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南华方栩栩——李叔同•弘一掠影
文/施奇平
弘一法师(1880.10.23—1942.10.13),俗名李叔同,祖籍浙江嘉兴平湖,我国近现代史上首位集大成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被誉为“新文化运动先驱”;出家为僧后,由于重兴了已殆八百余年的“南山律宗”而被尊为“南山律第十一代祖师”。
「序曲」风卷残云暮雪晴 红烟洗尽柳条轻
1898年6月11日上午,光绪帝爱新觉罗·载湉于紫禁城颁布《定国是诏》。他这年27岁,“亲政”已历九年,距祖上定都已过去两个多世纪。然而这支自1644年入关后沿途风卷残云的女真铁骑,到他这里时已风声鹤唳。年轻骑手遂寄望此次旨在革除流弊的改良,能使铁骑最终驶入合乎世界潮流的航道。形势却在9月21日急转直下,自颐和园强势回归西苑的逆流风暴,使改良逐渐演变成宫廷闹剧。
皇权之花自古不经鲜血浇灌似会枯谢,宫廷闹剧最终沿着血腥方向扩展蔓延。灵魂骑手已于第一时间被囚瀛台,幕后推手康有为自然要拿来祭坛。而由于事先得到密报,他已在风暴来临前夜的9月20日凌晨出逃,身后是一路扑向他的幽灵缇骑。康第一站逃到了津门,后经上海、香港、加拿大等地,在辗转大半个地球后去了日本,很快又被驱逐出境,再度开启颇具魔幻色彩的“奥德修斯之旅”。
平日剑胆琴心又虔心礼佛的谭嗣同,却是鄙夷逃跑的。在他看来,“孔孟救世之深心”与佛教积极入世、普渡众生的精神一致,为此专著《仁学》一书尝谓“善有佛者,未有不震动奋勇而雄强刚猛者也”,因此已作好“舍身救世”准备,却竭力欲使知交梁启超摆脱铁笼。9月25日,梁启超化装成打猎者出逃,第一站也逃到了津门,不幸的是在车站月台上,被终日穿梭游荡的缇骑发现了,无路可走之际只好跳上一艘帆船,又于后半夜下白河继续逃往塘沽,最后登上一艘军舰东渡流亡日本。
来到9月28日秋凉时节的下午,菜市口飞溅的热血洇润了城内外待开的腊梅,也让这支日暮铁骑再次驶入了“塔西佗陷阱”。
「前奏」南海康君是吾师 绮縠纷披嗟公子
梁启超最终于戊戌年10月10日抵达东京。流亡途中,他写下《去国行》,诗句有云“割慈忍泪出国门……我来欲作秦廷七日哭……”心境沉痛,自此于异乡探索图存救亡之道。康有为后来也为重返家园付诸了很多,却无关宏旨了。而连番扑空的缇骑们,下一步便开始悬赏缉捕康梁党羽。眼尖者自此盛传津门粮店后街“李善人”家李成蹊也是同党,只因这位身穿月色长衫,外罩紫色章绒琵琶襟坎肩的三郎公子,平日常携一方“南海康君是吾师”印章出入戏院和章马台。
李成蹊即李叔同,1880年10月23日生于津门望族李家。成蹊是幼名,由于排行第三,且为其父李世珍三侧室丫鬟夫人王凤玲生而取字“叔同”,又称“三郎”。自幼生活优渥的他三岁起即坐拥1400平大宅院,后来则走上了一条艺术道路,四岁始学书法,七八岁读《文选》《孝经》,十岁起读《尔雅》《说文》,十二三岁习篆隶碑学,读《左传》,十六七岁习金石篆刻,兼读唐五代诗词(尤喜王摩诘)和汉魏辞赋,十八岁则购入德国钢琴一架,学习起西洋古典音乐。
及至弱冠,身高五尺六寸的李叔同渊渟岳峙,仿若六朝走来的古人。光绪亲政年(1889),他10岁就参加科举童试,写有《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管仲晏子合论》;戊戌年19岁,再次参加科举的李叔同已写有时文《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至此将“器识为先,文艺为后”作为座右铭,又刻“南海康君是吾师”印章视自己为新学中人。然而世道礼崩乐坏,常让他有黄钟毁弃之感,遂一度将牢骚、忧愁等寄托戏院和章马台,开始同坤伶杨翠喜、诗妓谢秋云,甚至歌郎金娃娃等相过从。族中长辈这便替他作主,娶了算是门当户对的青龙庙胡同俞氏为妻。
婚后次年即戊戌年,明志的印章成了祸水。10月10日,就在梁启超抵达东京当天,李叔同惜别杨翠喜,酒后再吐“吾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自存”等语出惊人句,再次传开后甚嚣尘上。为避祸,也为摆脱这个铁笼般的大家族,李叔同“奉母携眷”,辗转沪上。
「间奏」人寰纵似长情月 我与风尘皆过客
