- 看破不說破(笑)。不過我在寫的過程中感覺,這可能是舞台劇逐漸乾癟的原因。它對於現代人的經驗的表現力是有限的,很難不被看作是一個機械的組裝,流動性比較差。
- 也有流動性強的劇場吧。
- 對。但你看,你也換成了『劇場』這個詞。就說明,它以一個事件不斷和觀眾的生活發生碰撞。在這情況下它的開發才會有可能。
- 你其實想做劇場運動,比如像日本70年代那種馬戲團式的影劇院實驗。
- 可以這麼說。但是對於,劇作和表演之間的關係,我也很想多試試看。因為大部分的劇作都是,照本表演。你說即興也好,指導性的說辭都會有。
- 你要怎麼安排演員的隨機性(笑),我覺得你太有野心了,想做一個非常邊界的東西。
- 你真的可以笑話我了。多少人想出新但是變成了在邊界上摸黑然後摔了個人仰馬翻還要嘴硬說,超驗。
- (大笑)
- 這樣也不是做不出來東西,但是真的有那個必要嗎。可能我想做的這麼些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就沒必要。我的意思是,沒必要非得要放在劇場裡。其實好的小說不是就能達到我說的這些嗎,比如說隨便的一篇卡夫卡。當代文學本身就是,流動的敘事空間,消失的作者,附身的讀者,弱化的線性敘事和多影重合的個體性的矛盾。
- 那就還是回去寫小說吧(笑)。
- 可是。究竟為什麼我會想挑戰劇本呢。
- 因為你的生活太單調了,尤其對他人,你希望增添張力。你覺得寫作有點像自娛自樂。
- 確實是單調吧。倒也不是增添張力,有時候我很生氣,但是多半是對自己生氣。因為對於人我毫無辦法。
- 你是覺得人太單調了。
- 是的。人確實是單調的,生活日常是有張力可尋的,但人常常毫無察覺。這麼說也不對,或者說是,人在日常生活中,鮮有一個關於張力的觀念。戲劇總是立足於衝突。但那不是生活日常的張力,那個就是構造出的一個緊張的感覺。比如說暴力,色情的橋段。家長里短又不是生活日常。家長里短是堆砌一種熟悉。觀眾買帳就是了。
- 是。
- 自娛自樂這個,大概是我的弱點吧,就是,一個人做棒球練習,這種。也並不是說,自娛自樂我就不樂在其中。自娛自樂就是因為我樂在其中(笑)。但是你知道,有時候手臂酸痛,不想去練習場,只想在家看電視喝烏龍茶,但是換了一百八十多個頻道,也沒自己想看的。
- 所以只好自己來。
- (笑)是的。但是我到底想看什麼呢?我什麼也不想看,我就是百無聊賴,單調地可怕。
- 你就拍這個單調的可怕也可以。
- 那也不行,這個連我都不想看,何必花大功夫強人所難(笑)。
- 你說下現在寫了什麼吧。
- 有一個人他想做劇本運動,擬定了活動宣言,準備照此去招兵買馬,始終無人問津,然後劇本就沒有寫出來,運動也沒有發生。
- 然後呢,你這個故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 除了時間之外什麼也沒發生。每天除了打工,寫劇本,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逃離身邊的人,渾渾噩噩活下去。
- 真是一點戲劇衝突都沒有。你不然表現一下他想逃離的人。
- 那些人對他來說也不是衝突,反而他整個人就是衝突的本身吧(笑)。漫長枯燥,異軍突起的恐怖,來源於他對生活的無可辦法。一個空洞的人,居無定所。
- 果然是老套至極(笑)。誰要看啊。而且這裡面也沒有你說的那種靜止的混亂啊。
- 可能我不需要把劇作家寫出來吧。一個人每天除了打工就是逃離身邊的人,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渾渾噩噩活下去。
-這時候女主角登場了,美妙的愛情拯救了單調的生活(大笑)。
- 狗屁不通。人在這種狀況已經沒有任何對愛情的想像了,只會對異己感到噁心。
- 沒有新意。我記得貝克特有一個短劇就寫了兩個人,被吵醒又睡覺。其中一個樂天派,什麼都自戀,另一個每天禱告,愁眉苦臉。日復一日做這些事情,他們也沒有什麼別的互動,互相拖累罷了,就是人的狀況的一個寫照吧。說起來蠻嚴肅,我看反響倒很好的,場下笑聲連連。
- 其實我欠缺的是這種幽默感吧。
- 你搞不好覺得幽默也是單調的。
- 我可能是覺得已經有的這種幽默也過於悲痛吧。
- 悲痛?
- 就是,anguish。我之前說過。就是你五歲的時候跟爸媽去吃飯,一堆大人,突然你碗裡有一個鵪鶉蛋,你也不注意到是誰放到你碗裡的,但是你就看著這個鵪鶉蛋,然後你突然非常的,非常的,想吃羊羹。那一瞬間你就覺得,怎麼莫名其妙有點慘遭生活的背叛(大笑)。
- 這種其實還挺好的。你說的這個,是可以拍可以寫的,也是一種混亂的平靜。
- 那不就是沒有恐怖份子的楊德昌,哈內克。
- 也還好吧,怎麼也算是與時俱進,去偽存真。
- 什麼,這不就是新千年家庭生活解構之下的童年創傷。操他媽的,怎麼這麼乏味啊(笑)。
- 你不覺得你長期以來字裡行間就是這個嗎。
- 成年的失敗。
- 不是。是成年失敗之前。
- 還能逡巡多久呢。
- 其實你只要取締成年的話,就不存在逡巡了。你也知道其實都沒有什麼重要的。我看你的稿子也這麼寫的。『So here we are, trying to fail nicer, and live on the stubbornness to make the failure stand in its form. Such an endeavour, of course, is for fun.』(翻頁)『Because otherwise how can we tolerate anything?』
- 我的意思是,連同此稿(笑)。
- 是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