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
旧文一篇,写于8月,做了一些删改,作为留存,再看来,一些想法已经改变了。周作人曾在《伟大的捕风》里写道:“虚空尽由它虚空,知道它是虚空,而又骗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种对过往痛苦的追迹也算是一种捕风,以前写论文,常有硬写的感觉,坐在图书馆权衡利弊,thinking,reasoning,criticizing,arguing,现在看来,还是蛮天真的,也未尝不是一种特权。小王总说,你的写作有种痛苦的诚实,干净利落地把自己剖开,很勇敢也很痛苦。也希望下一次再写长文,不只是在描述橙子的滋味,要真的创造出橙子。
妈妈,请原谅我,没有办法过一种被大多数人祝福的生活。
用这个题目来自去年的时候,我没有完成的最后一章,结尾处,我自暴自弃地写道:看似回避现实的文字是小摆设,针对现实的是祭器,但文学到底无法改变世界。
新的一年过去了,经历了一些波折,我对这个结论产生了新的想法。我不断尝试和世界对话、理解他人,但屡次失败。我不断书写痛苦,过敏反应,病症以及其他,现在再回望过去几年,半脱离环境之后,在情感表达上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死亡是我生活的底噪。就像贝斯,你听不到,但存在。
2023年4月,我去六院看病。我对六院毫无想象,在此之前,我只觉得去了这个地方,一些东西就会彻底落地,无法挽回。我对吃药一直保持惶恐,我认识一些生病的人,听他们描述吃药的感觉会让我觉得是失去主体性的过程。
在去之前,我经历过两次惊恐障碍。第一次发生在下班的路上,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抓住,呼吸急促,腿部肌肉颤抖,差点一下跪在地上。随后,灾难化的想象在脑海中充斥:你怎么这么废物,你的人生完了,你现在就该死去,明天你会彻底失败,从此再无可能。我听着这些声音走进一家面包店,深呼吸,在三分钟之内稍微平复。呈现出这样的状态,早就有所征兆,连续多天睡不着,走来走去,过敏反应随时发生,注意力无法集中,严重涣散。
第二次情况严重失调。面试之后。彻底无法呼吸,强烈地窒息反应只能让我躺在床上,像一个植物人一样,说不出话,平静又绝望地接受这一切。在两次惊恐发作之间,是一次濒死反应,身体觉得自己被精神困住,被暴虐地困在精神造成的行动力,于是想要用一种肉体上的死亡逃离精神上的自我虐待。
此前,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着,每天晚上平静从噩梦中惊醒,一种生理性的疼痛绵密地从骨子里透出来,吃药,药物是常见的过敏药,依巴斯汀,氯雷他定,加大剂量之后药物反应逐渐失效。太痛苦了,不是假装不想活了,而是真的不想活了,至少死掉,可以彻底逃避一切。
晚间情况稍微好一点,去看了心理医生,对方问我,遇到不好的事,你愤怒吗?我难以想象你实在没必要。我的回答是,愤怒没有用,反击没有用,一直吃抗过敏药,止痛药,压制生理反应,强迫自己面对和处理,四处求助。这时心理量表呈现出重度焦虑,重度抑郁的倾向,躯体化反应严重。
大部分时候,压力和情绪会以过敏反应呈现在我的皮肤上,在精神上,我会采取解离状态,我会尝试让痛苦和愤怒被压制在皮肤之下。皮肤科医生说,过敏是一种应激反应。对你来说,过敏这件事治不好,容易被诱发,你只能尽力规避。
和朋友提起这件事,我说,我要去看精神科了,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们的反应不一,有的人认为我早就该去看了,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最起码我一直给人的表现就不太正常,总是想到死亡。有的人说,我有过经验,你好好吃药就好。甚至可以给我细数我之前的状况。感觉到自己处于焦虑状态是2022年的毕业季,每天都处在焦虑痛苦状态,但周围的人状态也多多少少有些远非正常,也就不太当回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承受写不出来的痛苦,无意识地刷邮件,刷微信消息,总害怕无法接收到该有的信息。在图书馆走来走去,如果被人打断了固定的行为,就会非常难受,有时甚至大哭。我觉得自己无法完成任务,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甚至有时候会出现阅读障碍,不得不强迫自己出声逐字逐句地读。
总之,基础结论是,有病,但不知道什么病。只能等待确诊。
在上班的间歇请了假,去的路上,哭了一路,到达六院的时候,天气其实不错,阳光照在六院的标志上,mental disorder,我和朋友说,思觉失调这个词会让我觉得好一些。
六院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分诊台,后面的老大爷问我,你是哪个大学的啊,什么北大?你都考上北大了,你还能烦恼什么。我笑了笑,躲开大爷,等待就诊,时间非常漫长,周围的人看上去都非常平常和沉默,甚至是疲惫。我开始变得惧怕,害怕有朝一日也成为这样的状态,把吃药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真正地面诊过程非常快,医生犹如流水线,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有没有重大刺激?简单的结论是,急性焦虑状态。开了一些单子去做检查,持续的时间长达一周,做检查的时候我会出神,看着窗外,拿到检查单的时候,中度逻辑能力下降,执行功能障碍,轻度焦虑,焦虑抑郁状态,建议复查。复查的是一位女医生,问了我最近的状况,觉得比起初诊的记录我恢复得还不错。母亲看到结果, 松了口气,对她来说,只要不是彻底确诊的白纸黑字,就可以自欺欺人。也是从这时开始,她放弃了对我生活的部分掌控权。