“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的沪上五六年时光,李叔同尝谓“平生最幸福的时候”,彼时既可和母亲终日相伴,也因为邂逅了李苹香。
自幼长于秀水鸳鸯湖畔的李苹香和李叔同同年生,8岁会作诗,诗肖王摩诘,书法似“二王”,才女正当花龄却由于误信社会人士谗言而被卖入青楼。然此“咏絮之才”诗书画皆善,遂又引得文人雅士咸赴其沪上“天韵阁”。
王甲荣曾于津门晤赛金花而作七言长诗《彩云曲》,章士钊日后则化名“铄镂十一郎”为李苹香写传且邀李叔同作序。在传记第十一章《李苹香之将来》,章士钊曾写:“苹香又与新学中人盘桓,有三郎者,最称莫逆。三郎貌都而才奇……”
辛丑(1901)仲夏,李叔同首赴李苹香“天韵阁”饮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或是有着沦落天涯的近似心境,一夜衷肠过后,初次见面便互引知己。才子后以“惜霜仙史”之名赠才女诗数首,才女也以诗画扇页等屡屡回赠。“双李”唱酬诗哀而不伤,气韵高洁,仿若李商隐和李清照合体。
尘世羁绊却使得邂逅终如露水情缘,一切随李叔同母亲身故戛然。乙巳年(1905年)农历二月初五,母亲临终时,李叔同正在出门买棺木的路上,“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只有四十五岁……”母亲归去,李叔同更名“哀”,又自称“当湖王布衣”。循环往复的“悲哀与忧愁”,至此像“哀歌”一样萦迴他“一直到出家”。
「行板」酒酣诗思涌如泉 子规啼血泣金缕
沪上五六年,也是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的光辉岁月。“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乃彼时沪上名士许幻园妻宋贞题咏李叔同的诗。文才如斗亦豪情善饮的李叔同,思若涌泉之际甚至连杜甫都不在话下。抵沪不久,他就加入了许幻园“城南文社”,一篇《拟宋玉小言赋》让文社诗友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叹为观止。
庚子年(1900年)农历二月十二,五人同赴沪上徐家园小宴,宴毕在园内悦来照相馆合了张影,“天涯五友”自此声名鹊起。“南海康君是吾师”印已筝化鸿飞,李叔同后来便以一帧题为“天涯五友图”的黑白照片伴身。而在辗转天涯多年后的一个日暮黄昏,身在杭州西湖畔的他摩挲这帧以茅舍竹篱为布景的当年存照时,知交许幻园似乎成为了《送别》的对象。《送别》原曲系美国乡村音乐家J•P•奥德威所作,曲调节奏舒缓,略带一丝苍凉,歌曲原名却是《梦见家和母亲》。
辛丑暮春,李叔同曾回过一趟津门,夜里做梦梦到和母亲室人对泣,似不胜离别,醒来泪已湿衾。后经大沽口,沿岸坚船利炮、残垒败灶。晨起登岸,他没有赶上第一班火车,便打算先找个客栈住下,而兵燹后的旅店皆已颓坏,唯有草舍三间,遂兀坐长喟至日暮,始乘火车赴津。沿途房舍大半烧毁,抵津又见城墙也已拆得七零八落,后遇年少好友,都有隔世之感。逗留津门不到一月其间,李叔同曾写下“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夜泊塘沽》)“一杯浊酒过清明,肠断樽前百感生”(《津门清明》)等感时伤逝七言诗,后又将往返途中见闻一并整理成日记《辛丑北征泪墨》。是年9月7日,清廷与十一国集团签订《辛丑条约》,萧瑟颓败的焦土,漂泊寻觅的忧愁,渐让热血少年对荒凉家园再无留恋。
及至乙巳年(1905)8月12日,以一场新式葬礼送别母亲后,李叔同自津门坐海轮,绕道沪上旅日留学,当落日余晖洒向舷窗,沿途又作《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是祖国,忍孤负!”等凄切字句,似子规啼血。
「交响」驾鹤飞渡太平洋 青山灵隐复归婴
1950年11月17日,沪上《亦报》曾刊发周作人《<黑奴吁天录>随笔》,其中这样写道:“春柳社在东京公演……弘一法师其时名叫李哀,也在这里,我们去那一回的演戏,差不多就是为他而去的。”