现在看来,我可能是撒谎了,在叙述过程中,我带着笑说自己好了很多,但还是坚持开了短期治疗的药物——一盒劳拉西泮。
吃药的时候,我找了一天测试药物的反应,根据说明书,劳拉的主要成分是镇定剂,服药之后的感受是脑子里嗡鸣的机器被拉上,一切都被镇定了,包括食欲,我终于可以在面试中正常表达,而不是大脑一切空白。但劳拉对我的后遗症很大,在服药结束的几天,会产生暴饮暴食的倾向,然后再吐出来。此后的每一次服药都会产生这样的后遗症,体重迅速上升,在这几个月里,我整整胖了三十斤。我对朋友说,这是药物激素产生的后果,听上去总比说自己抵抗不了药物的副作用要体面一些。
抑郁是想死,焦虑是想活,我可能是薛定谔的猫,半死不活。在这场短暂的急性焦虑体验中,我终于走到了一些朋友经历的世界。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他们吃药以及为什么不想吃药,纠缠于主体性的问题。
五月份工作产生变动,我变得非常易感,朋友说,不行就吃药吧,你的困境解决不了,一直都存在,只能吃药。我感到恍惚,从认知和经历上而言,我知道吃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一点只有真正吃过药的人可以互相理解。有人会说,以你的家庭和你的经历,觉得你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可以让你想死。我能理解周围的朋友面对我的无力感,我不相信绝对的价值,也不喜欢人的异化,我抗拒标签,痛苦更像是一个无解问题,我拒绝定义。死亡就像是我的朋友,出现在我每一场重大人生变故中,在被痛苦密不透风困住的日子,我总是想一死了之。没有人可以理解我和死亡的距离,这是一种面对身体和精神双重痛苦的终极解决办法,很长一段时间,这世界没有东西可以拉住我,我幻想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无痛的,意外的,但不会真正去实施。
我时常觉得朋友是阻止我真正跳下去的岸,但也会担心有朝一日会不会被她们放弃,所以需要寻找一个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活着,我不相信他人的爱。死亡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回响,我多次和人讨论到生死,现在,我开始逐渐理解死亡。
无形的痛苦大概是被困住的痛苦,我时常觉得跳下去会好一些。
在一场我想要逃避学校现实的实验中,我失去了睡眠,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虚无和时常灵光一现的感动。时常以为处理情绪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和我无关的人,我都拒绝彻底共情。但处理自己的情绪总是困难的,向别人坦然叙述自己的情绪也不易。想要缔结真正深刻的情感连接,总是要付出一些自我,我警惕这种倾向,让关系连接起来的往往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我以为痛苦被分享出来就可以减轻,总是在朋友的对话框里面发长长的关于自己的感受,但我也会惧怕,会不会影响到对方的心情,当有人指出我的悲观厌世,不够温暖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惶恐,我会觉得这是一种再次陷入孤身一人境地的警告。谢谢我的一些朋友,她们会说,没关系,我没有觉得被你打扰。
在北大读书的三年,我尽力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以前希望的样子,长发,尽量宽容,读书,有很好的女性朋友,过一些氛围感的生活,在网络上有可以互相聊天了解外界的朋友,做独立女性。即使室友多次觉得我患有抑郁症,劝我去看医生,我也只是说,那是抑郁情绪,和抑郁症的世界还很远,我觉得这样的生活状态可以持续下去,直到我完成博士学位,至于看不见具体形状的真正痛苦,我可以选择无视。
我生长于边缘的小镇,从小就饱受不被理解的痛苦,成长环境决定了我对安全感的匮乏,我必须时时刻刻紧绷和战斗,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也不知道同龄的女性都在做什么。我时常觉得周围没有人可以和我对话,我一直觉得,我的痛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形状,是脱离了环境得到理解和爱就会变被治愈,我努力找无条件地爱,抛弃标签之后,真正关心我的人,而不
在毕业后的一年后,看不见形状的痛苦达到巅峰,在和朋友的对话中,我在内心尖叫,有没有可以关注我的个人,而不是我的周边产物,不是我的情绪,我的未来,而是我,我现在正在痛苦,一个人的痛苦难道不应该被理解吗?敏感多疑又让我觉得,我是不是不该分享出我的痛苦,对方会不会觉得有负担。大家找我聊天的目的是不是只是为了获得一些方法和理解,我会在对话中,收拾灰头土脸的自己,说一些看上去富有哲思的大话,让对方得到解脱和慰藉。