丁未年(1907)6月初,周作人邀鲁迅、许寿裳偕往观看由李叔同、曾延年等创办“春柳社”所演话剧《黑奴吁天录》,又言“因为佩服李息霜的缘故”。于诗词书画、金石篆刻、戏曲音律等古典艺术无所不精的李叔同,破天荒扮演起细肢蛮腰、娉婷婀娜的“茶花女”“爱美柳夫人”等出自西洋戏剧女角,让留学生圈子吃惊不小。《茶花女》系为当时国内江淮流域发大水募捐而演,演出大获成功后又推《黑奴吁天录》。据当年3月20日《时报》载:“观者约二千人,欧美及日本男女接踵而至……仅有之盛会,且亦吾辈向未经见。”“春柳社”后被视为中国话剧诞生的里程碑,李叔同却很快放弃了戏剧,转向美术和音乐。
而早在1905年9月,初到日本的李叔同,却是和高天梅、柳亚子、陈去病等在东京共同创办了中国同盟会早期刊物《醒狮》(被认为《民报》之前“最具批判锋芒和战斗威力的刊物”),为创刊号绘制了封面狮吼图且题写刊名,后又加入了曾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南社”。
19世纪中期,世界潮流拐入发展资本主义航道。彼时泱泱天朝对天下大势的认知却近乎荒漠,甲午一战败于弹丸之地后终有所清醒;然而百日维新后,旨在以和平改良来达到强国目标的幻想已破灭。自迷梦苏醒的年轻志士遂从各自立场出发,异曲同工谱写出于新旧文明交替之际随背景铺陈的生命乐章——六君子欲以热血警醒人寰;逃过一劫的梁启超远走日本后继续探索图存救亡之道;蔡元培一度想通过成立暗杀团来推翻清廷,结束刺客生涯后又赴德研习新式教育;张元济投身民族出版事业;于彷徨中呐喊的鲁迅兑手术刀为“投枪匕首”;忧愁而慈悲的李叔同寄托于以艺术广博至深的审美力量来感染鼓舞人心;孙中山以思想与行动来擘画欲使民族富强的宏大蓝图。
然而,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社会状况,似乎并没发生什么本质改变。称帝、复辟等强势回归的逆流风暴,使得沥血出炉后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再度冷却,一方面充分暴露了旧文化思维的惯性,另外也自一个侧面印证了马克思曾在其时讽作品《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中之于当时法国革命的分析——当新生资产阶级“还陶醉于为它开辟的伟大前景认真埋头讨论各种社会问题”时,固有守旧势力已在暗中集结、联合、反扑,从而使得“第一次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作为笑剧出现”的历史事变和人物,就如同“漫画”。
日久烟云,万里萦怀。及至辛亥年,旅日归来的李叔同带回了曾当他绘画模特的日妻雪子,再现沪上时已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艺术家,自此渴望以其平生所学“以美淑世”,经世致用;直到1912年秋,他受浙一师校长经亨颐之邀,赴杭任艺术教员,又从艺术家转变成了艺术教育家。学生陈兼善后来回忆老师,“就像孔夫子一样,礼乐射御书无所不能,学生们得其一体就可成为一代宗匠,老友丰子恺先生就是一个例子”。
另据学生吴梦非回忆,1916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老师曾坐“一只没有布蓬的划子”来找他,两人泛舟湖上促膝而谈了很多,后来出示了当时日本《朝日新闻》刊载的一篇文章。大意是说,沪上艺术界如郑曼陀之流专描“美人月份牌”收入倒可惊人,中国第一批留学东京美术学校的李叔同回国后任其自生自灭,真可使人叹息。其间,李叔同意味深长说道:“我在日本研究艺术时,万万没有料到回国后会当一名艺术教员的……”
1916年底至1917年初,李叔同曾有一段赴虎跑寺断食的经历,初只为治愈“神经衰弱”,及至后来感觉“身心灵化,欢乐康强”,转而有了出家之念。日后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中,他还提到了童年,“5岁时,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家念经及拜忏。而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会了放焰口……这回到虎跑寺去住……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李叔同5岁丧父,15岁写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断句诗,而生前曾是虔诚佛教徒的父亲亦写有“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见我非僧”。遍阅各种繁华和萧瑟后的李叔同,或许自青山灵隐涤荡萦迴的钟声之间顿悟了某种东西,转而打捞起并细审了那块自童年缓缓下坠的拼图而再度更名为“欣”和“婴”。书家王泊沆后以“复归于婴儿”书幅奉赠。