过往的经历给我留下的一些后遗症是,我开始惧怕和舒适区以外的人建立连接,依旧觉得不安全和隔阂,不会想特别沉浸某段关系。现在对待关系,变得放松一些,在对话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开始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对我下什么判断都好,也不过是基于对方看到的世界。
面对复杂,我想进入但又惧怕进入,缔结真正的深刻亲密关系对我来说可能还是一种挑战。然而,归根结底,我还是怀疑浪漫爱的存在,抵达精神洞穴深处的讨论极为稀有,我从未在男性身上看到。我和部分男性朋友讨论文学、哲学、心理学、女性主义等,但到了精神世界尽头的分岔口,我看到他们选了另一条路,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在更细微的感受上取得共识,而是纠缠于判断。
时至今日,我已然知道,精神世界的尽头是虚无,是的,我的痛苦没有具体形状。
“如果你被永远困在这里,你会怎么办”
别惹我,我应激,不耐受是我最大的优点和缺点,还是会面对复杂。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怀疑修饰,我怀疑文字,我不信任氛围感。我只相信面对面形成的对话。在申请屡次失败的这两年,有人说,你选择文学就是不幸的开始,选择文学就是没办法过上大多数人祝福的生活。(运气实在是太差啦,但又不是我的问题,哼)
在申请之外的这几年,与之并行的平行世界是,毕业,工作,失业,生病。现实生活以一种避无可避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走出象牙塔之后,是一场痛苦且漫长地自我苏醒。通往世界的道路非常稀少且狭窄,选择中文系是我最自主的决定,也是我想要去看看世界推开的一扇门,虽然门后面是墙壁,也为我创造了一场蔷薇色的幻梦,即使之后我失去了自由意志。
工作之后,生活开始和现实错位接轨,每天都在听一些互联网黑话“用户价值”“抓手”“卖点”“流量”“关注”“消费主义”,贩卖爱和幻想才是用户所需要的一切。我又开始讨厌不够彻底的商业,文化商品被标价的时候,远超溢价,纯粹的金融交易反而没有如此附庸风雅。金融,简单粗暴,数据数字。
我没有向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连接过去,未来,世界,自我,都是难以抵达的事,我们只能寻找不同的工具。中文系给我留下真正的东西是一种冰冷的热情,面对世界,不要走向陷阱。要识别真实和陷阱。
看不见形状的痛苦或许来源于内在人格的要求,依旧希望看到真实,看到真相,渴望和世界对话。如果始终被困在这里,我会寻找更好的方法,我知道要去往何处。假设不存在这种方法,我依旧会设法走得更远,保全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只要不断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就会去思考真实是什么,点燃⽕把⾛出精神洞⽳,才能意识到这个世界被遮蔽的隐喻和真相,想要和世界产生链接,就要放弃一部分写给自我的想法,这未尝不是一种漫长的自我损耗,但我允许我的一部自我存在。
往更深处的精神洞穴中走去,越来越窄,或者是走出洞穴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我想,总可以找到二者的链接,越是虚空,越要捕风。
后记:死亡是一种The One Solution that Fixes All Problems。现在不想再用一死了之或者虚无来解决问题了,我希望好好活下去,有自己的生活,我可以自己拉住我自己,这也是重新长出自我意志的过程。也会觉得精神尽头的一个选项是虚无,但总有的不是吧,可以每天认识一小片自我,一下子认识自己也太无聊了。
特别感谢韩女!韩女精神建议申遗!把我从琐碎的细节和计划人生里拯救了出来。发疯才是拯救人的解药!发疯运动,发疯学习,发疯逃离,也要抬头看看天空。
作为一个曾经学过现代文学的人,对这个学科还是心情复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晚清现代提供了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虚假世界,但另一方面来说,也阻止了我去看这个真实的世界。那几年懦弱的要命,我没办法彻底相信文献构造的幻觉,但也始终没有勇气看看现实,只能做些自毁的抵抗,一直没学会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我知道那是一个真问题。
从今年四月到现在的半年时间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想看什么看什么,休息躺平,甚至忘记自己曾经受过所谓的最好的教育。在重新变成一块顽石的过程,反而无形触摸到了一些别的想要的东西。对我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有了彻底放弃一切的决心,长出了重启人生的勇气。经历服从性测试的自由不是自由,别无选择,只有不断往前走,堂吉诃德不该和风车战斗。
在我想要彻底放弃的岁月里,谢谢我的朋友,谢谢小王,同同,小颜,悦慈,感谢她们相信未来我是还可以做到的人。