「平均律」云雀换羽隐鹤竹 诸艺俱寂入慈悲
1918年仲夏7月上旬,时任上海城东女学校长的杨白民收到了一个从杭州寄来的包裹,打开来是相识二十载的老友李叔同托他转交的四包物件,另有《类腋》《楹联丛话》各一册和一直幅乃赠他。直幅书“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款识:戊午仲夏,演音将入山,为白民书南无阿弥陀佛,钤印:释演音。笔意訚渊,朴拙入古,墨汁间似又洇润着一股化不开的悲悯,寥寥几字让杨白民看得五味杂陈。
而早在这一年的农历正月十五,自虎跑寺受三皈依后,李叔同便开始一桩桩了却尘缘,云雀换羽般褪去曾让他收获过各种世间盛名的光环、身份和物品。据不完全统计,除上述赠老友杨白民的物件外,他将一绺黄须、一块手表和预留的一份薪水留给了日妻雪子,将李苹香等昔日所赠且自题“前尘影事”的诗画扇页卷轴及写给歌郎金娃娃的词曲手卷赠夏丏尊,维纳斯半身石膏像、西洋油画等赠陈师曾,生平大部分画作寄赠北京美术专门学校,94方印章赠西泠印社,笔砚碑帖赠周承德,《断食日志》赠堵申甫,《梦香先生墨迹》等送吴梦非,乐理书籍送刘质平,美术书籍、一包照片、一部《莎士比亚全集》原本、《人谱》(明代刘宗周著)及手录二十四首诗词歌赋送丰子恺,零缣残素分赠经亨颐、金咨甫、李鸿梁等人,日常衣物则都给了服侍他多年的浙一师校工闻玉……
7月1日黎明破晓时分,放下一切的李叔同告别浙一师,入杭州大慈山定慧寺(俗称虎跑寺)。农历七月十三(8月19日)是大势至菩萨圣诞,他选在这天正式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世上从此多了位苦行僧,也再无李叔同。及至8月中下旬, 当学生李鸿梁赴灵隐再见他时,但见老师夏布僧衣,光脚芒鞋,“俨然苦行头陀了”。老师出家前就清癯得像只鹤,此时已经消瘦成了一根竹。
诸艺俱寂的弘一法师,后受范古农、印光大师启发而保留下了“写字”(皆以佛语写)。彼时李叔同胎息六朝,专攻魏碑,此时弘一已放弃了早期对书法形迹的刻意雕琢,用笔如雪落原野之轻盈柔和,渐自“有相”趋于“无相”。另据和晚年弘一法师一直有书信往来的蔡丏因《廓而亡言的弘一大师》一文:“据他自己说,生平写经写得最精工的,要算十五年前在庐山牯岭青莲寺所写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
「赋格」惜霜蟾照落云天 天涯目送飞鸿去
1918年11月10号,南方起了大雾。早上八点半,杭州开嘉兴的第二班火车驶出闸口站,经艮山门、笕桥、临平后入海宁地界。车窗外是沿途流逝的农田、草舍、坟地等,依稀可见若干于雾帘内徘徊不去的水牛和瞳影,列车像驶入了梦境。中午十一点半,列车在制动减速放气声中驶靠嘉兴站,大雾也从这时起消散,缱绻的日头穿过雾帘向广袤濡湿的平原递来了一个热吻,天空始放晴。
弘一法师也坐在这趟火车上,此行是赴嘉兴精严寺阅藏。断食之后,他曾得马一浮指点,经后者介绍而认识了时任本地佛学研究会会长的范古农,就出家事之种种,他当时多向范古农请教。是年春夏之交,弘一法师曾致函学生刘质平:“不佞自知世寿不永,又从无始以来罪业至深,故不得不赶紧发心修行。自去腊受马一浮大士之熏陶,渐有所悟……”另据范古农《述怀》:“民国七年,师将出家,大舍其在俗所有书籍笔砚,以及书画印章乐器等于友生。道出嘉兴,持杭友介绍书见访,垂询出家后方针。余与约如不习住寺,可来此间佛学会住,有藏经可以阅览。”
弘一法师祖上嘉兴平湖,彼时年届不惑却是他生平首次踏入血脉之乡,仿若缘定三生后的一波匆匆露水情,后来年月虽有定居秀水想法终未偿愿。于杭州出家,再于秀水精进,自此小住精严寺不到一月其间,他阅有《龙藏》《频伽藏》《毗尼珍敬录》《毗尼关要》等佛学经典。
获悉法师到来秀水,求墨宝者众多,他初皆以“已弃旧业,宁再作乎?”婉拒,受范古农“若能以佛语书写亦佛事”启发而再次以墨接人,初书一联句赠精严寺,又书“平等普遍”等字幅施众,据范古农《述怀》:“师出家后以笔墨接人者,殆自此始”。时间来到11月16号,当晚的秀水上空有月亮,三更起开始霜降。此时,就着寺前长叶女贞枝丛褒洒禅房的月光和霜影,弘一法师又书一联《金刚经》句:信解受持亦无非法相,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
12月8日,南方飘起了大雪。先前已自秀水返杭的弘一法师,于银洞巷再书“勇猛精进”字幅赠莫逆夏丏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句赠知交许幻园,往后年月便虔心礼佛了,或于晨钟暮鼓之间静修律宗、掩关著书,或锡杖芒鞋、三衣一钵挂单云游、宏法人间,直至落户泉州开元寺。彼时兵燹,饿殍遍地,其辗转人寰的心境自他和学生吴梦非、丰子恺合著《清凉歌集》《护生画集》,所绘凄切而慈悲的观世音像,所编《华严经疏论纂要》,刺血镜心“南无阿弥陀佛”,《为红菊花说偈》“云何色殷红?殉教以流血!”再或为老友杨白民书南宋法常僧辞世词“蝶梦南华方栩栩……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等,或可一窥。
然而飘零天涯的飞鸿,沿途似总在寻找能使其渐至凋零的躯壳得以再溶的母体矩阵,而由于横亘其间的边际地平线存在,他跟矩阵就如同分子分母般永难双向奔赴的纠缠关系。人与天地的若即若离,时空沿途的漂泊寻觅,有时也会让人联想起梦、雨滴或乐章的多重结构。而屡屡转身的“李叔同·弘一”则仿佛在以一种势必拥抱的决心和倾力奔赴的姿势,自各维度方向的谐振、共鸣、自我暗示及无声渗透中生成其精神的最终沉淀——概取《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意的“弘一”或是其隐忍难言的终极寄托,如同“对位赋格曲”;“演音”则像钢琴上各黑白琴键从此既拥有一个大调又拥有一个小调,从而使得调性被彻底改革的“十二平均律”。
在广袤而苍凉的宇宙大背景下,个体之于自身完备和一体性重塑的这种星夜跋涉场景,就好比夜深人静时分,墙上挂钟各内部元件一次次啮合时发出的彻夜低语。虽步履维艰,也令人动容。
「华严」蝶梦南华方栩栩 执象咫尺十方世
1942年10月1日上午,弘一法师于泉州温陵养老院致函刘绵松居士,言自上月三日起,即已“掩关著书,谢绝一切”,转而想起“唯有丰(子恺)居士处已近两载未通信,可见本人之疏懒颓唐……”
次日起来,弘一法师喝了碗稀粥,后照例在他十几平米的卧室兼书房“晚晴室”著书。午饭过后,他忽觉身子发热,感觉“不大好”,遂告诉了侍者妙莲,至后半夜,体温持续升高。
3号早中两餐稀粥,弘一法师食量已减至平时二分之一。4号,他依然抱病为晋江中学学生写字,写有”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离得苦”等字幅。5号食量再减。6号起断食,只饮开水,妙莲劝他服药及进食,均被婉拒。7号这天自知大限将至,弘一唤妙莲至榻前,在一张翻过来的旧信壳背面,写下了第一份遗嘱。
次日,他又召妙莲写下第二份遗嘱,就临终助念之事作了详细交代。比如,在他已经停止说话、呼吸短促、神志昏迷之际,“预备助念应需之物”;助念之时,“诵《普贤行愿品偈》,起经诵《华严经》入不可思议超脱境界”;再诵“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了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直至“普利一切诸含识”。 此外,他还特意关照妙莲,若见他眼中流泪,不必产生误会,“此乃悲欣交集所感……”;最后不忘叮嘱,待他入龛焚化时,龛脚务必放四小碗水,以免蚂蚁们嗅到味道爬上来后误伤其生命。
同一天,他还写有一式两份遗书致夏丏尊和刘质平,并附遗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9号是农历九月初一,适逢二十四节气之寒露,弘一法师全天未开口,独坐“晚晴室”念佛。10号下午,在一张已用过的稿笺背面,他写下“悲欣交集”,左下注“见观经”。此为绝笔。
时间又过去一周,来到10月18号。正在贵州遵义一爿旅馆内收拾行囊,准备逃难至重庆的丰子恺,收到一封自开元寺发来的电报,报弘一法师已于10月13日晚八时正,安祥圆寂。望向日暮似有白霜徐落的窗外,丰子恺静坐了数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